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丽丝·弗农:《巨大的身体:在〈进击的巨人〉中重塑人体解剖结构》(2017)
摘要:谏山创(Isayama Hajime)《进击的巨人》中的食人巨人是当代漫画中令人难忘的恐怖生物。作品中充斥着天马行空的人体重构。本文探讨谏山创对肉体的构建与消费。本文从神话学、文艺复兴时期的解剖学和现代对机器人的探索中寻找相似性,探讨巨人本身的体质与起源、主角艾伦(Eren)和其他“巨人形态”角色的“中间状态”、以及作者对死亡和血腥的无情处理。
巨大的身体:在《进击的巨人》中重塑人体解剖结构
Colossal Bodies: re-imagining the human anatomy in Hajime Isayama’s Attack on Titan
作者:爱丽丝·弗农(Alice Vernon,威尔士亚伯大学英文与创意写作系)
译者:陈荣钢
引用:Alice Vernon (2017) Colossal bodies: re-imagining the human anatomy in Hajime Isayama’s Attack on Titan, Journal of Graphic Novels and Comics, 8:5, 480-493, DOI: 10.1080/21504857.2017.1355835 有删节
导言
谏山创的《进击的巨人》在问世之初就获得了国际声誉。2012年,在高预算动画改编的加持下,谏山创对人类反灭绝斗争的再现给漫画行业带去了不可思议的成功。截至2016年9月,漫画在《纽约时报》畅销书排行榜上已停留122周。
读者被《进击的巨人》世界的恐怖所吸引。谏山创对人类身体之脆弱表现得毫不留情——人类的身体是食物、是士兵、是受害者。巨人怪异的外表也让人不可思议。此外,人性和兽性界线的不断模糊也引发了更复杂的问题。
谏山创对人体的扭曲、操纵和改造引起身体的焦虑。本文旨在分析谏山创对人体的各种描绘手法。畸形的人体是一件破碎的物体、一个脆弱的容器、一名“驾驶员”、一个巨人,这些将帮助我们通过古代神话象征理解这个故事。
本文从三种不同的文化建构来分析《进击的巨人》。
首先,我将巨人本身的用途和目的与历史传说中的巨人进行比较,特别是和北欧神话中的人物和地理构造进行比较。我也探讨巨人与古希腊文化中“英雄”之间的相似之处。巨人具有很强的文化意义,在医学和地质发现时期就出现在文学中,本文的第一部分将探寻在现代社会中,是什么使人与人之间的斗争如此普遍。
文艺复兴时期医学知识的发展,对解剖学的关注,使人体变成了陌生的风景。因此第二,我认为《进击的巨人》的基础是由这些古老的医学插图构成的。巨人本身以解剖图的形式出现,对人类构成威胁。
第三,对人体内部运作的探索强调了把“身体”比作“机器”的比方。从工业革命到最新的技术进步,机器一直被描述为一种越来越“人化”的形象。在近代小说中,尤其是日本的科幻故事中,人类作为巨大人形机器人的驾驶员是一个普遍的主题。在《进击的巨人》中,这种人类“驾驶员”的想法被带入了一个更加有机的,因而也更加令人不安的场景——人类和巨人肉体之间没有明确的分离。在这个人类与科技融合的时代,《进击的巨人》重新想象了人类的解剖结构,将现代人与机械的关系问题化。
《进击的巨人》中的神话巨人
谏山创解释道,在故事开始的一百年前,人类几乎被莫名其妙出现的食人巨人消灭了。人类被逼到由三面墙组成的巨大围墙后,希求自保,重获和平。
《进击的巨人》主角艾伦·耶格尔和他的朋友三笠·阿克曼、爱尔敏·阿诺德见证了“大巨人”的到来。大巨人大到可以从50米长的人类与外界隔绝的围墙顶上望进来。这个新巨人在门上踢了一个洞,让较小的巨人横冲直撞,艾伦的母亲因此丧命。五年后,艾伦、三笠、爱尔敏加入了对抗巨人的“兵团”。然而不久后,艾伦发现自己“变成”了可怕的巨人。谏山创对人类生存斗争的戏剧性描写由此开始。
