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乌托邦的互联网更像美丽新世界,还是更像一九八四?
我们可能并没有意识到,我们每天面对的互联网是一个反乌托邦的隐喻。它既像一九八四,记录行为和信息,又像美丽新世界,让我们放弃了思考,快乐而不自知。
打开电脑。连上网络。对着屏幕发呆半个小时。看手机。忘了要干嘛。想读点书读了一页又觉得有点累。决心好好工作。被微信打扰。又忘了要干嘛。工作了十分钟觉得是时候去淘宝买点东西。有所收获,又想看点书。读到一半,去亚马逊买了十本书。期间给邮箱删掉了 58 封垃圾邮件。再次忘了要干嘛。要睡觉了,一天过得充实又快乐。
我们差点忘了自己就是这样生活的。尽管很多年前,乔治·奥威尔的《一九八四》和阿道司·赫胥黎的《美丽新世界》都多多少少写到了今天。
在那些著名的危言耸听的预言里,除了这两本书,还有由这两本最容易联想起来的,是前纽约大学教授尼尔·波兹曼那本《娱乐至死》。他在书里讲到了电视,电视把一切都娱乐化,让人们停止思考、变得低智,跟真正严肃的东西渐行渐远,他担心人们会心甘情愿地成为娱乐的附庸,就像《美丽新世界》里描述的那样,人们在一个被设定的世界里,在一个充满感官刺激和欲望的世界里,快乐而不自知地生活着。
他的担心并没有错。乔治·奥威尔的《一九八四》代表控制思想、窥探隐私的社会,一切都被“老大哥”所监视;阿道司·赫胥黎的《美丽新世界》则代表了“被幸福”,庸俗文化让人们变得愚昧的世界。然而事实上,人们对反乌托邦世界的担心,不管是乔治·奥威尔还是阿道司·赫胥黎,也都在如今的世界里,慢慢地出现了。
互联网是一个反乌托邦的产物――如果说乌托邦是人类思想意识中整齐划一的“理想社会”,那么互联网就像这个意象的一个讽刺,记录每个行为和信息,嘲笑每个思考的大脑。当人们把自己的兴趣爱好、性向性别或者个人日记放到互联网的时候,互联网扮演的《一九八四》那块有人在盯梢的电幕;发现自己想点事儿就觉得累,或者想专注干些事情却被各类手机推送打断,会让人联想到美丽新世界那颗随时可以吞下的致幻药物嗦嘛……
不过,我们若无其事地生活着。
1. 互联网就像是《一九八四》里那块电幕
互联网的隐私安全其实没有传说中的那么可怕――它在盗取我们的信息。事实上,那个负责记录的 Cookie 也并不是在侵犯你的隐私。互联网与一九八四的相似之处在于,在你对着电脑三个小时之后,你可能忘了它正在记录你看过的每个东西。
想想《一九八四》,你走进房间,房间里有一块长方形的金属板嵌在墙上,时刻播送着新闻,这就是书中主人温斯顿·史密斯所处的环境――跟家里有一台壁挂式液晶电视差不多,这玩意儿在书里叫电幕。乔治·奥威尔对它的功能这样描述:“电幕能同时接收和发送,温斯顿所发出的任何声音,只要高于极低的细语,就能被它拾音。而且不仅如此,只要他呆在那块金属板的视域之内,他就不仅能被听到,而且也能被看到。当然,在具体某一时刻,你没办法知道自己是否正在被监视。”
对,它长得像电视,但是电视只是一个输出信息的工具,其实是直到互联网时代,人们才在奥威尔描写的这块电幕里找到更多相似的地方。电幕具备远程监控的功能,你的一举一动都可以被记录在案。在互联网时代帮我们做这件事情的是 Cookie。在网上你之所以能做一系列的动作,比如说在网上买一件牛仔裤,就是因为 Cookie 在帮你记录购买信息,保持你跟服务器的对话,不然你选了这条牛仔裤,服务器是会忘掉的。Cookie 扮演的就是一个传话人的角色,你把你在互联网上输入的信息,包括用户名、密码、购买信息、IP 地址给了它,它来告诉服务器你下一步该做什么。记录我们行为的一切,就像那一块电幕,它出现在了我们的生活中。
《一九八四》的描述有点像福柯在《规训与惩罚》里提到的“全景监狱”概念,这个概念被很多人用来比喻成互联网时代――在监狱中,监视者身处中心位置的暸望塔,能够观察到所有的动静,而犯人看不见他们,他们只能假定监视者的存在,就像人们无从知道自己的互联网隐私是怎么回事。
