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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文身匠人三代目雕佑西的人生和美学之道 | 吉井忍的二次会

吉井忍 好奇心日报 2018-11-22

“吉井忍的二次会”是日籍华语作家吉井忍的好奇心日报专栏。所谓“二次会”,是上班族大家一起去喝酒、喝完第一家后自由参加的第二轮聚会,大家谈得更加舒坦的场合。

我手里有一本关于文身的摄影集。把它打开的那瞬间,某种低温的魅力抓住了我的心。华丽绚烂的虚构世界呈现于皮肤上,虽然它是与人一体的,却明显带有属于自己的生命。

摄影集《蓝像》中的三代目雕佑西作品。  
摄影集《蓝像》中的三代目雕佑西作品。  
摄影集《蓝像》中的三代目雕佑西作品。    
摄影集《蓝像 : 须藤昌人刺青写真》封面。本书 1985 年由小学館出版,目前已绝版。  


摄影集《蓝像 : 须藤昌人刺青写真》(小学館、1985)介绍十位日本文身师的“作品”、即是男人们身上的各种文身,而其中提供作品最多的是“三代目彫よし(Sandaime Horiyoshi,中文写法就是三代目雕佑西)”,今年 73 岁的日本传统文身师。他不但在日本文身界赫赫有名,而且在海外的名气更大,可谓是“墙内开花墙外香”型的一位匠人。位于横滨的工作坊和他创办的“文身历史资料馆”经常迎接国内外的文身爱好者,其中还包括著名音乐人,如红辣椒、大卫·鲍威等。然而,据该资料馆的馆长中野真由美女士(三代目彫よし的妻子)介绍,这几年的来客中最多的是中国朋友:“不知道为什么,他们都很喜欢和我老公合影。”

三代目雕佑西、摄于文身历史资料馆。
图片由三代目雕佑西先生提供。


在中国的文身界,让三代目彫よし(后文简称为三代目)这么有名的原因有几个:第一是因为大家认为他是山口组御用文身师。第二是因为他的技术水平独自出众,据说他从不用手稿,而直接把图案画在顾客的身体上。再来是因为他的传统日式图案很有讲究,自带独树一帜的风格。

这次本人幸好获得专访这位文身师的机会,拜访了位于横滨的他的工作坊。横滨是在日本拥有人口最多的城市,但因为他的工作坊位于闹中取静的住宅区、昭和时代风格建筑的第二层,和横滨站周围的热闹程度比较起来,感觉又是另外一个世界。工作坊的门外挂着刻有“三代目彫よし”的木牌,门前摆了一只狐狸、在日本常见的“稻荷神(农业与商业的神明)”使者。敲开门,从里面出现的是三代目本人。

“三代目彫よし”的木牌
门前的狐狸像。“这是我捡来的。有天我经过被拆了的神社,它就掉在地上。觉得好可怜,就带回来了。”  


“来了,辛苦了。进来吧。”他的口气非常亲切,动作也看似很随便。但进来那一刻他对视了我的眼睛,这目光并不像年过七旬的老人。房子里面不大,经过一个小间就是大约有 30 平米的榻榻米房间,这就是他的工作坊,让客人躺着忍耐痛苦而做文身的地方。我们先互相寒暄几句,他的话语干脆利落(而且后续的采访里经常用黑道专用词),极为带有过去的“潇洒男人”风格。接下来他直接坐在榻榻米上并用手示意,我跪在榻榻米上行礼。本次的采访就这样开始了。

三代目彫よし(中野义仁),2018 年摄于他的工作坊。

任侠之士

三代目彫よし的本名为中野义仁(Nakano Yoshihito),昭和 21 年(1946 年)生于日本静冈县大井川河流边上的城镇岛田市。他的父亲是木屐匠人,爷爷是活跃于明治时代的任侠之士,中野义仁小时候受了这位爷爷的关爱而长大的。

“我出生时他已经是‘正义人’,但他年轻的时候算是黑道人士,祭祀或集市中摆摊而谋生。故此他特别注重并贯彻男人之道,讲义气。记得他跟我说过:将来做什么都可以,但一定要做日本第一,哪怕做小偷就得做日本最牛逼的小偷。他就是这么个人。所以我后来不顾父母的反对立志要做文身师时,也就想做一个绝不会输给别人的文身师。”

初中毕业后中野义仁便离开父母家搬到静冈县清水区,找了一个不到八平米的房间而寄宿。有人说当时他选清水区是受了明治时代的民间英雄“清水次郎长[1] ”的影响,而本人向三代目确认这点时,他却边挥手边说道:

