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菲利普·布雷索,津吹雅子:《偶像辈出:日本流行音乐的演化》(1997)

布雷索和津吹雅子 译窟 2021-12-23

山口百惠


偶像辈出:日本流行音乐的演化

Idol Chatter: The evolution of J-pop

 

作者:菲利普·布雷索(Philip Brasor),津吹雅子(Tsubuku Masako)

译者:陈荣钢


引用:Japan Quarterly; Tokyo Vol. 44, Issue 2, (Apr-Jun 1997): 55-65.

为了不影响阅读,一些专有名词没有翻译。内容略有删节。

 

1996年秋,富士电视台(Fuji TV)首播了一档半小时的系列节目,名为「Love Love Aishiteru」。节目由双人组合近畿小子(Kinki Kids)和资深歌手兼作曲家吉田拓郎(Yoshida Takuro)联合主持。它在日本被视为「综艺节目」,也就是说,本质上是围绕主题、噱头、强烈个性或以上三点任意结合的脱口秀节目。

位于东京千代田的首座富士电视台大楼(1961年)

 

「Love Love Aishiteru」的主题是音乐,因为吉田拓郎被视为日本20世纪70年代早期民间音乐繁荣背后的主要力量。不过,半小时里的大部分时间都是近畿小子和嘉宾的轻松对谈,前者因其幽默感在女观众间备受欢迎,并为节目带来了强烈的个性。吉田拓郎在他们聊天的时候就不太自在地坐在一边。

 

「Love Love Aishiteru」的噱头是它的乐队,囊括了几名在日本备受尊敬的音乐人和歌手。吉田拓郎和近畿小子在节目上唱歌,但嘉宾们也总是唱同一首歌。

 

一天晚上,嘉宾是来自大阪的喜剧演员「明石家秋刀鱼」(Akashiya Sanma,原名杉本高文),他的年龄是近畿小子的两倍多,比吉田拓郎年轻十岁。「明石家秋刀鱼」在谈话中的某一刻试图解释吉田拓郎的音乐对他们这一代人的重要性。

 

「吉田就像一个神,」他说:「就像......」他停下来,试图想出这些年轻人能理解的类比。两个孩子中比较幽默的堂本光一(Domoto Koichi)接上了话茬:「像约翰尼一样?」演播厅的观众大笑起来。

 

每个人都知道,堂本光一说的是约翰尼·喜多川(Johnny Kitagawa),他创办的杰尼斯事务所(Johnny & Associates, Inc)是日本最早的偶像艺人经纪公司之一。观众的反应可以理解,因为约翰尼·喜多川是近畿小子的老板。并且,考虑到喜多川被誉为专横独断的经理人,他对他们来说当然算「神」。

 

约翰尼·喜多川操控的「偶像」在日语中有特定的含义,不同于英语。一般来说,偶像指青少年表演者。约翰尼·喜多川的偶像都是男性,囊括了20世纪最后三十年出现在日本舞台上的所有男孩,比如1962年出道的早期无伴奏组合Johnnys和80年代后期轰动一时的「光GENJI」(Hikaru Genji)。

 

然而,这些团体没有一个达到「SMAP」的受欢迎程度。「SMAP」由多元化的六名年轻人组成,出道于1991年。「SMAP」的形象起初相当含糊,似乎和运动有关。但到了1995年,杰尼斯事务所已经使他们取得了史上空前的成功。仅在那一年,该团就售出了价值65亿日元的唱片,并在电视广告中代言了12家公司和22种产品。

SWAP(2008年)

 

「SMAP」的成功令人惊讶,因为就在几年前,偶像类型被认为奄奄一息了。约翰尼·喜多川通过将「SMAP」改组为一种「机构」(institution),来适应不断变化的电视环境。随着传统音乐秀走到了时代的终点,偶像歌手不再能通过唱歌来卖钱,所以喜多川卖的是六个人的六种人设/个性。(1996年,其中一名男团成员离队,成为了摩托车赛车手。)

 

在综艺节目中,天赋不如可爱的人格重要。更重要的是,转型后的「SMAP」很有趣(颜值高),这使得它们更具市场价值。喜多川手头拥有数十名被称为「杰尼斯接班人」(Johnny’s Juniors)的男孩,可以从中开发未来的「SMAP」。

