数据新闻“遇冷”？戴玉：“祛魅”之后，中国数据新闻的理性回归

编者按：作为国内数据新闻的资深从业者，戴玉曾带着团队入围全球数据新闻顶级大赛——Information Is Beautiful英国信息之美设计大赛。对于过去一年数据新闻的发展，戴玉坦言，业界热度和用户好奇心不断衰退，媒体不再投入重金打造数据新闻产品，曾经的泡沫被戳破。然而，这种风向就意味着数据新闻将被淘汰吗？数据新闻目前真正的价值和意义在哪？2017年，又将出现哪些趋势？

全媒派（qq_qmp）有幸邀请戴玉写作专栏，对“祛魅”过后中国数据新闻的发展给出最为理性的解读。

在我们谈论数据新闻之前，我想先澄清一下：“数据新闻”不等于炫酷的“可视化”，“数据新闻”也不能完全等同于“数字媒体融合报道”。有的媒体想成立融媒体报道部，打算直接起名叫“数据新闻部”。实际上，数据新闻更应该是“从数据中挖出新闻点”，可视化只是所见到的表面。

最近，大家对数据新闻的认识和投入越来越务实，中国的数据新闻延续着可视化方面的优势，正步入“普遍落地”+“专业团队构建”的阶段，但高精尖的数据新闻产品暂时未见明显突破。

广度上看，数据新闻已成为各媒体“标配”，跨媒体、跨行业、跨国界的协作平台有望产生；深度上看，专业的数据新闻团队（或独立内容团队）正在酝酿。

中国的数据新闻已经面临转折点。

过去一年：正在“祛魅”

中国数据新闻2016的最大变化是什么？我并不希望去助推一种繁荣的泡沫，实事求是地说，数据新闻的热度正在减退（正面说法叫“回归理性”）。

显而易见的是，对数据新闻的精力投入量有所降低。一些网络媒体不那么热衷数据新闻了，出产频率也在明显下降。他们对传播数据很敏感，数据新闻较长的制作周期和“窄众”的点击量可能让他们不再往这方面发力。而传统媒体将融媒体、可视化摆在了更迫切的位置，一些数据新闻部门承担了非常多的融媒体报道工作，而非专心于数据。

其次，一些数据新闻团队面临的经济压力越来越重。这跟中国的数据新闻团队一直没有摸索出比较成熟的支持模式有关。在寒冬之际，一年需要动辄数百万“养人”成本的数据新闻，受整体经济、媒体经营情况的影响较大。

同时，数据新闻领域也发生了重要的人员变动。因为数据新闻是一个十分需要团队、极为考验团队配合的新闻种类，所以人才流动特别是核心层的变动比较关键。

从最后的结果来看，过去一年，十分亮眼的数据新闻作品越来越少，而且在水平和方向开拓上不能说有非常明显的提升。最顶尖的数据新闻一定是深度报道，大环境也会影响数据新闻。

当然，与其说数据新闻“遇冷”，不如说在深化。

现在正当时：更务实、更专业

在极盛时期，数据新闻好像可以拯救新闻业似的。现在的“祛魅”，其实是大家对数据新闻了解加深的体现。

过去一年，数据新闻的概念普及已经基本完成，进入落地阶段。以前我去做分享，大家对数据新闻的定义和前景讨论最热烈，现在更强调实务，很多邀请方开始让我详细介绍实操流程与案例背后的操作细节。与此同时，数据新闻大致完成在各媒体的布局，各大媒体都派设专门的人员或部门进行数据新闻尝试，高校陆续开设数据新闻课程。

数据新闻不是“不重要了”，而是“成为标配”。我在2016媒体融合发展论坛上发言时，也提出过“数据新闻+”的模式：每家媒体都需要找到能为自己固定提供数据支持的人。如今，越来越多的融媒体报道中出现数据，数据新闻和正常采访、非数据类的图片等等也越来越多地融合到一起。在我眼中，真正好的数据新闻并不是摆出一堆数据让人不愿意去读，而是“让你感觉不到它是数据新闻”的组合式报道。

第二个重要的深化方向并非在于普适性，而在于有望生产更高阶数据新闻产品的跨媒体团队（独立内容团队）正在酝酿。

首先，从媒体需求来看。我在2014年的时候判断媒体会走向制播分离的道路，会向工作室购买成熟的数据新闻产品。但之前推进得并不顺利，一些传统媒体的编辑直接问我：“我买了你们的产品，我自己的记者怎么办？岂不是要下岗？”一些媒体宁可要求自己的记者来转型做数据新闻。但真的不是每个记者都对数据感兴趣。