《进击的巨人》会让人联想起古代神话中的神灵和土地形态。正如影评人Lotte Motz所言,民间传说中的巨人,如北欧“埃达”(Edda)的故事,讲了“世界的创造者”用巨大的石头完成了创世。在《进击的巨人》中,有几个类似的巨型建筑。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城墙结构。这堵墙看似由简单的混凝土构成,却显得无始无终。墙的构造如此完美,规模如此惊人,似乎超出了人类的建筑能力。
后来出现了一个叫尼克神父(Minister Nick)的神秘角色,他属于一个被简称为“教会”(城墙教)的宗教团体,并把这堵墙描述为“上帝的恩赐”。再后来,女巨人阿尼·利昂纳德(Annie)试图通过将手指末端硬化成巨爪,并攀越城墙来逃避捕获。她失败了,但在挣扎中,阿尼折断了一块墙体,露出一个巨大的、嵌在岩石中的休眠巨人。在这一可怕的发现后不久,阿明推测这些墙体“是利用巨人的硬化能力制造出来的”,而在该系列的诸多悖论中,人类是“被巨人保护起来的”。
这些例子与神话中的巨人有很多相似之处。正如Jeffrey Jerome Cohen所言:“巨人建造了家园......但巨人也摧毁了家园。”巨人作为“世界的起源和最大的敌人”的这种双重性是贯穿《进击的巨人》的一条线索。
《进击的巨人》中有三个“巨人变异者”,他们可以变成异常强大的巨人,又能保持人类的智慧,包括大巨人贝特霍尔德、铠之巨人莱纳和女巨人阿尼。他们似乎似乎都在与人类作对,破坏和摧毁城墙。
但是,艾伦在巨人形态下,会修复和重建破坏。例如,当大巨人在“玛丽亚之墙”倒塌五年后再次出现,并在“罗塞之墙”上制造了另一个突破口时,艾伦似乎被巨人吃掉了。这触发了他自己的力量,变成了他毕生致力于消灭的生物,但几乎在他“重生”之后,就提议用一块巨石来堵住“罗塞之墙”的洞口。《进击的巨人》最初呈现的是人类与无智慧的巨人部落之间看似明显对立的态势,但它非常迅速地利用神话中相同的二元论使局势复杂化。
正如大巨人对“玛丽亚之墙”的破坏性踢击使巨石压垮了艾伦家并导致其母亲死亡,谏山创在“罗塞之墙”中展示了艾伦使用类似的巨石封印伤口。这里,与希腊神话中阿特拉斯(Atlas)擎天的形象平行。对于艾伦来说,巨石代表着世界,正如它与阿特拉斯的关系一样。他肩负着人类生存的责任,通过将它成功地放置在洞口上,不仅防止了进一步的灾难,而且迈出了象征性的一步,治愈了失去母亲的创伤。
这里采用的巨石主题是与巨人的古老故事平行的另一个主题。Motz认为:“民间传说中的巨人几乎总是与石头和巨石联系在一起出现。他们可能会带来巨大的石头,用来建造建筑......或者他们在恐惧或愤怒中扔下去。”因此,《进击的巨人》以这种方式将巨人的身体与他们古老的“前辈”联系起来,更新了人类与巨人之间的不确定性。巨人会建造,也会破坏;有些巨人是聪明的,而大多数巨人则是以消耗为唯一目的蹒跚前行。但无论巨人们如何表现,石头和巨型建筑的主题都被用来展示它们巨大的力量。
阿特拉斯并不是《进击的巨人》中唯一明确与神话有联系的注脚。《进击的巨人》里有一本〈伊泽尔的笔记〉(イルゼの手帳),一位幸存的探险队成员记录了她最后的时刻。〈伊泽尔的笔记〉讲述了与一只异常聪明的6米级巨人相遇的故事。这个巨人不但没有吃掉伊泽尔,反而向她鞠躬,并称“尤弥尔子民”。在伊泽尔用关于其起源和目的的问题挑衅巨人之后,巨人才失去控制,吃掉了她。在此之前,巨人强调了对“尤弥尔”这个人物的尊重。在北欧神话中,尤弥尔(Ymir)是一个巨人,他的身体被称为“众神建造的庭园”、“围在中间”——一种“大地的结构”。