“不不,那完全是编出来的。我当然不讨厌清水次郎长,这个人物确实是好人,兴建港湾、进行富士山周围开垦计划、设立日本第一所英语私塾等等,他为当地民众的贡献不胜枚举。但我搬到清水区是因为那里的工资高,仅此而已。(笑)”

“当时的学生到初三就被分成两组、‘升学班’和‘就业班’,我属于后者。临近毕业时段,学校走廊里会贴出很多招聘信息,我选了其中工资最高的,就在清水区。那是日立制作所的承包商,当时日立公司做的马达盖是铁质的,做坏或报废了的铸件集中在一个地方,用巨大的铁球来粉碎后回收、再次利用。这份工作特别危险,把那个铁球在空中固定的只有一个钩,球掉下来后若滚到你那里,人就没命了。有的铸件太厚,必须先用电动钻机来打孔方可。有一次一个小铁片碰到我脸上,眼睛差点失明了。后来,老兄给我介绍另外一份工作,在造船工厂做溶接工人的活。后来才得知,老兄只想要猎头佣金而已(笑),不过工资也比原来要高,而且没那么辛苦,所以我也挺满意的。”

在这段时间里,中野义仁身上有了人生第一个文身,当时他 21 岁。这可以说是受周围环境的影响,因为他所住的木造公寓,里面的居民要么刚从监狱里刑满被释放出来的黑道人士、要么是一本正经的匠人们,他们身上都少不了文身。另外,中野义仁心底对文身含着来自幼时的一丝憧憬:

 “那时候普通家庭都没有自己的洗澡间,大家忙完一天的活就带小毛巾到钱汤(sentō=公共浴场)。有一天,我还在小学吧,洗澡的时候见到刚好从浴缸站起来的男人,他身上居然满是文身,我震撼了。太帅了,实在了不起。这个冲击力一直留在我心中。开始自己赚钱后,我看了很多图片和文身,最喜欢初代彫よし的风格,就请他在我背部做天女的图案。现在我背部有天女和龙的图案,是初代和第二代之作。”  

摄于文身历史资料馆。  
摄于文身历史资料馆。  

文身师的“茅庐三顾”

青年中野义仁上门找初代彫よし(以后为初代)并且把他认定干爹,就是为了一件“小事”。

此前他有自学文身,已经可以用自制工具给别人做文身了,朋友们之间的口碑颇高,完全能靠此谋生。但独自学来的技术和知识范围总会遇到瓶颈,比如颜色的控制和手法等,中野义仁很想找初代并从头到尾学好“真正的文身”。不知道从哪儿开始,他便写了一封信给初代,却毫无回音。接下来他用“chikki(过去日本国有铁道提供的托运服务)”和专人直送方式来寄信,还是没有任何回应。纳闷一个多月,到寒风瑟瑟的二月份,中野义仁决定直接找初代并当面商量。

“其实他当时蛮认真听我的。最后初代问我:做学徒不赚钱,这能否接受。我说钱是无所谓的。初代说,已经可以靠文身赚钱的人还愿意来做学徒,这个人比较可靠。”


三代目工作坊上方挂着初代的图像。  
三代目年轻时有所交往的文身师们(图片来自三代目的 instagram,已获使用许可)。  


“就这样可以做弟子了嘛,但当时我还在别的地方上班,先得把原来的工作处理好。让我最头疼的是,这家公司的老板是个好人,和我的关系也非常好,我怎么都没办法当面跟他提出离职这件事。最后我留了一封信给老板,表示感谢和歉意,也说明我将来想要做什么。后来我听别人说,那位老板看到我的道歉信之后表示满意,因为一般年轻人离职时一溜烟就走人,什么都不会说。”

“到了四月份,我只带一个波士顿包(包底呈长方形,采用硬质面料做成的包),里面的七万日元是我的全部家当,就这样来到横滨的初代住所。那天他刚好不在,大姐(初代的太太)帮我打电话到什么地方,向话筒说道:你的弟子来了。一开始就这么叫我弟子,我的心扑通扑通地跳着呢。初代骑摩托车马上回来,带我去他的工作坊。看到他的工作坊的那刻,想到自己终于可以成为真正的文身师,我感动不已。初代给我住工作坊的二楼,这楼梯特别陡,我至今从来没看过这么陡的楼梯呢,在二楼有一间四个榻榻米大小的房间。它的一半被架子鼓占领,是二代目(初代的儿子)玩乐队用的,剩下的两个榻榻米上铺了薄薄的床垫,材料是聚氨酯海绵什么的、很便宜的那种,上面再放一张夏天被,还有枕头。都是全新的。初代跟我说,因为我要来就买了这些。看到那张床垫我简直感激涕零,过去到处流浪、住过很多地方,也没有一个对我这么好的。那一刻我就下了决心,这辈子要献给他。”