 

1994年,刚出道的近畿小子就已是巨星。他们主要参加商业广告和综艺节目。事实上,「Love Love Aishiteru」的常规片段是吉田拓郎教两个男孩弹吉他,准备巡回演唱会。有趣的是,这两个男孩承认自己是坏音乐人,甚至是坏歌手,但这些并不具有讽刺意味。

 

作为偶像,他们不必有天赋。吉田拓郎是日本最受尊敬的创作人之一,他正在教这两个不懂音乐却非常受欢迎的男孩成为音乐人,这很好地说明了日本流行音乐考虑的的优先次序。

 

扎根舶来民谣

 

60年代初美国的民谣复兴终于影响到了日本,并产生了「现代民谣」运动。日本音乐人生硬地模仿「金斯顿三重唱」(Kingston Trio)、「Peter, Paul and Mary」的歌。随着这场运动蔓延到四面楚歌的大学校园,学生们开始创作反映他们自己情况和周围问题的歌曲。

 

1964年,「常春藤时装热」大行其道。任何被视为传统的东西都是时髦的。民谣一定程度上被视为是传统的,所以它会流行起来。民谣合唱会(hootenannies)和少年聚会(jamborees)在大学里备受欢迎,但如果Mike真木(Mike Maki)没有在1966年推出具有民族特色的《玫瑰花开了》(Bara ga Saita),民谣还是没办法普及到大众。

 

1967年秋,关西电台(Radio Kansai)开始在晚间音乐节目中放送一个名叫「民谣十字军」(The Folk Crusaders)的当地校园乐队的作品。《从天堂回来的醉汉》(A Drunk Returns From Heaven)与其说是民歌,不如说是首调子新奇的曲子。乐队亲自录制并发行了这首歌曲。

The Folk Crusaders(60年代末)

 

这首歌引起了轰动,被一家大唱片公司收购后最终售出了280万首。这是迄今为止日本最大的销售记录,有助于让人们注意到所谓的「地下民谣」。他们公认的前辈是北海道的高石友也(Takaishi Tomoya)。尽管高石有畅销歌曲,但他避开聚光灯,并于1969年基本告别了舞台,而他的助手冈林信康(Nobuyasu Okabayashi)接过了「地下民谣」的大旗。

冈林信康(2011年)

 

唱片公司避开了冈林信康,因为他们觉得他的歌曲违反了行业的道德准则。尽管如此,冈林信康凭借独立唱片吸引到忠实的拥趸。不过,他对名利的追求甚至比高石友也更加淡漠。1994年,冈林信康对《周刊现代》(Shukan Gendai)杂志说:「我唱自己的歌,唱着唱着就成了民谣之神。我慢慢觉得自己必须以某种方式适应这种形象。」他的音乐会变得不稳定,许多音乐会在短时间内被取消。最终,他退出了这个行业。

冈林信康

 

喜欢地下民谣的年轻人能在午夜私密聊天的广播节目中收听这些音乐。多年来,西方一直致力于发展独特的流行音乐。日本与之不同,「二战」后被称作歌谣曲的本土流行音乐发展停滞了。舶来的音乐风格提供了进步的观念。

 

爵士乐和摇滚乐被日本音乐家接纳,但一般来说,他们只是把日本歌词放在上面。歌谣曲的主题是一种不可能的、理想化的爱情,并包含了诗意的意象。民谣则以现实的方式讲述真实的经历,借此表达人们的感受。

 

随着骚动不安的学生运动平息,一种新形式的民谣出现了。这种形式被戏称为「四个半榻榻米之歌」,指单身青年占据小房间,讲个人的感情故事。

 

吉田拓郎是这类民谣的开拓者。即便被贴上「日本鲍勃·迪伦」的标签,吉田也没有迪伦的反讽和悲剧感。他大多数作品是感伤的,比如典型的那首《我们结婚吧》(Let’s Get Married)。

 

井上阳水(Inoue Yosui)对社会的愤怒不及对自身的愤怒。童年的井上是披头士的歌迷,在三次考大学没考上后从事了音乐事业。井上在处理特定情绪是很有天赋,这让他异于其他创作人,后者更喜欢讲故事,更喜欢大的、明显的情绪。与其说反讽,不如说更多是犬儒——快速、热情的表达偶尔会淹没他歌曲中微妙的快乐。不过,井上在过去和现在都是一位天赋异禀的调音师。

