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村昌平《楢山节考》(1983) 重新审视文学文本中人的尊严:在概念和经验方法之间寻求持续的对话Re-examining Human Dignity in Literary Texts: In Seeking for a Continuous Dialogue Between the Conceptual and the Empirical Approaches作者:松井惠子(Keiko Matsui,神田外国语大学比较文学系)译者:陈荣钢引用:Gibson, Keiko Matsui. "Re‐examining Human Dignity in Literary Texts: In Seeking for a Continuous Dialogue Between the Conceptual and the Empirical Approaches." Dialog: A Journal of Theology 56.1 (2017): 53-60.人类尊严在全世界的不同语境下,在法律上、政治上和生物伦理上,人类尊严(dignity)都是重要的概念。在过去十五到二十年间,这个概念更加显而易见和无处不在了。然而,它似乎也是一个颇有争议的概念。人类尊严的概念因其难以捉摸、模糊和空洞的内涵而受到严重批评。但是,这个概念缺乏基本意义,而且有多种层次的内涵。人类尊严的概念是模糊的,所以我们去参与跨学科和跨领域的对话和讨论,从而对其关键问题进行深入的反思。本文旨在通过分析和解读英国、美国和日本的现代文学文本,探索有关人类尊严的一些重要问题及其丰富含义和意义。我没有把人的尊严当作一个抽象的理想或客观价值,而是采用了一种叙事的方法来研究它在三部作品中的表现。这三部作品分别是深泽七郎的《楢山节考》(1956)、石黑一雄的《别让我走》(2005)和莉萨·吉诺瓦的《依然爱丽丝》(2007)。本文优先考虑叙事和情感层面在阐明人类尊严的复杂含义方面的作用。以侮辱的形式否认或侵犯尊严,往往伴随着强烈的愤慨、怒火和悲痛情绪。情感在道德哲学中可能具有重要的认知价值吗?根据理查德·罗蒂(Richard Rorty)的观点,尊严的话语并非建立在理性而是情感上,道德信念不来自理性理论,而是来自同情(sympathy)。对人类尊严的侵犯会导致羞辱、冷漠、忽视和暴力。离开人际关系,尊严的概念就不可想象。换句话说,尊严是一种“关系品”(relational good),只存在于人的相互关联(interrelatedness)中。这三部小说揭示了脆弱、柔软、苦难、容易受伤、忍耐和坚强的意志,揭示了人类生活中争取的自决斗争,在人物的相互联系中揭示了人类尊严的各个层面。人类尊严的多重含义在对这个概念的使用中显露出来。矛盾的是,是“侮辱”产生了文学中的一种尊严感。为了具体了解我们是谁,以及什么真正与人类尊严息息相关,我的文学分析中最重要的关注点是相互关系、互惠关系和人物之间的相互关系。虽然在西方哲学中,尊严的概念是一个抽象的概念,但仅仅对这个概念进行抽象分析往往不足以看到它如何应用于现实世界。作为尊严的牺牲和忍受《楢山节考》是一部基于日本传说的长篇小说,故事发生在一个以持续贫困和食物匮乏为特征的偏远山村。该书获得文学大奖,基于小说还拍了几部备受赞誉的电影作品。小说中的村庄有一个长期的规定,就是所有年满70岁的老年居民必须由一名家庭成员背到楢山顶上,任其自生自灭,这样村里有限的食物就可以由年轻的家庭成员分享。主角阿玲就要70岁了。她为了这个家,心甘情愿地接受了这个传统,因为她的家庭正遭受着严重的贫困和粮食短缺。