1971 年樱花满开的春天,25 岁的中野义仁正式入门初代彫よし并成为他的弟子,并踏进日本文身的世界。

初代的作品,来自《蓝像》  
初代的作品,来自《蓝像》  

做弟子的生活

长年流浪到各地的中野义仁终于遇上好师傅,但做他的弟子并不容易。说及做学徒的那段时间,三代目的主要回忆可以归纳为一点:被骂。

“真的天天被骂,做啥都被骂。比如,初代说明天星期天可以休息,我好开心呀,就出去玩。晚上接到初代的电话,他很不高兴地问我去哪儿。我说去看电影,他马上轰一声:‘八嘎呀路!今天来了个客人!’我心想,是他说我可以休息的呀,但也没回嘴。还有一次,在夏天工作结束后我回到自己的房间洗澡,刚好初代打来电话,但我没听见。洗完澡初代又打来电话并问我干嘛,我说刚才在洗澡,他说‘可真阔气啊,我这边刚才有客人呢’。我真想说,夏天忙完一天洗个澡都不行吗?但这也换来一声:不好意思。上一代的人就是这样,自己说的事儿都对,做错也对。就这样。”

但被骂并非意味着被讨厌。当时彫よし一门下有不少弟子,有的不堪天天被挨骂的日子而悄悄离开,有的干脆被初代赶走。

“有一次初代叫我去把一个弟子劝走。那小伙子并不坏,从不顶嘴,也没有被初代骂过。我很不情愿也没办法,把小伙子请到咖啡馆说:初代要让你再考虑考虑。他说一声好,就回去了。老爷子只要事情弄不好都交给我,心情不好就骂我,但好像他是用这种方式来疼我的。他只能用这种方式来表达。”

一般刚开始做徒弟的并不能碰上工具,而只能透过打扫、整理房间、为师傅跑腿或照顾客人的间隙看着师傅的手法,断断续续地偷学几年。但因为中野义仁已经有做文身的基础和经验,于是他入门后没多久被允许参与部分工作。

“刚开始只做比较简单的,比如施晕色最黑的部分或画粗线。所有的流程都通过手雕的方式来完成,完全不借助电力设备。再过几个月,初代叫我做再多一点,就这样慢慢能做全身的啦。自己做完的文身,我想问初代做得到底可不可以,但他绝不跟我说什么。他是会看的,但只说‘嗯’。有时候我做的文身明显做不好,几乎可以说是失败的,我就问他自己做得哪里不对,但他的回应也就只有‘嗯’一声。你只能从他的表情和声音猜,刚刚的‘嗯’到底是什么意思。你得自己动脑筋。每天就重复这种‘对话’。”

当时并不存在电动纹身机,要做日本文身就只有“手彫り(tebori=手针)”,在右手边拿的长针贴在左手拇指侧面,用颜料浸润的针头反复戳皮肤。将颜料填入体内的这个技法一般被分为“芋突き(imotsuki,指用针头连续轻击皮肤)”和“ハネ針(hane bari,指针头拨动的动作,会发出噼啪声)”两种,但按三代目的说法,这两种顶多是“初级中的基本”。

“要学好手针,到目前也并没有任何书籍或资料,你只能靠口传或跟着师傅学习。所以我跟你讲,现在很多文身师说是会手针,但只会’芋突き’和‘ハネ針’的基本功,这不算会手针。我们还有很多技法,比如‘タテ針(竖针)’、‘ヨコ針(横针)’、‘カド針(角针)’、‘ウラ針(里针)’、‘ヒネリ(捻)’等等……你把这些好几种的手法组合起来,方可做出像样的晕色。晕色也有四种变化:薄墨(usuzumi=淡墨)、中墨(nakazumi)、本墨(honzumi=全黑)和曙(akebono=渐变),能自由地操控这些技法的,估计在日本也应该没有几个。”

在三代目的描述中,做弟子的生活并非只有工作、吃饭和睡觉那么单调。本次采访中他笑容最多的,就是回忆满腔热血的青年时刻。

“有一次我在伊势崎町(初代工作室所在地)的路边和别人打架,打得可厉害,差点儿把对方弄死。我看见对方在地上开始抽筋,觉得不妙,就揽了个出租车逃掉。为了搅乱可能会来追捕的警察,我换了好几趟出租车,到晚上才回到房间。第二天一早我做的第一件事情是看报纸,查下有没有关于伊势崎町杀人案件的报道。后来,大概过一周吧,老爷子突然跟我说不要随便打架。他说我们文身师并非小混混,而是技巧纯熟的专业人,所以得多保重身体,不然没法工作。我听他的,之后不打架了。我到现在还会想,他是不是知道打架的是我,还是这只是个偶然。也许他是知道的哈。”