 

吉田拓郎和井上阳水不用在电视节目或签售会上露面就能卖出好销量。音乐会和电台深夜节目就够了。

 

1973年,井上阳水的第四张专辑成为日本首张销量过百万的专辑。民谣情感被音乐制度充分吸收了。尽管许多受西方影响的流行音乐仍然被贴上「民谣」的标签,但井上的音乐更接近摇滚。最终,几位歌手兼创作人努力将自己与同侪区分开。

 

这种新形式的歌谣曲被冠以更宽泛的英文名称——「新音乐」(New Music)。这个术语归功于荒井由实(Arai Yumi,后改名松任谷由实),她说自己不会自称「yojohan artist」因为不穿牛仔裤。

 

某种程度上,「新音乐」完美描述了流行音乐的发展状况。流行歌手应该应付一切风格,所以区别并不突出。但是日本的情况不太一样,一旦「新音乐」进入主流,并因此成就了新的歌谣曲,那么旧的风格必须被赋予一个特殊的名字。

 

70年代的「演歌」(enka)就是标准的歌谣曲。演歌的字面意思是「演奏的歌曲」。它是明治维新时期创造的术语,用来描述一种公共表演。音乐人通过歌曲来阐释新的公民权利和责任。随着这种音乐风格的传播,它开始被称为「流行歌」(Ryūkōka)。

北村春美(Miyako Harumi, 1948- )

 

「二战」后,演歌这个词重新出现在字典里,但学者对它的定义有些争论——尽管声称不喜欢它的年轻人通常可以告诉你它不是什么。

 

北岛三郎(Saburō Kitajima)是影响力最持久的演歌歌手之一,他曾经这样定义演歌:「日本人用日语唱的任何歌曲都是演歌。」北岛不想区分日本流行歌曲的范畴,但他无意间表明,演歌实际上是日本的本土流行音乐。

 

演歌最重要的主题是极致绝望和空虚的孤独时刻所需的耐心和毅力。尽管不像60年代深受欧洲影响的歌谣曲那样公开表达性,但面对浪漫的绝望时,演歌是彻头彻尾的歌剧。

 

歌手八代亚纪(Yashiro Aki)曾说:「演歌和布鲁斯之间没有区别。」可以说,都春美(Miyako Harumi)和伊迪丝·琵雅芙(Édith Piaf)、比莉·荷莉戴(Billie Holiday)都是全世界最优秀的歌手。

 

这种类型所需要的那种挠人的声音风格——紧密的颤音、喊叫、洪亮的咆哮——与日语的语言特质密不可分。并不是在艺术领域训练有素的优秀歌手都能唱演歌。正如北岛所言,只有日本人能唱演歌。

 

普及流行音乐

 

直到20世纪60年代中期,流行音乐都是成人音乐,因为大多数主题和爱情有关,因此被认为不适合儿童。

 

「Group Sounds」运动伴随着1966年的「披头士」日本演唱会达到顶峰,这是第一类针对青少年的本土商业流行音乐。和那些几乎在一夜之间形成的乐队一样,「Group Sounds」运动甫一出现就注定要失败。

 

译注:Group Sounds是60年代出现在日本的摇滚乐队种类,以吉他为主,70年代新摇滚浪潮涌入后逐渐消亡。现在一般提及的Group Sounds都是指1960年代后半期活跃于咖啡店的流行曲乐队和摇滚乐队。

 

这类音乐的特点千篇一律,无外乎是在大胆的吉他伴奏下演奏的日本歌谣曲(Kayōkyoku)。大多数曲子都由同一批作曲家创作,而且他们很快就失去了灵感。

 

音乐平淡无奇,但是尖叫的女孩和飘飘的长发让当局感到愤慨。教育部禁止地方政府允许乐队在公共礼堂演出。在高涨的乐队声浪中,「蓝色彗星」(Blue Comets)是唯一受邀参加NHK电视台除夕音乐秀「红白歌会」(Kohaku Uta Gassen)的乐队,这场盛会至今仍是流行歌手的最大荣誉。

60年代末参加「红白歌会」的「蓝色彗星」

 