阿玲因自己在70岁时还拥有一副健康的牙齿感到相当羞耻,因为拥有良好的牙齿意味着拥有出色的咀嚼能力,也就是说她会吃很多食物。阿玲非常羞愧,她决定把自己的牙齿打成碎片,希望尽可能让自己看起来老态龙钟,以符合村里在老年时终止生命的传统。封建制度导致了这种通过牺牲老人帮助年轻人生存的习俗。阿玲为她的“离开”仪式准备了最后一顿饭,也邀请了村里人。所有的村民都相信,有一位神住在楢山,因此这座山是一个神圣的地方。有一个传说——对爬楢山履行传统的老人来说,如果在爬山的过程中开始下雪,是很幸运的,因为这可以让他们不必受苦爬到山顶,他们可以平静地离开,在雪中死去。村民们在“出发”当天必须遵守一些严格的规则。出发上山时,长者不得说话,也不得与陪同的家庭成员(很可能是自己的孩子)交谈。村里的人不应该在一旁观看。孩子在抛弃年长的父母并回家后,决不能回头看。阿玲的45岁儿子辰平感到纠结,他想和母亲多住一段时间,又要对其他家庭成员履行义务。他必须确保家庭中的年轻成员能够吃上饭,即使牺牲自己的母亲也在所不惜。当辰平背着母亲阿玲爬山时,他在山路上遇到了人类的尸体,其中一些已经被乌鸦吃掉了。阿玲找到一个合适的地方坐下,敦促儿子让她从背上下来,让她坐在地上。她握住儿子的手,让他走吧。辰平开始下山后不久,雪就下了起来。回忆起阿玲,她在“离开”前一天自豪而自信地说自己运气好,能下雪。辰平决定再次爬到他的母亲身边。他唯一的愿望是说“妈妈,下雪了!”就像她所预言的那样。他不顾规定,想和母亲分享他的感受。他发现母亲的身体大部分被雪覆盖,正在专心致志地诵读佛教祈祷经文,就像一只白狐狸——可能是神的信使。阿玲向儿子挥手,似乎在说“回去吧!”她的儿子说:“你一定很冷。”阿玲摇摇头。他继续说:“妈妈,你太幸运了,在你’出发’去山里的那天下雪了。”阿玲一边朝他点头,一边挥手催促他回家。这一次辰平又喊道:“母亲,一定下雪了吧!”随后迅速跑下山去,尽可能不看她死去时受的折磨。
马克·罗曼尼克《别让我走》(2010)剧照接纳的尊严这部小说的总体基调安静而平静,每个人物都接受(accept)他或她的生活,而不是抵制或抗议它。叙述者凯西以平和的心态控制自己的情绪,接受自己的经历。传统的伦理学理论在很大程度上淡化了身体的重要性,崇尚理性的自我决定和自主人格。但无论他或她的能力或潜力如何,在目睹这些克隆人的生活后,我们开始考虑尊重人的完整性的价值。人们必须接受他们变老的事实,我们的身体变得虚弱和受损,并最终离世。死亡对我们来说也是不可避免的。小说中的人物接受他们的角色而不试图逃避。人的尊严感可以从接受自己的责任或履行自己的生活职责这一行为中得到认可。在往往还远未完全实现的生活中,仅仅接受它就可能与人类尊严和谐相处。一位老年痴呆症患者的挑战在《依然爱丽丝》中,50岁的是哈佛大学心理语言学教授爱丽丝被诊断为早发性老年痴呆症。她的认知能力和语言能力随着记忆的逐渐丧失而逐步恶化。最终,她的职业生活走到了尽头。这部小说引导我们重新审视与人类尊严有关的自我身份(selfhood)和能动性(agency)的概念。老年痴呆症患者是典型的弱势人群,他们陷入依赖、权力、不尊重和关怀的复杂网络中。爱丽丝也不例外。但在她的例子中,悲剧是显而易见的,因为在她被诊断之前有突出的地位和成就。在过去,爱丽丝非常聪明、有成就、有能力、有灵感,而今她变得痴呆、无能、受损,失去了她的能动性和自我身份。叙事以第三人称进行,但主要以爱丽丝的视角来写。之前大多数关于老年痴呆症的文学作品都是从照顾者或家庭成员的角度来写的,所以这本小说颇有启发性和洞察力。爱丽丝的视角一直保持到最后。