在不安全的网络环境中,可能会有隐私泄露,比如简单来说,在网吧里密码被盗的情况――这些你都听说过,不过实际上,Cookie 所记录的东西倒不像人们所恐慌的那样不安全,一般的网站会有对这类信息进行的保护以及加密。尽管如此,互联网向来都是记录信息的工具,“如果你拿着手机,它就知道你在那里。”Google 的创始人拉里·佩奇说。Google Chrome 推出了隐身模式的浏览方式,浏览记录和搜索记录都不会再次显示,关闭窗口之后 Cookie 也不会留下痕迹。
不过,互联网让我们自愿分享信息,到了 Web 2.0 时代,它充当了记录工具这件事,也更加明确化了。你的所有的信息和行为都在网上。你在社交网络写自己真实姓名、兴趣爱好、恋爱状况、日常状态、发自拍、都看过些什么书、老是给谁点赞、分享自己去了哪家餐厅吃饭、跑步线路是什么样子的……不知不觉,所有信息都放到了这里,就像书中所说,“在具体某一时刻,你没办法知道自己是否正在被监视”,不过,大家都已经习惯,自愿接受监视,并且乐于这么干了。
2. 互联网也是一个让你没法集中注意力的美丽新世界
互联网让一部分人失去了认真的能力,并且认为严肃思考是件滑稽的事。它似乎正在为人们总结出一套即便人们什么也不懂,但是仍然可以对任何事情都讲上两句刻薄话或者是写出些诗意的句子,以此表示自己随便一学也能全明白的方法。在人们思考之前,它首先摧毁了注意力。
你大概有过这样的体验,打算下午花五个小时去认真工作,开始做的时候,你被一条手机推送吸引了,点开,想读一篇文章,读到一半,有一封邮件,你想去回,回到一半想查点资料,搜索的时候被某个演唱会信息给吸引了,准备去订票,订票订到一半发现自己余额有点少,开始停下来感叹人生后悔自己为什么没有好好工作,于是打算花四个半小时去认真工作,正要开始做的时候,你被一条手机推送吸引了……
你的行为是通过互联网来控制的,首先你要不断管理和延续自己在互联网上的信息和行为,其次,推送功能让你在任何时候都不愿意放弃它所呈现出来的所有信息,这也意味着你很难干成“沉浸在工作中五个小时”这样的事情。心理学家米哈里·奇克森提出的那种“心流”状态――个人精神力完全投注在某种活动上的感觉,在随时都有可能抢占你注意力的互联网时代变成了珍稀物种。互联网公司要做的事情,其实就是尽可能地抢占你的注意力,做内容的,会跟做社交的是竞争对手,竞争注意力。
而对于个人来说,这跟阿道司·赫胥黎在《美丽新世界》里描述的那种状态其实很相似:这是个公元 2532 年的世界,一个人从出生到死亡都是被垄断基因公司设定的,他们会感到很快乐,因为有校正人们思维的“睡眠教学”,还有随时可以嗑的嗦嘛,一种精神麻醉药物。过得很快乐,其实是“被快乐”,在互联网时代,思路是被互联网上的信息设定着,在网上想看些什么的一系列动作,大多时候是受互联网的引导,专注想点问题变得不那么容易,但你以为自己在独立思考。
3. 清单之于互联网,有点像娱乐之于电视
它们都起到了消解严肃的作用,的确又让枯燥的内容更加活泼有趣味,但是正如尼尔·波兹曼指出电视正在让文化变成一场滑稽戏一样,“清单”的出现虽然让世界变得更加简洁清晰,但是人类喜欢“收藏”习惯就是也可以在这里迅速形成。
就像逛一个博物馆一样,让你感觉“这个地方我来过,所有东西我都记得住”的自我感觉良好的方法就是带上个照相机,把你见到的所有东西都拍一遍。这个举动放弃了记忆和思考的过程,用手里的工具和电脑里的文件夹创造了你不用动脑子就能学懂一切的幻觉。
互联网出现的新功能的出现决定了你会怎么做,甚至会改变你表达一件事情的方式,这些新功能恰好又很契合上面说到的,人们逛博物馆的习惯。
比如点击收藏。点击收藏、“马克”,心理过程大概是这样的,读完-很棒-懒得再想-收藏。读完-没懂-懒得再想-收藏。读完-很棒-想了一下-懒得再想下去-收藏。没读完-可能很棒-稍后再读-收藏。2012 年“稍后阅读”工具火了起来,Pocket,Instapaper 和 Readability 都很好用,但是你去查查看,在 2012 年打算稍后阅读的东西,现在读了多少呢?