然而,这种亮相非但没有巩固「Group Sounds」的受众,反而稀释了它。该乐队只演奏了一首歌《蓝色城堡》(Blue Chateau),这首歌在风格上与当时的大多数歌谣曲没多大区别。随后,每个唱片公司都要求他们的乐队创作类似的歌曲,因为日本公众似乎喜欢的那种歌。

 

到了1969年,随着「Group Sounds」运动的结束,青年文化似乎繁荣起来,并且牢牢占据主导地位。流行音乐的观众在代际间分崩离析。父母听歌谣曲,年轻人听舶来音乐和民谣,此外还有青少年——必须为这最年轻的一代人提供新的明星,而全国95 %的家庭现在都有了电视机,这就是偶像诞生的地方。制片人池田健一(Ikeda Kenichi)曾注意到,如果没有电视,偶像是不可能的。

 

对偶像现象的发展至关重要的另一个方面是歌唱比赛,它为歌手提供了官方认证(这在日本很重要)和公共关系。偶像歌手最重要的试炼场是日本电视台(Nippon TV)的「Star Tanjō!」。

 

在偶像时代之前,「明星」一词指普通人无法触及的个性。但是后组曲流行音乐业务的前提之一是青少年流行音乐的观众和那些表演青少年流行音乐的人可以互换。

 

尽管偶像和他们的观众位于舞台两侧,却占据着相同的平面。每个人都是潜在的明星,不管他们有没有技能。当偶像被评委授予「明星」称号时,他们就完全「长成」了。正因他们缺乏可辨识的才能,他们才有了核心吸引力。

 

据池田健一说,偶像在他们生活的剧场里「代表」观众去表演。在「Star Tanjō!」上,年轻歌手会在一群专业作曲家和音乐人面前表演。获胜者有机会在日本电视赞助的课程中学习唱歌。几个月后,这些年轻的候选人将出现在一档特别的节目中,观众由天才的经纪人和唱片公司的A & R人员组成,身上贴着公司的名牌。喜欢某一表演的经纪人会举起标牌,表示他们有兴趣提供一份合同。

 

译注:A & R即唱片公司旗下的艺人与制作部门,是「artist and repertoire」的简称。

 

推广偶像并不是一门精准的科学,成功几乎完全是时间和投资的问题。

 

传说「索尼唱片」(Sony Records)的制作人酒井政利(Sakai Masatoshi)在拍摄「Star Tanjō!」之前,在日本电视台办公室的桌子上瞥见了山口百惠的照片。他一直在寻找一个偶像来接替天地真理(Amachi Mari)——一个形象清纯的歌手(她的昵称是白雪公主),但人气正在下降。不过,酒井想找一个像前偶像时代歌手南沙织(Minami Saori)这样的人。她是菲律宾裔日本人,有着更异域的形象。

在歌剧中饰演「埃及艳后」的山口百惠(1979年)

 

他计划逐步培养山口百惠,让观众跟随她从一个女孩成长为一个女人。当看到山口百惠13岁的照片时,他知道这正是他想要的,显然其他人也有同感。那天参加这个节目的44家经纪人和14家唱片公司中,有13家举起了标牌。

 

14岁的山口百惠录制了第二首单曲《绿色果实》(Aoi Kajitsu)。她唱道:「无论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都可以。」性暗示暴露无遗,并为酒井设想的战略奠定了基础。山口后来变成了一个可以与男人抗衡的女人,这意味着,如果不是性经验,那么至少要了解男人的能力。

 

此外,酒井还雇佣了一个布鲁斯乐队(Downtown Boogie Woogie Band)为她创作摇滚歌曲。这一策略取得了巨大成功,但据报道山口不喜欢这个角色,因为这个形象不准她微笑。也许为了安抚她,酒井委托其他音乐人创作了更多伤感的流行歌曲。

 

同样地,冈林信康(Nobuyasu Okabayashi)为美空云雀(Misora Hibari,1937-1989)创作了作品,后者无疑是战后最伟大、最受欢迎的歌手。吉田也为歌谣曲歌手写了许多歌曲,包括森近一(Mori Shinichi)和中岛美雪(Nakajima Miyuki)。

中岛美雪(1978年)

 