在《进击的巨人》的世界里,尤弥尔曾是一个年轻的女人,和艾伦、三笠、阿明等人一起接受训练。但她的历史很快就被揭开了,她是“巨人变异者”,是可怕的生物。可以说,尤弥尔比艾伦更代表人类和巨人的双重性,因为她作为巨人活得更久,却以这样的方式成为其他巨人中的神,并将它们内心更人性的一面展现出来。
按照Cohen的说法:“巨人是在身体的边界被文化划定的那一刻出现的。”在古典希腊和中世纪,人们对大骨架的误解,以及随后将其解释为更大人类种族的遗骸,都有助于引发巨人和英雄的故事。事实上,希腊人对神话的信仰可能是由对旧石器时代骨骼的关注所激发的。正如Adrienne Mayor所指出的:“大象的头骨确实很像怪异的人类面孔,而脊椎骨和四肢骨骼的摆放也可以像一个巨人一样。”
在这样庞大的身躯面前,人类显得弱不禁风。《进击的巨人》强调了人类身体在巨人手中和口中的脆弱。土地的奇特形态也被解释为巨人的存在。但随着医学知识的扩展,对地球上的陌生景观的关注,被对人体陌生景观的新迷恋所取代。虽然谏山创提出他的故事植根于古代神话,但下一节将证明《进击的巨人》中的怪物正是从文艺复兴时期医学的发现中塑造出来的。
解剖学插图的陌生图景
巨人外形奇特,有着除生殖器官之外的所有人体特征,只是比例怪异,有着过长的四肢,突出的腹部,不相称的大脑袋。此外,它们的面孔也具有不同于人类角色的艺术风格。虽然谏山创没有遵循漫画传统,但他的人类角色仍属于漫画美学:大眼睛,简单的、不明确的嘴。另一方面,巨人有着不可思议的细节,牙齿被强调出来,面部特征经常以一种人类所不具备的不可思议的写实风格绘制——比如,两个巨人透过一堵破墙凝视一群被困住的吓坏了的士兵。
在“客体-观察者”的怪诞戏仿中,人类被展示,并由龇牙咧嘴的巨人摆布。具有讽刺意味的是,正是这些巨人赋予了谏山创一种现实人性的外表。通过超现实特征以一种喜剧风格表现出来,谏山创表达了对近距离观察可能被认为是人类的东西的恐惧。
本节将探讨《进击的巨人》与文艺复兴和19世纪解剖学插图的相似之处,并将讨论与那些世纪的医学发现并行的人体操纵方式,以刷新人类感知自己的方式。
正如历史学家Benjamin A. Rifkin所言,引发人们对解剖学关注的一个关键文本是Jacopo Berenario da Carpi(1460-1530)的《人体解剖学评论》(Commentaria super anatomia Mundini),它“在中世纪的过去和文艺复兴的现代之间做出了一个巨大的突破,它包含了真正的解剖插图”。换句话说,这本书引发了对解剖学探索和发现的关注,而大量插图以极端的、难以辨认的方式展现了人体。
《进击的巨人》的背景似乎受到欧洲文化的影响。大多数人物都有德国人或其他欧洲人的名字和外貌。在这片土地上。石头城堡和墙壁内的房屋模仿了16世纪至19世纪的欧洲风格。一开始出场的巨人占据了最显眼的位置,它赤裸的肌肉包裹在一股神圣的蒸汽中,嘴大张,露出古怪的笑容。当大巨人出现的时候,一场爆炸震撼了原本平静的居民生活。城墙上冒出来的蒸汽柱,一只手扒着50米高的墙顶。紧接着,两页特写都是大巨人的头部,他俯视着一群惊呆的人类。
不仅体型使巨人成为如此可怕的存在,还有它裸露鲜红肌肉的方式。巨人只剩一层皮肤紧紧地绷在嘴上,像有弹性的一样,仿佛身体内部已经从可见的表面钻了出来。谏山创对人类和巨人之间的不对等处理让读者能够感受漫画中弥漫的恐惧。也许有人会说,正是由于这种身体失常——去掉了巨人的皮肤,使看不见的肉体可见,因此显得异常——读者才完全面对了人类身体的恐怖。这与许多文艺复兴时期的解剖学插图有着惊人的相似之处,这些插图都露出了肌肉,可以推测Juan Valverde de Amusco剥皮的人体画像(下图)是巨人的主要灵感之一。