“还有一次,初代的女儿突然来找我说,要给她做文身。你想想,师傅的女儿哟,我真不敢碰。可是她还说若我不给她做,她就去‘雕锦(是彫よし的对手)’那里。没办法,我只好给她做文身。没过几天初代发现女儿身上有了我做的文身,他马上来找我臭骂一顿,但我并没有去解释、也不提‘雕锦’那件事。我给他的女儿做文身是不应该的,无论有什么理由还是不对,这种情况男人不能解释,做错就得认。”

1966 年的电影海报《昭和残侠传:一匹狼》(主演:高仓健)。摄于文身历史资料馆。
三代目资料馆

儿女不知父母心

有一天,中野义仁被初代叫过来。以为又要被骂,结果师傅递给他一本银行存折。初代说道:“里面存了 100 万(日元)。”中野义仁完全搞不清楚状况,简直当场发呆了。

“做弟子的时候,我的分成是百分之十。当时我的收费标准是一场 1500 日元,这样算起来我做一场只能拿 150 日元,其他都交给初代。文身工具旁边有个小箱子,做完文身客人把小费放进这个盒子里,当时不叫小费(chip)而叫‘香烟费’。也是百分之十左右的标准吧。现在这个习惯已经没有了,但过去有人去做文身,不给小费是一件非常丢脸的事情。所以不管是黑社会的还是匠人,他们做完文身,先把费用付清,然后再给点钱。老爷子偶尔过来问我那箱子里的是不是小费,等我点头便拿走。我想他怎么这么恶劣,连小费都要没收!还真没想到他默默把这些小费为我存款。我打开那本存折后发现,那款并不是一次性存下的,而每周存一点、再存一点,花了好几年的存款。因为小费也要跟初代、二代目和我三个人平分嘛,其实没多少钱。我真不敢碰这么珍贵的大款,就这样才学到存款这件事儿。之前没这个概念,手里有多少就花多少。哎,过去人做事这么潇洒。换到现在,你肯定事先说好分成是多少、给你存多少,不然对方会疑惑。但上一代那些人不会开口,而默默地帮你存钱,到 100 万就拿给你。这就是他们的美学。”

身教重于言教,孩子是看着父母的背影长大的。中野义仁后来有了自己的弟子时,开始为他们存款。

“但是,没有一个坚持到那一刻。我帮他们存一百万之前,他们全都走了。所以为他们存的款,都回到我手里(笑)。不过这点我并不想抱怨,因为年轻的时候自己也没明白老爷子为我考虑这么多。就如谚语里说的,儿女不知父母心嘛。”

师傅的病以及袭名

其实中野义仁在初代身边工作的时间并不长,因为后来初代生病住院了。之后的每一天他去医院看师傅,他是在师傅的一家人中唯一愿意去探望的。每天吃完午饭,中野义仁在便利店买两个肉包子,然后到医院。在病房里有位负责看护初代的人员,把包子递给他,然后和初代聊天一个小时。当时工作坊里只有中野义仁一个,他又没什么名气,客人少得可怜。那些日子非常平淡,上午画画,下午去看师傅,之后看看书再画画,而每当中野义仁出现在病房时,初代会问他一句:

初代:中野,你今天有活吗?

中野义仁:啊,没有呢。

初代:是嘛……怎么会呀。

1979 年(昭和 54 年)初代向他提出袭名事宜,要让中野义仁继承师名“彫よし”并成为“三代目”,但中野义仁还有点犹豫。

“二代目是 15 岁就开始学文身的,当时已经可有名气,而我是 25 岁才开始真正学习文身的徒弟而已。经历上有这么大的隔开,我有点不敢接三代目。因为当时二代目漂泊在外,我问老爷子若大哥(指的是二代目)回来怎么办,而他轻松跟我道:‘那么就让他做你的弟子呗’,我听他这么说更不敢(袭名)。”

二代目的作品,来自《蓝像》  
二代目的作品,来自《蓝像》  


中野义仁刚做弟子的时候,初代也没有让他袭名的打算。初代曾经跟中野义仁说过,等他学好文身即可到深川(Fukagawa:东京都江东区的行政地区名)开个店。初代年轻的时候在深川地区做过建筑工,他知道那儿黑帮多,不愁客源。“但人生的安排总是神奇奥妙,谁也摸不清底细。我就莫名其妙地成为三代目了。”