比如点赞。点赞这个动作几乎可以归纳你一切的沟通欲望和想法:自拍挺好看,但没什么可说的,点个赞;这话说的像那么回事,点个赞;这文章好像在哪儿见过,点个赞;她跟我关系不错,点个赞;她跟我不说话好久了现在想打破下坚冰,点个赞。总之,点赞带来的思考时间是最短的,很方便。就像《美丽新世界》里吞下一片精神麻醉的嗦嘛。
互联网提供的信息可以深刻又丰富,但是比不断推送的、详尽的内容更受欢迎的,是介绍这些内容的清单,或者是刷清单的感觉,虽然一个朋友圈里转发的信息量已经够你学习一天的了,但是人们更沉迷于刷朋友圈,说上几句“好美喔”,就觉得一天的新闻已经浏览完毕了。
4. 它让洗脑变得简单,并且培养了勒庞所说的“乌合之众”
“战争即和平,自由即奴役,无知即力量。”这是《一九八四》里真理部大楼的三条标语,主人公温斯顿·史密斯所在的世界的指导思想。一种根深蒂固或者病毒一样迅速普及的表达似乎也能充当这个作用,比如互联网时代的某些流行语。
有一种奇特的推理方式在中学作文里尤为明显,要论证一个观点,拿出个“古人云”之类的就可以了。格言或者成语一度成为了大多数人思考问题的论据,到了这几年,随便一件看不顺眼的事,就说“情何以堪”;随便一个看得顺眼的地方,就叫“高大上”;随便看到一篇散文,就说是“鸡汤”;随便一个人,都称自己为屌丝……
这么说吧,如果一个词在某个群体中尽人皆知,那么当人们在想一件事情的时候,本来需要一个相对比较长的思考过程,万一懒得作些分析,突然脑子里出现了这个常用的词,就马上会当作是个现成的答案,思考的时间被缩短了。
流行语很像是这样的一种“指导思想”,或者说是一种人们自愿接受的暴政。它们在互联网时代尤其兴盛。一般来说,这些词随着流传越广,意思也就越含糊,词意会被扩大,比如大家都在诟病的“心灵鸡汤”,愿意是指那些只讲结果,而不讲解决过程的文字,现在任何一个文字运用得优美一点的段落也被称作鸡汤,“那些语言表达中具有最大影响力的词语,往往反而是那些最不明确的词语。”古斯塔夫·勒庞在《乌合之众》一书中这样说。因为这些语言很方便人们去下结论。
但勒庞的《乌合之众》里提到的一个更加重要的观点是“群体”,那些由于某种目的而聚在一起,思想趋同、容易激动、放弃推理、忽略智力的群体,在互联网时代,你几乎很难躲过称为这些群体的一员,因为哪里都有事情发生,也都有供人表态的位置,比如一旦有公共事件发生,这样的群体就认为站队比分析问题更重要。人脑总是会败在集体情绪之下,如果微博上一片愤怒、哀嚎或者感动,你可能也会认为自己有责任选择这样的情绪,人们更容易被说服,群体性洗脑总是变得容易很多。
同时,思考问题也越来越能用现成的答案来取代,在这样的美丽新世界里,人们活在自以为已经得到的成就感和安全感之中,安然无恙。
5. 互联网刚开始的时候,没人知道你是一条狗,但现在不仅知道,还能知道品种、年龄以及和其他狗的互动方式
人们一开始发现互联网可以用来做聊天室的,大家都匿着名谁也不知道是谁;后来发现卖广告这件事也可以在互联网做,而且因为能够搜集数据,也就能投放得比传统广告更加精准;再后来人们发现互联网可以用来上门服务、出门叫车,一切都用同一套ID系统联系在一起,比如手机号码、身份证信息或者银行卡号。
《纽约客》在 1993 年 7 月 5 日刊登了那则由漫画家彼得·施泰纳创作的著名漫画,一只坐在计算机前椅子的狗,和坐在地板上的另一只狗说:“在互联网时代,没人知道你是一条狗。”这个叫做彼得·施泰纳的作者因为这幅漫画的重印赚了 5 万美金。
但现在,Twitter 会根据你所选择的兴趣标签来投放广告、亚马逊可以根据你的购买和收藏记录猜到你喜欢什么,给你推荐类似的新产品。互联网开始理解你的行为,学会预测你可能想看到什么。
在你注册第一个社交网络,并且旁边有一行小字提醒你“最好使用真名”的时候,“没人知道你是一条狗”的时代就淡化了。但是现在,互联网不仅知道你是谁,或许比你最亲密的朋友更加理解你,地图会在你下班之前提醒你现在回家有点堵,播放器会告诉你哪首歌跟你上次听的比较像,如果你跟你妈说“昨晚我睡得挺好的”,你的睡眠记录的 App 会暴露你深度睡眠只有半个小时。在“我知道你是谁”的时代,没有谁比互联网更清楚真实的你是什么样的了。
6. 现在,怎么在互联网面前,证明你是一个人?