Juan Valverde de Amusco剥皮的人体画像(1560年)
这个手持匕首和皮肤的剥皮人似乎是巨人的一个原型,他也有类似的、暴露的肌肉结构,而且像巨人一样,脸上也留有部分皮肤。这个形象令人不安,因为他显然是“活着的”。他的左脚半抬放在石头上,是行走的动作。看不见的身体也是致命伤或死亡的图像。活着的观众和解剖插图中奇异的风景之间有一种隔离感,但Valverde和《进击的巨人》都通过证明观众在某种程度上是在看自己的内在身体,打破了这种联系。
大巨人不仅在外观上是Valverde插图的继承者,根据Rifkin的说法,这张插图“经常被比作殉道的巴多罗买(St. Bartholomew),他手里拿着的刀暗示的不是自我剥皮,而是他的殉道”。大巨人是按照殉道者的形象塑造的吗?很可能是的。在女巨人对城墙造成伤害之后,一个休眠但同样被剥皮的大巨人被发现了,导致人们猜测城墙本身是由巨人的硬化皮肤制成的。阿尼、莱纳和贝托尔特共同的过去让他们萌生了毁灭人类的愿望。可以说,贝特霍尔德(Bertolt)的名字与巴多罗买(St. Bartholomew)相似,是为了与基督教神话中剥皮人的象征意义相平行而设计的。
如果巴尔韦德的剥皮人的形象为大巨人提供了灵感,那么这两者之间还有更多的相似之处。正如Rifkin所说,这把刀是殉教的象征。有趣的是,它用左手握刀。
在《进击的巨人》中,大巨人的左手是最先暴露给下面的人类的身体部分。它抓住墙,用蛮力压碎。左臂的作用就像巨石,成为故事一开始反复出现的主题。“玛丽亚之墙”倒塌五年后,刚从训练中毕业的艾伦穿着全套军装站在城墙顶上,说着人类反击即将开始的话。大巨人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出现在他身后,在墙上踢出一个洞。这就开始了“第一场战斗”,接下来是令人震惊的一幕——已经被一个巨人残害的艾伦,把阿明从一个巨人的嘴里救了出来。阿明惊恐地看着艾伦无法动弹。艾伦只剩下他的左臂,这一“死亡”触发了艾伦的力量——一只巨大的左臂从巨人嘴里喷了出来。
在第一部结尾处,左臂是艾伦死亡的象征,而在第二部中,它成为了艾伦重生的对象,是人类生存的工具。此外,在闪回中,艾伦神秘的父亲格里沙·耶格尔医生将这种“力量”注射进了他的左臂。考虑到这一象征意义,可以认为巨大的巨人左手的出现标志着人类为生存而斗争的开始,而艾伦的左手寄托着生存的希望。将这两个人物与Valverde插图的象征主义进行比较,可以说,贝特霍尔德和艾伦都必须抛弃他们的人性,才能代表他们的信仰。
在《进击的巨人》中,人体变得容易被破坏和分解。通过影射文艺复兴时期的解剖插图,漫画似乎恢复了对解剖和内部暴露的关注。巨人拥有一种奇怪的再生能力,他们唯一的弱点是脖子后面的一个精确区域。士兵们必须使用“垂直操纵装置”,用钢丝钩向建筑物,迅速到达高处并扯远,然后用剃刀一样的长刀片切断这一段,以击落巨人。
然而,人类也可以利用对肌肉结构的详细了解,让巨人暂时瘫痪。在与隐约可见的巨人森林中的女巨人的战斗中,这种对肌肉功能的细心留意得到了展现。
Luuc Kooijmans认为,早期的解剖学课程“遵循一种固定的模式,展示某些身体部位就需要破坏其他部位”。《进击的巨人》以一种更具威胁性的方式呈现了这一理念:为了杀死巨人而进行必要的切割。巨人的身体需要一丝不苟的切口才能砍下来,而人类的身体则显得异常脆弱。《进击的巨人》通过展示配角的易死性强调了这一点。对读者和艾伦来说,人类的进攻就像一场舞蹈,这是他们压倒敌人的方式。