1980年,隐退的山口百惠嫁给了演员三浦友和(Miura Tomokazu)。随后,大多数少女偶像都陷入了一种固定的模式,松田圣子(Matsuda Seiko)是这类少女偶像的典范。

译注:演艺生涯晚期的山口百惠。和许多歌手不同,隐退后山口百惠拒绝参加怀旧节目。

 

松田圣子的背景与山口百惠正好相反。山口在一个贫穷的无父家庭中长大,而松田来自九州一个稳定的家庭。她们受欢迎的形象也不同。山口唱的是对抗男性性欲,而松田唱的是纯洁浪漫。

 

松田并不是第一位纯洁、穿着雪纺衣服的青年歌手。天地真理是这条道路的开创者,麻丘惠美(Megumi Asaoka)完善了必不可少的可爱舞蹈。但是,松田比之前或之后的任何人都更好地体现了这一形象,部分原因在于她算一名还行的歌手,还因为她的声音有一种自然的哀怨品质,符合糖浆般的歌词。不过,主要原因是她的经纪人刚刚给她买了最好的歌曲和最高的曝光率,带来了前所未有的25首单曲和18张专辑。

 

松田圣子实际上发明了一种叫「burikko」的子类型,它指的是一种假装的、孩童般的快乐,意在让男人放松。

 

尽管她的形象很糟糕,但松田是一个积极进取的明星。她违背了不成文的规定,即「偶像结婚必须退休」,与演员神田正辉(Kanda Masaki)举办电视婚礼后继续她的职业生涯。(这对夫妇离婚的消息比日本经济不景气更受媒体关注。)

 

虽然她想改变自己的形象,但松田的数百万粉丝不容忍这种情况,她被迫继续她的「burikko」形象,直到快30岁生下一个女孩后,才被称为「妈咪」(mama-dol)。她设法在美国追求更成熟的流行音乐,但在艺术和商业上收效甚微。

松田圣子(1980年)

 

其他偶像不得不通过养成多元形象来生存,但大多数人做不到。中森明菜(Nakamori Akina)长大后会成为第二个山口百惠——撩人、性感、迷人。直到20世纪80年代末,中森仍然很受欢迎。欢迎程度甚至超越了偶像时期,备受男孩粉丝的支持。他们认为这是一种世界外表下的悲惨与孤独。就像设计好的一样,中森在大众媒体上的形象是破损的商品,她既沮丧又绝望。


中森明菜(1982年)

 

20世纪80年代末,黄金时段的音乐节目(如「Hit Studio Deluxe」和「The Best Ten」)的取消标志着偶像时代的结束。许多歌手仅仅凭借怀旧的力量存活下来。他们所依靠的忠粉会花48000日元在偶尔的酒店「晚宴秀」上买一个座位,在那里他们可以尽情享受老歌和闲聊,最后甚至可以站起来触摸他们的偶像。年纪越来越大,对未来的信心越来越低,粉丝们终于把他们的偶像放在了最重要的位置。

 

偶像时代,喜欢听摇滚的乐迷选择国外的音乐人。他们在周六晚间收看「Best Hit USA」,收听涩谷阳一(Shibuya Yoichi)在NHK广播台对新发行摇滚乐的纵览。大学摇滚乐队径自退出舞台,重要的唱片公司并没有公开追求他们,而是忙于制造偶像。

 

来自东京青山学院大学(Aoyama Gakuin University)的学生组合「The Southern All Stars」融合了摇滚和流行风格,而乐队主唱兼创作人桑田佳祐(Kuwata Keisuke)成功地让日语歌词融入西方摇滚的惯例,并且做得比他的摇滚前辈们更流畅,也更自然。

桑田佳祐为三菱水性笔做广告(1985年)

 

在传统歌谣曲中,由于歌词听起来像日语诗歌,它们更多遵循诗歌的韵律,用交替的五到七个音节来书写歌曲的节奏结构。较之,英美国家的英文歌曲可以自如运用乐句,因为发音更流畅。脱落的辅音和双元音允许在给定乐句的范围内发挥一定的自由度。然而,当日本歌词被移植到这些乐句中时,它们往往听起来有些呆板,因为每个音节通常都对应着一个音符。

 