跡目相续趣意书(摄于文身历史资料博物馆)。为了避免日后的纠纷,三代目袭名时制作“跡目相续趣意书”,上面有初代和二代目等相关人士的盖章。“跡目”是对预定继承人的称呼。


后来二代目回来时,找中野义仁说话:“我们坐在咖啡馆,二代目问我是不是真的打算袭名。此前二代目也有过弟子,但全都走了,所以他对弟子都有点不信任吧,也可以理解。”

但自己不在父亲身边时,中野义仁并没有违背师兄的信任、一如既往地照顾初代,二代目最后也不得不认可他了。后来二代目在中野义仁袭名后不久就离开文身界,按中野义仁的解释是因为人际关系上的各种原因:“文身这个世界很复杂。不像现在,过去很多客人属于黑社会的,有时候文身师被他们利用,或夹在两边客人之间,特别辛苦。二代目可能受不了这些,不想做了。”

初代提出袭名事宜的同时,向中野义仁拜托了身后事,就是自己的太太。“亲属并不可靠,但外人会负责任,是不是?”师傅这么问他,中野义仁只能点头说道“嗨”。“那一声嗨,就是把我捆绑在这里的铁链子。那天我说的嗨、薄薄的床垫和 100 万,这三个对我来说带有决定性的。若没有这些我很可能离开这里。”

至今他还把大约一成的收入交给师母。“践约”对中野义仁来说非常重要的一件事,而这也是他小时候从爷爷教育中学到的:

“哪怕是口头的约定,对我爷爷来说比什么都重要的。小时候的有一天,我放学后在家做作业。觉得好无聊,一会儿看挂钟一会儿看课本、东张西望,有点坐不住。爷爷看见我这个样子,问我是不是跟朋友有约定。我当时并没与什么约定,但想知道若真的有,他会怎么样。于是我跟他说,其实有约定。下一个瞬间他大声责骂说:‘作业和约定,你说哪个更重要!?’就这样让我轰走。他教我一个约定多么重要,我也记住了。所以到现在,我对约定这件事非常重视。年轻的时候和朋友喝到凌晨,上午起来想一想,都觉得和对方约了什么事儿,但怎么都想不起来。当时家里有电话机的很少,我只能骑车到朋友家,问清楚昨晚是否约了什么事。这样我才能安安心心地去工作。”

找人要在人中

中野义仁三十三岁时继承师名并成为三代目,但刚袭名时找他的客人寥寥无几,这让他差点做“兼职”了。

“当时确实没客人,一个月只有一两个,打电话来询问的也就两三个,为了糊口我还想过开家成人玩具(情趣用品)店。而我刚想到这个方案,在报纸上出现一则报道,有个歹徒窜入一家成人玩具店并把看店的老太太锤杀,老太太当场身亡。我马上知道自己决不能开这种店,万一发生什么事,彫よし的牌子会受影响。那么只剩下唯一的路,去找客人。日本谚语里有这么个说法:找人要在人中,找米要在米中。所以要找文身的客人,得去人多的地方。喜欢做文身的还是黑社会成员为主,他们一般都在闹市区,所以我每到晚上去酒吧、snack(家庭式酒吧)那种地方走一走。有些酒吧有玻璃窗嘛,若透过窗户看到认识的哥们就进去打招呼。”

三代目:大哥您好!好久不见。

大哥:哟!好久不见。来,坐下嘛,最近怎么样?

三代目:真不行,快饿死呢。大哥,您能否把哪位给我介绍?

大哥:行啊,下次叫年轻的到你那儿。

经这些“努力”,三代目的客人慢慢多起来。在工作坊,若在客人身上看到别人做的文身,他就跟客人说一声并拍照,以便作为日后学习的材料。等客人的时候也不肯放下画笔,他的画稿贴满在小房间里。“横滨那里好像有个好学的文身师”,这成为街头巷尾的话题,且变成三代的口碑。“所以呀,古人的谚语不能马虎,他们说的确实对,找东西就得找对地方。我也从此学到一招,人生陷入低谷的时候,更得出门走一走,不能退缩也不能把自己关在门后闷着。”

“您真努力。”我随意说了这一句时,三代目直视着我的眼睛说道:

“确实,估计现在的年轻人不太会做这种努力。我这么拼命,并不是为了钱或名气,而就是为了初代。在病房里他问我今天有没有活嘛,听我说没有,他叹气道:‘是啊……’那个声音呐,哎,我感到特别心酸。我真心不想让他为我伤心或失望。这是我那么卖力、好学的主要动机。”

“当然,努力提升技术,最后对自己也有好处。但出发点是对方。比如,男人在外面拼命就是为了让老婆开心,想赚多一点的钱拿给她。你也是吧,写文章当然是为了你生活和自我实现,说到底不管是什么工作都是为了自我吧,但为了实现自我,必须有第三者的存在。若很多人喜欢你的书,你很开心,若销量不好,你很伤心,所以你努力。我也一样。”

摄于三代目工作坊  
摄于三代目工作坊  

“中野先生,鞋子!看鞋子哈!”