当然，如今这些对阻力越来越弱。因为就算没有内容外包，很多记者也都已经辞职走了……

一旦媒体需求增大，数据新闻内容团队的生存空间也会增大（数据新闻宜主打To B而非To C）。

其次，从人员提升来看。目前的瓶颈在于，一旦数据新闻更深入，它离普通受众可能就越远。我知道有些数据新闻人也比较迷茫：为什么我做的数据新闻越深入就越没人看？那我自己如何提高，难道一直做浅层的数据新闻吗？

一小部分读者可能需要最专业的数据新闻，但普通的大众媒体真的需要养一支最专业的数据新闻团队吗？答案可能是否定的。当数据新闻人才发展到一定阶段，她的自我提升就会呼唤更专业的数据新闻团队。目前的行业人员变动，其实也间接印证了这一点。

如今，行业间的交流也明显增加，大家对切实合作的期待提高了。有一些机构已经在或者有意愿搭建数据新闻平台，数据新闻人的融合趋势会更强。

2017数据新闻的三个趋势

趋势一：数据新闻的跨媒体协作

我们可以从更大的趋势来审视数据新闻正在经历的节点。因为平时听“大”“跨”“融”这些词汇太多了，我不轻易相信也不轻易使用这些词汇，但既然用在这里，我就会更切实地说明。

我们先来看一下国内传播环境所提供的大背景。目前，中国整个传播体系在深度整合，比较关键的是组织分工在悄然变革。过去由“一家媒体全部搞定”的各个环节，已经细化成“内容团队”（记者采写）、“媒体”（编辑把关）、“传播平台”（推广发行）三层结构。

数据新闻，仅仅是其中一个有望高度专业化的内容团队。建立相对独立的数据新闻内容生产团队，向各个媒体供稿，类似于“数据通讯社”，这是未来数据新闻的发展方向之一。

这个趋势，跟全球数据新闻的发展趋势也是一致的。“巴拿马文件”事件，是2016全球影响最深刻的数据新闻之一。我2016年在尼泊尔参加亚洲深度报道论坛的时候，非常吃惊于背后的全球媒体合作过程。

全球联合报道的各国媒体

我记得参与报道的日本记者说了这样一段话，大意如下：以前我们日本媒体之间的竞争是很激烈的，我这个媒体正在深挖的内容，绝对不会告诉其他媒体。但在这次联合报道中，另一家日本媒体的记者天天打电话问我，嘿，你进展如何？我们两人一起商量和共享。据会上的记者透露，下一个全球合作的报道也正在准备当中。

预计未来，跨国、跨媒体联合的报道会越来越多，而数据新闻可能是一个突破口。在2016亚洲深度报道论坛上，共有64场分论坛，其中21场跟数据新闻有关，占去将近1/3，并且从清理数据、文件整合，讲到更为高级的数据分析、数据库管理、地图绘制和可视化制作技术。

数据新闻Workshop

可能有人会问，为什么是数据新闻？我想还有以下原因：第一，数据本身反映的就是大范围的统计结果或全样本情况，单一媒体或单个人或单个国家，可能hold不住。第二，数据新闻需要的工种非常多，业务合作需求很强。第三，团队成本很高，单一媒体的负担还是比较大。

总之，按正常发展逻辑，中国可能产生自己的最专业的数据新闻内容团队。

趋势二：数据新闻的跨行业生产

目前，坚持“纯新闻”模式（即做纯粹的数据新闻报道的内容更新）的媒体似乎越来越少了。然而在如今，“做新闻”似乎也不是媒体的专利。在谈到媒体业数据新闻纵深发展的时候，可能看不到进阶，但若将眼光放宽一些，会发现有很多其他行业在“补漏”。

互联网公司承担了部分数据记者的职责。这些公司将自己的数据以新闻的形式“报道”出去，数据、写稿、制图、渠道一应俱全。这些公司本身就吸纳了很多转型的记者，所以做出来的内容愈发不像公关宣传稿，而更像“纯新闻”。

数据分析师承担了部分数据记者的职责。我跟一些城市规划方面的数据分析师聊过，她们写了很多数据新闻，聚集了一大批粉丝。我发现她们对于数据新闻操作流程、受众特点甚至数据新闻伦理等方面的思考都超过了部分媒体数据记者。

数据库供应商承担了部分数据记者的职责。在国外，路透社是典型的“后台数据+前台新闻”的模式，国内对标更像是Wind资讯。财新网黄晨老师在我创办的“戴玉数据圈”微信群的线上分享中，曾经提出和阐述过“数据的新闻化”，我觉得这个词是相当贴切的。