桑田佳祐没有试图把日语融入标准的摇滚惯例,他只是改变了演唱方式,在日语歌词里使用英文发音和短语。桑田不是矢泽永吉(Yazawa Eikichi)那样在技巧上很纯熟的歌手,也不是忌野清志郎(Kiyoshiro Imawano)那种能在疯狂的灵魂组合「RC Succession」中担任颤音主唱的人。桑田佳祐的歌词通常没有意义,但是他在日本流行音乐中表现出一种天真的热情,这种热情倾向于诉诸情感,而非自发性。

 

1983年末到1984年初,该团体发行了两张分水岭专辑(「Kirei」和「Ninkimono de Iko」),将他们打造为日本首屈一指的摇滚乐队。桑田佳祐的演唱风格具有革命性,因为他证明了「日式摇滚」可以不只是尴尬的混合物。

 

此外,桑田的音乐传达了一种疏远的情感。他不必通过讲故事或摆姿势来给人留下印象。但是,尽管「The Southern All Stars」很受欢迎,而且经常出现在电视音乐节目中,但主流流行乐仍然没有马上流行起来。

 

电视时代最受欢迎的摇滚表演来自「恰克与飞鸟」(Chage & Aska)和「THE Alfee」这样的团体,他们喜欢表现得非常夸张。80年代下半叶,「The Checkers」和尾崎丰(Yutaka Ozaki)用敏感而激情的「赞歌」表达对辍学的不满,俘获了边缘青少年的想象力。

 

然而,80年代末,地下乐队盖过了「The Southern All Stars」的风头。这种所谓的「乐队热」(band boom)与主流分开,几乎完全通过现场(live)和口碑笼络歌迷。不过,没过多久,这些地下艺术家就被造星机制吸引住了。

 

非主流乐队开始制作视频,并在诸如「Sony Music TV」等平台的午夜视频节目中做直播。他们有了自己的深夜选秀节目,而今的顶尖乐队如「Original Love」都在那时引起了大型唱片公司的注意。川崎大辅(Kawasaki Daisuke,相继担任Rockin’On杂志写手,独立唱片公司「Cardinal Records」主席)表示,80年代末,日本摇滚乐迷不再钟情于西方乐队了:「东京制造,很酷。日本摇滚基本上成了新的歌谣曲。」

Rockin’On,2001(11)

 

无处不偶像

 

艺人管理公司Amuse的公关上竹孝之(Uetake Takayuki)把偶像定义为多用途商品:「他们唱歌,做电视广告,演戏……他们很容易应付,但风险很大。因为即便一位女演员在电视剧里饰演主角,也不意味着人们会买她的唱片。我们现在管理着大约20名女艺人。从她们的专辑销量看,没有一位值得投资。但是,她们都是成功的女演员。」

 

上竹孝之把偶像定义为「制片人和唱片公司用来执行他们计划的木偶」。说到职业,这位公关认为「偶像」代表了一种商品,但川崎大辅认为「偶像」只是一种工作描述。然而,大多数人和他俩一样,都不认为偶像是创作主体,甚至偶像自己也会同意这一点。

 

即便如此,多年来,在相同歌唱风格和舞台风格的指导下,年轻歌手培养出了一种可以被安全地称为「偶像美学」的风格。就音乐本身而言,这种风格最好地体现在大多数偶像必然采用的声乐风格上。声音源于头部,而不是胸腔,因为即使音色最终变弱并带有鼻音,这种发音方法也更简单。这种演唱风格总是让歌手听起来像个孩子。

 

没有什么比「卡拉OK」更能保持偶像的美感了。如果偶像营销策略背后的原始理论是寻找代表「粉丝」唱歌的孩子,那么「卡拉OK」可以被视为粉丝代表偶像唱歌。

早期的「卡拉OK」机

 

由于业余人士的发声能力和他/她翻唱的歌手之间实际上没有多大素质之差,因此更容易唱得逼真。由大型唱片公司发行的每一首歌曲都会包含一个「卡拉OK」版本,当歌手在荧幕上表演时,歌词总是叠加在屏幕底部,这样观众就可以跟着唱。

 

事实上,「卡拉OK」为音乐回归电视铺平了道路。过去一年备受欢迎的一档新电视节目是日本电视台(周六晚间热播)的「Saturday Night Hit Parade」。节目中,专业歌手和电视名人唱本周十大歌曲。虽然流行歌手经常出现,但他们从不唱自己的歌。这是专业者的KTV。