关于上面介绍过的小费一事,三代目后来跟笔者另外说起了有意思的故事。做文身的收费,随着他的技术提升,刚开始是一场 1500 日元,后来涨到 3000 日元,继承师名前已经是 5000 日元了[2]。

“初代也跟我说二代目都不敢(收这么多)。但我觉得自己的技术已经可以了,所以坚持了 5000 日元,后来大家也接受了。我刚跟你说客人给的小费是大概一成,但这就是普通客人的标准。若换到黑社会的大哥们,尤其慷慨。”

当时黑社会成员的主要事业是赌博,天天打赌,直到天亮。到凌晨并收场后,组里的老兄从“寺钱箱(寺钱/terasen 是黑帮专用词,指的是给主办方的分配)”抓一把钱给兄弟们,每人一天两万日元都很正常,他们带这笔钱来“雕(做文身)”。

“这些客人大概在中午左右开始来做文身,做完给我 5000 日元,再给一万日元作为小费。小费是文身费用的一倍,他们的算法就这样。我是拿 5000 日元就够了,小费不接受。后来客人自己想办法,做完文身休息的时候指着房间里挂着的衣服问我:‘诶,那件衬衫是你的吗?’ 问得津津有味儿,感觉他对那件衣服特感兴趣。我说是,结果他起身离开的时候便把一万日元纸币塞到那件衬衫的口袋里。下次我也学会了,把衬衫藏起来了,表示坚持不接受小费。结果呀,他看上我的鞋子。回去时他问我:‘这是不是你的鞋子呀?’我说是,他关门那一刻跟我说:‘中野先生,鞋子!看鞋子哈!’ 说完就走开。那时候的哥们真好玩,也很潇洒。”

他们那么肯花钱,也和黑社会的传统有关。就如“江户人(老东京人)有钱不过夜”这个说法,大哥早上给的钱要在当天花掉,对他们来说“计划性消费”或“存款”属于天大的笑话,会被同辈们看不起。

“当然少部分的钱会留下来,不然会不方便,但他们确实很肯花钱。手头紧点的时候、或需要大款时,他们时会考虑进监狱的。比如警察偶尔要来查非法赌场,但这互相通情达理,警察来之前会悄悄通知给黑帮们。组里收到通知后会选一个兄弟,警察来的当天故意让他留在赌场。在这种情况下被抓起来的兄弟,组长会给存一笔,比如一天算一万日元。等你两年的刑期结束后出来,想想存到多少钱?好几百万呢。当时的几百万,换到现在的物价来看,相当于超过 1000 万日元都有可能。所以我在工作坊也经常听他们年轻的互相商量,到底下次该不该去(被勾留)。当然,你自己去找麻烦,组也不会帮你什么,但若你是为了组和兄弟们,他们肯定会照顾你的。”

在三代目的心中,真正而传统意义上的黑帮和所谓的“愚連隊(=不理会道德并会使用暴力的不良青少年族群)”是有明显区分的。因为前者和三代目的来往比较密切,他特别佩服并赞扬黑社会的相互扶持、关怀的精神。

“不管是模拟的亲子关系,还是传统的‘女人三从(指妇女未嫁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说到底都是关怀。在黑社会的世界里,到现在还留有这个传统。若在日本什么地方受灾,他们的本部马上联系到各地支部,用海(船)、陆(卡车)和空(飞机)等各种办法把生活物品送到灾区。食物、水、纸尿裤、卫生巾,什么都有。比政府的救援行动还早得很。大家受苦时第一时间动身的,就是他们。所谓‘任侠’的本质就在相互扶持的精神中,但主流媒体都不会去报道。关东大地震(1923年)也好,东日本大地震(2011年)也好,全国各地的黑社会协力帮助民间,都一样。我还听说有一个黑社会的大哥,在福岛发生核电站事故时只带一个兄弟单独去帮忙,投了私产 1000 万日元。这种人不玩推特也不写博客,当然媒体也不会报道,只有身边极少的人知道。黑社会的人不宣传这些。”