除此之外，也有很多数据公司、咨询公司、学校老师等等在自己探索数据新闻。那么未来，媒体跟这些行业的合作应该是可以加强的。

（段末插花：曾有个应届毕业的学生问我：“为什么现在媒体都不招记者了呀？招新闻专业的很多都是公关公司。”我竟无言以对。）

趋势三：浅层化或比深度更可行

顶尖的数据新闻一定是深度报道，一般都会跟数据库相结合。数据新闻是新闻中的“奢侈品”，数据库和数据新闻应是一家媒体的长期规划和攻坚产品。它对人员素养、资源、组织管理能力、时间投入等等各方面的要求都很高。

但是，我们还是现实一点，来谈谈数据新闻的浅层化吧。从中国的大环境来看，浅层化目前比深度更可行。

好的浅层数据新闻，就是要将数据信息更快速、更易懂地精准传递给需要它的人。跳出新闻领域，我更推崇一个更广阔的“数据信息服务”的概念。用户应该铺开到所有对数据信息有需求的人或单位，包括数据公司、投资者、证券分析师、企业研究部门、咨询机构、政府、高校等等。

在整个数据信息的传递链条上面，如今的媒体仍然接近链条上游，并且在信息源渠道、传播权限、信息处理专业性、人才储备等方面仍旧有优势。媒体可以主要负责对数据进行收集、分类、定向分发、提供初步分析结果、实地验证等等，将数据信息的上游打通，使其流向数据信息处理的下游机构。

数据新闻可以暂时“遇冷”，但从更广阔的“信息”范畴来看，数据信息的价值从未降低。

中国数据新闻的风险与优势

新闻有风险，从业需谨慎。

新闻之上是信息，但新闻业与其它信息业最大的不同在于：价格。除了新闻信息之外的所有重要信息几乎都是昂贵的。换而言之，其它信息业很难补充新闻业的公共属性。若新闻业停滞，整个社会的信息成本都会抬高，付费信息的市场将扩大。

那这些跟数据新闻有什么关系？

最大的影响，就是数据新闻人才的流失。中国的数据新闻一直在跟其他行业“争夺”人才。数据方面的人才本来就很稀缺，薪资很高，数据新闻人哪怕没有转向数据行业，也完全可以转向那些为信息收取更高费用的非新闻行业。

斯坦福大学数据新闻班

所以前文谈到的“跨行业合作”，某种程度上也跟新闻业人才流入其他行业有关。

其实，数据新闻的存在条件很苛刻，任何一个方面的不足都可能影响它的发展。除了媒体行业的发展外，整体信息环境也会影响数据新闻。

如今，不仅贸易保护主义在抬头，信息保护主义也在抬头。而数据，又是信息时代非常核心的信息。一旦数据开放出现收紧，数据新闻也可能成为无米之炊。

人才的流失，数据的收紧，经济的遇冷，会极大阻碍数据新闻的发展。一个最新的变化是，有一些政府基金在支持媒体转型和新媒体探索，除此之外，数据新闻可能很难在媒体经营状况不善的时候还得以保持。

当然，中国的数据新闻还是有很多优势，这也有赖于中国其他行业的发展水平。

从我了解的情况看，对于发达欧美国家来说，她们的数据新闻已经比较普遍了，但感觉目前还是以数据分析为主，大数据新闻这块发展得比较慢。

数据新闻手册

我询问过英国的新媒体记者，他说大数据公司并不配合媒体做大数据新闻，曾向他们提出了“按数据量收费”的要求，即按每个数据格子进行计价购买，否则公司不愿意提供数据。这种事在中国应该不会发生。

我看了英国某知名报纸做的数据新闻，比较偏向于自己找数据库或者自建数据库，“向数据公司提纬度”这类的大数据采访环节应该都没有开始。

另外就是，中国在移动端新闻的优势已经非常明显，包括数据新闻在移动端的可视化。

结语

如果我说“数据新闻正处在一个风雨飘摇的十字路口”，可能是有点煽情了。但转念一想，现在全世界很多国家很多行业可能都不能说“我们没有处在剧烈变动期”，我心里也就释然了些（笑）。

无论走向何方，大势都不会改变，只是时间问题罢了吧。

专栏作者

戴玉：资深数据新闻从业者，曾供职于《南风窗》、人民日报中央厨房。率团队获得中国首届数据新闻大赛二等奖，入围Information Is Beautiful英国信息之美设计大赛长名单。

若您对数据新闻有其他见解，欢迎联系戴玉老师[e-mai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