文艺复兴时期对解剖学的探索并非没有性别的潜意识问题。让我们暂时回到上一节的重点,民间传说中的巨人通常以男性的身体为原型。事实上,正如Cohen所说明的那样,巨人的野蛮力量和破坏性的本性是一种“男性气概的表现,这是必要的,因为它是淫秽的”。事实上,那些普遍存在的男性巨人们有点像一个病态的笑话。兵团指挥官多托·匹西斯俯视着一群巨人,喃喃地说“他不介意被一个美丽得令人惊叹的女巨人吃掉”,但他从未发现任何一个具有明显女性外表的巨人。
文艺复兴时期医学界的一个重要讨论是对扩大助产士的知识和培训的需求。然而,正如Kooijmans指出的那样:“大多数医生自己没有任何产科经验,当遇到实际问题的时候,他们常常不知所措。”人体解剖学的内部系统可能是无数实验的主题,但女性的身体仍然相对未被探索。有趣的是,《进击的巨人》中的“巨人变异者”都是由外形命名的,如大巨人和铠之巨人,但女巨人是另类。
女巨人的出现之所以有趣,有两个原因。首先,她被证明和男巨人一样缺乏生殖器官,这进一步引发了人们对巨人起源的思考。第二,也许更重要的是,谏山创以某种方式展现了女巨人异乎寻常的残忍。阿尼在她的巨人身体里有知觉,在消灭那些在她周围盘旋、企图把她打倒的士兵的时候,表现出一种近乎疯狂的享受。
这与荷兰解剖学家Frederik Ruysch(1638-1731)制作的一些骨骼模型相似。Cornelis Huyberts为这些模型绘制的一系列插图显示了Ruysch对不同大小的儿童和胎儿骨骼的关注。(下图)Ruysch模型中的骨骼显示出一种离奇的不协调。胚胎、胎儿和骨骼都已死亡,但这个相对巨大的婴儿似乎还在活动。胚胎和胎儿是骷髅的对象,士兵也变成了阿尼的对象,尽管只是一种病态的娱乐。
Ruysch模型(1705年)
随着医学知识越来越精确,工业化的方法也越来越精确。19世纪见证了工业革命的开始,在此期间,工厂提供了新技术,这些技术可以以全体人类劳动力的速度和力量工作。这开始了一种新的对身体的关注,它模糊了有机身体和机器之间的界限。在下一节,我将探讨文艺复兴时期的解剖学美学是如何与现代技术发展的范式相结合的。
有意识的自动机器理论与现代技术
工业化引发了“类人机械”文化的盛行,不仅在工厂,在商品和玩具中也是如此。文艺复兴时期医学教室中的有机机械装置,到了19世纪,就是电线和弹簧。
莱顿解剖学教室(Leiden anatomical theatre,1612年印刷品,有供公众参观的人体骨架与动物骨架)
正如Daniel Black所言,这些模型在世界各地的文化中都存在,包括日本江户时代的发条人偶(karakuri,からくり):“这是一种类似于欧洲自动机器的自动玩具,该玩具在很大程度上也用了人类的形态”。此外,在法国,Gustave Vichy为纪念19世纪最后十年而制作了奇妙的Fin-de-Siècle Moon,凸显出人们对Stefania Forlini所说的类人自动机器的“迷恋”,而它是“通过外部刺激”而不是该物件的意志移动的。
日本的发条人偶
从这些形象中萌发了Thomas Henry Huxley的“有意识自动机器理论”。根据Forlini的观点,Huxley “解释了笛卡尔关于动物是无意识自动机器或仅是机器的假说……以表明动物和人类都是有意识的自动机器”。实际上,Huxley的理论表明,就像自动机器的螺旋弹簧和滴答齿轮一样,活生物体也具有类似的内部系统集合(神经大脑和组织),可以对外力进行反身反应。
《进击的巨人》及其对医学插图的处理,似乎使人们对身体的关注变得栩栩如生,从而触发恐怖。巨人被证明完全是因为他们需要吃人而这么做的。从艾伦接受训练的理论课上,我们知道,巨人对其他动物没有兴趣,并且它们的“唯一行为原理”(如自动机器的重复动作)“是在吞噬人类”。换句话说,巨人拥有与发条自动机器相同的无意识重复和强迫,但由于这些自动机器“活着”,它们是如此恐怖。