“那时候的美学,现在越来越淡薄了。”三代目这么衷心于黑帮们看不见的美学以及“仗义每多屠狗辈”式的情怀,一方面是因为这就是他心中的仗义,二是因为这种思路和文身有直接的关系。

“现在的年轻人,他们首先就在胳膊或脖子那些比较明显的地方做文身。他们一旦脱衣服,比如在背部,平时被藏起来的地方就没有文身。那不是美学,就是丑学。过去的人,他们首先在不明显的地方做文身,慢慢多起来才做到别人看见的地方。过去只有在胳膊上有文身而背部啥都没有,肯定被人笑话的。”

来自三代目的照片墙(Horiyoshi_3)。“约 15 年前完成的文身。” 
来自三代目的照片墙(Horiyoshi_3)


讲到黑社会,笔者乘机向三代目提起“山口组御用文身师”事宜,又被对方挥手否定:“我并没有专属某一组。”

“就如大家所知的,山口组这几年分到三组,就是六代目、神户和任侠。假如一个文身师专属某一组,给他们做文身,若将来他们万一又要分组,肯定是里面有些人的文身无法继续了,客源会受影响。再说,专属一家黑社会,等于是自己的动机得向上面一一报告,比如去海外参加文身比赛,出国的时候就得打招呼,回来又得去一趟报告。”

三代目笑着续道:“好像中国朋友都喜欢山口组御用这个说法,经常跟我提这件事。当然,我的客人中有山口组的,也有别的组的、色情行业的、年轻人或外国人……只要不是未成年人,我都会接受的。”

日本文身与外国人

据三代目介绍,日本传统文身中使用的颜色并不多,过去只有墨黑、朱色和褐色的三种。后来多了蓝色和黄色,但在一两年中蓝色变发黑、黄色变褐色,影响美观。于是他还在做弟子时就开始寻找颜料。

“日本传统文身的颜料并不多,只有黑、红和褐色三种。红色的原料‘本朱’是硫化汞(硫和汞的化合物),施术后人会发烧的。38.5°C的高烧,三天三夜。过去施文身真的很辛苦。我后来听说关西(大阪周围)有几家做颜料的,但东京附近真没有。那时候野心最大,想做和别人不一样的、更漂亮的文身,所以天天去找颜料。也会跟别的文身师打听,但这属于机密嘛,他们也不会告诉你的。后来好不容易听到别人说新桥(位于东京都港区)那里不错,我就靠这一词,就去找厂商。花了好几个月,在新桥到处打听,还真找到一种特别漂亮的湖蓝颜料。先在自己的脚上做文身试一试,确定没问题,就给客人使用。不过现在在工作坊里使用的颜色,大部分是海外生产。”

三代目虽说相信传统手针的好处,图案细腻且颜色亮丽很多、不易褪色,但在海外的 tattoo 相关技术也日新月异。也因为罹患多年的肝功能衰竭,现在他每周有几天必须躺着做透析治疗,若只靠手针身体已经不足以支撑他完成巨幅的文身作品,故此现在会使用电动文身机。

观看视频点击此处


来自三代目的instagram。几乎是free hand(徒手画)的文身过程,一开始就看不出最后出现的画面如何。“鲤鱼、龙或蛇,它们的图案都在我脑子里,直接在顾客的身体上画就好。图案和画风大家都能模仿,但 free hand 式创作,好像没有人可以做的。这条龙就这样可以继续画到全身、连接成一体的。”

观看视频点击此处


来自三代目的instagram、传统手针做法。“别人花两三个小时,我只用三四十分钟即可完成。这样客人比较轻松。这个过程中,会用到我刚才跟你讲的好几种手法。不然,不会这么快。”

来自三代目的 instagram,摄于八十年代。
来自三代目的instagram。三代目介绍,目前他的收费标准为一小时 3 万日元(约合 1800 元)。


至于说及海外的 tattoo 和日本的传统文身差异,他的重点并不在图案和技法,主要还是在精神方面。

“入门彫よし时心中怀有黑帮风格的义气,我想既然成为弟子就要好好做事,将来一定要让师傅为我夸耀。所谓的‘种松杉木[3]’。所以呀,我有一天在外面看到一家新开的文身工作坊,离初代的工作坊不远。我向初代打了小报告,而初代的反应非常淡。他说这不要管,水平不高的在附近,反而能显出我们的技术好。听这个我服了他,好帅。现在我老婆会跟我说这横滨哪里新开了文身工作坊,我就学初代的、模仿他那句话。(笑)”