 

这档节目的精髓不在于它利用「卡拉OK」文化的方式,而在于它瞄准观众的方式。许多歌手都是20世纪70年代的「老人」,当年买专辑这代人的孩子几乎不认识这些人。制片人可以吸引到两波观众,一是「婴儿潮」时期出生,现在想看老歌手唱歌的人,二是这些人的孩子,他们想听老歌手唱的新歌。

 

同样的策略可以在近畿小子和吉田拓郎主持的综艺节目「Love Love Aishiteru」中看到。

 

「Saturday Night Hit Parade」的常驻嘉宾是当时19岁的安室奈美惠(Namie Amuro),她已经成长为日本最流行的歌手。安室奈美惠来自冲绳,十几岁的她在东京的迪厅度过了大部分时光。

安室奈美惠(1996年)

 

最终,她接受了创作人兼制作人小室哲哉(Komuro Tetsuya)的指导,后者为知名唱片公司Avex Trax培养了大批金牌艺人。小室哲哉自己的欧洲节拍乐队「globe」于1996年发行了同名专辑,成为日本流行音乐史上最畅销的专辑。

 

译注:「欧洲节拍」(Eurobeat)是一种源自意大利迪斯科舞曲的音乐风格,90年代风靡日本。

 

安室奈美惠的歌迷绝大多数都是女性。20世纪90年代,年轻的日本女性已经成为颇具见识的消费群体。在安室身上,她们看到的是一个能够展示自己完美现代女孩形象的人。就像20年前山口百惠一样,安室出现在了恰当的时间,被观众抓住了。

 

如果我们把偶像定义为代表「粉丝」表演的人,那么安室奈美惠就是一个缩影,因为她几乎不用经纪人就能取得这个地位,她的经纪人根本跟不上她飞涨的人气。

 

和小室哲哉麾下的其他艺人相比,安室奈美惠被视作一名优秀的歌手。如果说有什么不同的话,那就是在当前的女歌手中,偶像的歌唱风格比之前的偶像时代更加突出。

 

「小室哲哉做的事类似于80年代制作人对偶像做的事。」川崎大辅说:「他把流行乐的旋律和偶像的演唱放在首要位置,使日本人能够接受由鼓和贝斯组成的英国乐器类型」。「Cardinal Records」的副主席堀口真弓(Horiguchi Mayumi)补充道:「这种音乐很受欢迎,因为每个人都能跟着旋律跳舞。他们去KTV的时候,也可以一起唱歌。」

 

小室哲哉的成功表明了独立制作人的优势。上竹孝之认为:「唱片公司不在生产自己的艺人,而是向外寻找。小林武史(Kobayashi Takeshi)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他是迄今最成功的独立制作人之一。」

 

1996年,曾经担任摇滚键盘手的小林武史制作了「年度十大畅销专辑」中的两张(「My Little Lover」的「Evergreen」和「Mr. Children」的「Shinkai」)。他还为流行音乐的中流砥柱渡边美里(Watanabe Misato)制作了一张唱片,并为偶像小泉今日子(Kyōko Koizumi)创作了单曲。

 

1996年最流行的新晋组合是「Puffy」,组合中的两位女星以偶像风格演唱。「Puffy」是制作人奥田民生(Okuda Tamio)的工具,后者曾担任摇滚乐队「UNICORN」的主唱。堀口真弓认为:「许多女孩喜欢UNICORN的歌,但不喜欢奥田的声音和长相。」因此,奥田的生涯也是一场赌博。

 

「Puffy」的两位女星都算不上好歌手,奥田民生的歌曲则大胆借鉴了披头士。「Puffy」可爱的街头风格及其不和谐的声音风格赋予奥田的旋律一种不可抗拒的顽皮吸引力。在堀口真弓看来:「Puffy完美地发挥了奥田作为创作人和制作人的优势。」

 

达人非天才

 

和「偶像」(アイドル)一样,英语单词中的「达人」(talent/タレント)已经被日本媒体征用,以描述一种新的职业。他们是没有天赋的电视人物,但确实具有可以被利用的独特个性。

 