随着她病情的恶化,自我中断,叙事变得越来越混乱、零散、不连贯和重复。小说的结构开始解体。日期对爱丽丝来说没有任何意义。她开始失去对因果关系和时间性的感觉。她变得无法跟随对话,然后无法认出她的家人。她的女儿莉迪亚在爱丽丝有限的认知能力中成为“演员”。另一个女儿安妮成为“母亲”,而丈夫约翰成为“善良的陌生人”。每个人的标签对爱丽丝来说都是有效的,但随着痴呆症的发展,她对这些家庭成员的理解能能力也在不断减弱。由于小说是以爱丽丝的视角来写的,我们自然而然地陪伴着她的每一天。因为爱丽丝认为语言将人类与动物分开,当她失去使用语言的能力时,她感觉自己越来越不像人。记忆丧失和语言丧失是不可逆转的。她没有选择。她必须接受这个现实,这是她自己的现实。爱丽丝不再是那个爱丽丝了,但爱丽丝仍然是爱丽丝。爱丽丝变了,但她的自我身份并没有丧失。在某种程度上,这部小说似乎在说,人格不一定要以能动性为中心。尽管爱丽丝失去了能动性,但作为一个读者,有一种与她“对话”的感觉。这就是人类经验的不可言喻之处。尽管爱丽丝的痴呆症在加重,但她的自我身份仍然存在,也许只是蜕变成了不同的形式,但仍然存在。爱丽丝的尊严似乎比判断她的自主、理性和自洽的身份是否仍然存在更有意义。 【译注】参考之前发的另一篇译文,珍妮尔·泰勒:《承认、关怀与痴呆症》(2008),点击阅读经验世界中,能动性和自我身份的表现当哈佛大学的同事在身体上和心理上与她保持距离时,爱丽丝的自我确信(self-affirmation)或自尊(self-esteem)受到了影响。此外,她的邻居劳伦得知爱丽丝患有老年痴呆症后就害怕她。爱丽丝在他人行为和表达面前相当脆弱。我们在经验世界中对人类尊严的感觉取决于对他人的认可,这清楚地表明了人类尊严的社会和关系特征。爱丽丝体验到身体的瓦解和衰老,仿佛这个过程发生在另一个人身上——她无法认出自己的脸,她无法将自己衰老的身体认定为自己的身体。她不再是一个连贯统一的自我,而是出现了一个完全不同的自我感觉。不过,爱丽丝随后变得能够以一种新的方式享受“当下”(here and now),享受她在当下的生活,并为此感到满足和高兴。她感受到约翰温暖的手实在是太好了。她和他在店里吃冰淇淋是愉快。没有了记忆,她可以专注于当下的生活。爱丽丝的感知和情感画像揭示了另一种机构和自我形象。这为我们所有人提出了一个重要的问题——当通过记忆构建叙事的能力被破坏时,“自我”是否可能?对我们人类来说,与他人分享经验的能力似乎是我们与他人关系的根本。这种能力可能被视为人类不可缺少的核心,是人类尊严的一种基础。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爱丽丝的叙述能力被破坏可能会让我们感到她失去了能动性。即便如此,即使我们的能力受到了损害,只要我们还活着,我们与他人的交往就会作为生活经验继续下去。生活经验本身(“当下”)可能比基于记忆的叙事对自我来说更有内在意义。文学作品抓住了人类经验的本来面目,而不是从人类生活中抽象出概念。通过对爱丽丝的叙述,我们体验到了她的能动性,而非能动性的丧失。爱丽丝在不断丧失自主权的情况下试图控制自己。在她还有一些记忆能力的时候,她试图尽可能地保留自己的自主权。借此,我们需要解构、去中心化自我这个语言、理性、连贯和自主的概念,并鼓励我们接受人类生活的碎片化、不一致、流动、动态和非结构化。因此,人类尊严的概念应该能够处理人类存在和经验体验的更全面和广泛的阶段。自我形成于与他人的互动过程中。这让我们重新审视人类尊严的概念范围,探究更广泛的能动性或沟通可能意味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