回到Huxley的理论——巨人是活的生物,但它们没有意识并且似乎没有自由意志。他们没有偏离他们的内部脚本:吃人。这加剧了巨人的怪异,并迫使读者面对根据单一刺激而行动、并且似乎没有独立思想的人体形象。
在《进击的巨人》中,“巨人化的人”为自动机器理论提供了另一种观点。科幻作品已经有将人类作为另一种人类形态“驾驶员”的想法。在日本,由庵野秀明(Hideaki Anno)执导的经典动画片《新世纪福音战士》证明了十几岁的男孩与他驾驶的巨型人形生物机器之间的复杂融合。James Cameron的《阿凡达》提出了人类思维驾驶生物船的想法。Guillermo del Toro的《环太平洋》则表明,人类可以在巨型机器体内与怪物作战。
此外,2016年12月,韩国公司Hankook Mirae Technology推出了一种双足机器人原型,《每日电讯报》将其描述为“笨重的类人造物”。文章中随附的照片显示了坐在四米机器人躯干中的驾驶员。这些机器人外骨骼已不再局限于科幻作品,他们将成为现实。机器人技术的进步改变了人体的局限性。
Hankook Mirae Technology推出了双足机器人原型
2010年,谏山创在接受《别册少年Magazine》采访时说,在2010年接受Bessatsu Shonen Magazine采访时,贰瓶勉(Tsutomu Nihei)是对他影响最大的漫画家之一。贰瓶勉的作品包括《探索者!》和《银河骑士传》,后者是人类操纵机器人对抗外来巨物的故事。j
巨人们是文艺复兴时期的医学和现代机器人技术之身体焦虑的象征,这与森政弘(Masahiro Mori)的“恐怖谷”(uncanny valley)理论相呼应。他的文章最初发表在1970年的日本杂志Energy上,探讨了人类与具有诡异的逼真人体形状的事物之间的关系。
早期的解剖学研究产生了皮肤下难以辨认的系统的令人不安的图像,而现代机器人在被赋予超逼真的人类特征时,会让人感到不安。森政弘的文章将“恐怖谷”描述为我们与机器人“失去亲和感”的时刻,而机器人令人难以置信的逼真皮肤或面部表情仍保留着一种奇怪的人工效果。换句话说,当一个表面上看起来是人的形象在某种根本上有缺陷和陌生时,它传达出一种奇怪的不安情绪。
巨人们似乎很贴合“恐怖谷”理论。它们看起来像人,但谏山创用真实的手法描绘这些生物的脸,这在其他传统的漫画美学中是令人不安的。漫画读者已经习惯了主角跳进人形机器人的比喻,而《进击的巨人》扰乱了人们的熟悉感,这让它们更加陌生。
通过在人类的特征和超现实的巨人之间制造这种冲突,其效果类似于Maurice Merleau-Ponty在他1945年的著作《感知现象学》(Phenomenology of Perception)中所说的“反思”(reflection),即“模糊了人们认为清晰的东西”。当先前被接受的感觉或图像变得奇怪时就会产生这种效应,导致感知者进行重新评估。巨人们怪异的面孔更像是读者的反思,而不是故事主角,但正是通过巨人陌生和不合时宜的外表,读者被迫重新思考人类特征。
《攻壳机动队》(1995年)剧照
结语
《进击的巨人》重新表现了身体,搅扰了读者阐释“人形”的方式。在技术飞速发展、生物与机械之间界限日趋模糊的时代,《进击的巨人》通过刷新古老的身体焦虑,提出了一种有机的、更有威胁的场景,即技术带来的身体渗透。《进击的巨人》使读者重估人类身体,不是像技术上支持和依赖那样,而是将其视为有机的和脆弱的物体。这个故事与三个重要时期的身体焦虑平行:古典和中世纪时期,文艺复兴时期到19世纪时对人体奇怪内部系统的探索,以及现代机器人身体和被技术强化的人体形象。《进击的巨人》向我们展示了破坏性巨人的古典恐惧感对21世纪的读者仍然具有强大的吸引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