山濑真巳(Yamase Mami)是偶像达人的完美典范。十几岁时,她在地方歌唱比赛中脱颖而出。山濑在30岁时隐退,但仍然对早熟的青春期嗲嗓产生了影响。她的举止显得孩子气、幼稚、敏感和性冷淡。这位歌手和喜剧演员栗山千明(Chiaki Kuriyama)经常用幼稚语调谈论成人的事情。

刚出道的山濑真巳


达到事业顶峰的篠原友惠(Shinohara Tomoe)才17岁,她有更多权利像孩子一样行事。她是「Love Love Aishiteru」的常客,她的表现如此可爱,以至于是种威胁。每个星期,她都会在更衣室穿上粉红和橙色的衣服,戴上配饰,还会给客人留下令人尖叫或愚蠢的问题。她是来自地狱的小精灵。

 

所谓后现代主义的一个缺点是,讽刺本身已成为目的,而不仅仅是一种修辞工具。支持朋克乐队「Shonen Knife」的外国乐评人认为,这支全部由女性构成的乐队反映出日本女性试图摆脱社会强加在她们身上的模式。然而,「Shonen Knife」坚持这种偶像美学的原因,在于她们需要把堕落女孩的形象理想化,而不是因为她们想反叛。

Shonen Knife(2011年)

 

这可能是主流日本流行音乐(而不是少数独立艺术家)最显着的特征——无忧无虑,孩子般感性。人们甚至不需要听歌就知道这一点,看看组合的名字就知道了——「Mr. Children」、「My Little Lover」、「Smile」、「Sunny Day Service」、「Judy and Mary」、「Flying Kids」、「The Chewinggum Weekend」、「Dreams Come True」、「Puffy」、「The Pillows」、「Merry Go Round」、「BlueBoy」。

 

这方面最具代表性的艺术家是小泽健二(Ozawa Kenji),他在「乐队热」期间扛起了「Flipper's Guitar」的半壁江山。「Flipper's Guitar」改变了许多年轻人。他们一开始用英文写词,后来才改用日语。但他们听起来像一个英国独立流行乐队。他们在年轻女性中非常受欢迎。一个女孩说,「Flipper's Guitar」改变了她的生活,让她决心学习设计,因为她想创造可爱的东西。

小泽健二

 

「Flipper's Guitar」分裂之后,小山田圭吾(Oyamada Keigo)称自己为「科尼利厄斯」(《人猿星球》中罗迪·麦克道尔饰演的猿族首领),如今创作出一种家庭音乐和拉丁流行音乐的混合风格。

 

小泽健二变得更受欢迎。1997年1月初,媒体名流黑柳彻子(Kuroyanagi Tetsuko)邀请小泽健二上她的下午档电视访谈节目「彻子的房间」(Tetsuko no Heya)。黑柳彻子不常邀请小泽这样的嘉宾参加这档单对单访谈节目,但原因也好解释——小泽健二是指挥家小泽征尔(Ozawa Seiji)的外甥,后者是黑柳最年长、也最挚爱的朋友。


这也意味着,小泽健二来自日本最好的家庭。他也去了日本最具声望的东京大学。这次访谈揭示了小泽健二如此受欢迎的原因。他代表着理想的日本男友形象,有良好的家庭背景,上过好大学,穿着品味不错,成功、开朗、富有创造力、体贴、看起来没有性威胁——29岁的他看起来只有13岁。


而且,小泽健二的歌曲绝对没有人际关系或人性内部的冲突,这使他成为演歌的对立面。当黑柳彻子问他想用音乐达成什么目的时,他给出了完美的答案:「我只想让人们开心并享受自己。


译注:在原文下面有一位名叫Jeffery的网友点评说:「有一点我要补充的是,在80年代中期之前,日本没有专职的流行/摇滚电台,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即使是东京,在此之前也只有大约4个调频电台。我还记得1979年夏天,我坐在名古屋我那间破旧的公寓桌子边,广播电台只按类型播放不超过几个小时的音乐。正因如此,所播放的音乐都以美式/英式流行音乐为主,最新潮时髦的当属Discovering Japan,Waiting on the UFOs,Squeezing Out Sparks。直到十年后我回国,名古屋才有了一个专门的流行音乐电台,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那是为了配合1989年在名古屋举办的世界设计博览会而播出的。如今,日本的流行电台还是比较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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