“你是机器人还是人类?”如果你连续回复一个帖子,互联网就会对你是不是人产生怀疑,并且问出这样的问题。它还需要你通过输入一个叫做验证码的东西来证明这一点,因为输入这个随机的编号只有人类才能完成,我们要努力证明我们不是机器。
除了二维码之外,我们还有这样的体验:申请微信公众号需要手持身份证拍照,支付宝钱包认证的时候需要上传身份证正反面,或者更加简单一点的,解锁手机需要指纹识别,如果你想出门叫车,也必须绑定信用卡、输入身份证、填写手机号,收到验证码之后方可继续进行。
但你依然证明不了自己是个人。机器人能够学会的东西越来越多,去年底,Google 推出了优化验证码机制,因为他们发现机器人是能够破解那个难以识别的验证码(学名叫 CAPTCHA 验证系统)的,并且识别率是 99.8%。它们推出的新方案叫做 noCAPTCHA,里面有一个叫做“风险分析引擎”的东西,机器会通过这个分析来得出你是不是人类的结论,如果通过就没事,不通过,作为人类的你还得进行一轮类似“连连看”的测试,比如回答“以下图片哪个更像这只猫咪?”的问题。
这好像是一个更加简单而且人性化的测试,不过为了让人类证明自己是人类,背后的技术却更复杂些,这需要 Google 对用户此前此后在互联网上行为的分析得出结论。人类发明新技术为自己服务时遇到的其中一个阻力,居然是要证明自己不是机器本身,这让验证码成为了一个尴尬的存在――当人变得不那么像人的时候,我们又好像看到了《美丽新世界》和《一九八四》的影子。
7. 最后,我们认识一下这些人们常提起,听上去又很深奥的词
乌托邦和反乌托邦
乌托邦,其实就是人类梦想的美好世界,字面意思是“空想的世界”。1515 年左右,有个叫做托马斯·莫尔的人写了本名字很长的书,叫做《关于最完全的国家制度和乌托邦新岛的既有益又有趣的全书》,也就是《乌托邦》,畅想了他心目中的美好世界。在那个世界里,财产公有、人民平等,大家穿着统一的工作服,按需分配、所有人都从事生产劳动,没有堕落和罪恶……反乌托邦不是这个美好世界的反面,而恰恰是对这个美好世界的怀疑与批评。
同样是财产公有、人民平等、大家穿着统一的工作服,另一些人却指出在这富足美好的表象之下的,恰恰是精神世界的匮乏,人类失去自己的个性,变得不像人类。表面确实和平,但实际上这种制度之下却是弊病丛生,资源紧缺,因为对人性欲望的压制,人性扭曲所导致的犯罪、迫害并不少见。反乌托邦指出,这里并没有真正的自由。
《一九八四》
反乌托邦其实是一种文学流派,通常人们所说的反乌托邦三部曲,是指乔治·奥威尔的《一九八四》、阿道司·赫胥黎的《美丽新世界》和尤金·扎米亚金的《我们》,前两者最为闻名。在《一九八四》里,奥威尔描述的是一个集权社会,老大哥位于国家金字塔结构的顶端,他的肖像无处不在,无时无刻地监视着人民。这个国家有一个严密控制思想的仁爱部,它让人们相信三大原则:“战争就是和平”、“自由就是奴役”、“愚昧就是力量”。
这样生活下去,确实很“美好”,但是人性被忽略了,书中的主角就是厌恶这个体制的一对男女,他们做了这个理想社会最不愿意看到的事情,相爱和反抗。但是最终败在了体制之下,成为了人性的悲剧。
《美丽新世界》
跟《一九八四》相对,《美丽新世界》没那么压抑,没有老大哥直接的盯梢和思想控制,但其实讲的是同一回事――用快乐和放弃思考来让人们麻木不仁,人们安于自己的现状,每天服用定量的精神麻醉药物“嗦嘛”,同样忘掉了欲望和思想的能力,并谓之美丽新世界。这本书仍然以一个反抗者为主角,他是没有受过训练的“野人”,来到这里无法忍受整齐划一的生活,一个有血有肉有精神寄托的人,最终在孤独中死亡。美丽新世界用快乐和安稳来麻醉人们,你在这里找不到任何令人激动的艺术形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