据三代目介绍,横滨西区一带属于彫よし的势力范围,按道理来说别的文身师是不能设有工作坊的。

“别人不能,若是彫よし一门弟子,更不能。因为这等于是剥夺一家人的生意。我们文身师开工作坊,过去必须和当地别的文身师有一定的距离,至少三个电车站的距离。准备开工作坊时段,你首先跟当地最老的师傅说一声,若他能接受,就向当地其他文身师们打招呼,方可开业。这是必须的。我们西区过去有过一个例子,年轻文身师快要正式开业的时候才找我,我说不行。我是在这一带年纪最大的,若我说可以,附近的文身师哪怕不愿意也得接受新来者。所以我跟这位年轻人说,去找别的文身师,看看他们能否点头。结果没有一个接受的,他回来跟我说一声,就收摊去了。他这样就浪费了一大笔钱。”

听起来好严格。但此刻三代目的声音淡淡如冰:“黑道社会不能接受这种行为,匠人社会更不能。不然没什么美学了。现在我们讲的是文身,这和开个拉面店是两样的。”

他继续道:“一个文身师的势力范围过去就这么广大。现在就不一样,走路不到半个小时就有一家,互相都不认识,也不打招呼。海外的 tattoo文化,他们挂着自由风格,把本来就有的这些传统搞得乱七八糟。就如外卖便当店,这里有一家,斜对面有了看似同名的另外一家,只在店名上加一个‘元祖’。再走几步又有一家外卖便当店(笑)。他们也不明白这么个做法为什么不行。可能因为教育系统不一样吧。做什么事,都有个顺序。你先要打基础,要好好学,再来做大点的事。现在的年轻人不一样,一开始就想做大。用这种方式达不到好质量。这就是现在的日本。日本年轻人都不明白,海外的年轻人肯定更不懂。没办法。”

唯一的继承人

现在网络上有则信息说三代目彫よし的唯一传人是个德国人,也算是第四代传人。本人在采访中把这条信息介绍给三代目时,他目瞪神呆、一脸错愕:“啊!?谁说的?不可能,完全没有这个事情。我唯一的传人是我的儿子,没有其他。”

摄于文身历史资料馆,年轻时的三代目夫妻和长男。馆长真由美女士介绍:“儿子那时候八个月。纽约的摄影师 Sandi Fellman 女士用宝丽莱相机拍的。”  
三代目的儿子,现在的彫よし惣领。摄于 2018 年虎狼展。
彫よし惣领在施文身。图片来自彫よし惣领的官网。


“弟子这件事情,我有话跟你说。之前我收了不少弟子,最多的时候有七个呢。以我个人的看法,做弟子等于是成为服侍主人的‘家臣’。一旦在主人身上发生什么,就不顾一切地去帮忙。不管是任侠、黑社会或做文身的,我年轻的时候接触到的世界逻辑就是这样,对我来说这是理所当然的。这种关系,可以说是模拟亲子、模拟兄弟那种吧,因为你把对方当做真正的父亲或兄弟。但是,我自己有了弟子之后才知道,现在的社会已经变了,要找能够理解我们过去的这种逻辑的,几乎不可能。”

“现代人就像个上班族一样,你给公司做点什么,拿应对的工资,学好自己想要的技术就离开,拜拜。就是这种风格。所以我的弟子现在一个都不剩,全都走了。过去有一个我比较看好的弟子,他想要离开的时候我还劝说要不再努力一点,他说想要一天的时间考虑考虑,后来还是想走。那我也只能接受。所以……怎么说呢,现在的人际关系已经不是打在‘信赖’的基础上。我相信你、你相信我,为彼此全力以赴……现在这些都不可能,完全没有了。”

“比如过去有个弟子,他的视力不太好,我让太太陪他去做眼镜,钱都帮他付了。再比如,新的弟子来了,我一家人和其他弟子都出去一起吃饭,他们想吃什么喝什么,都由我来买单。新人来了,至少半月就这样帮他进入状况。但通常他们什么都不说,饭局就像守夜似的。最多的时候光吃饭就花每月 50 万日元(约合人民币 3 万元)。过去不知道为弟子花了多少钱,有的弟子跟了 15 年,为他花的也有几百万吧。不过这我不说了,因为这算是我擅自执行的事儿。不过想想我自己,让我决定跟着初代的就是床垫、被子和枕头。初代早就去世了,但他的太太还是由我来照顾。大家还劝我说可以了、不用管了,但这就是我的仁义。”

来自三代目的 instagram,初代施文身的情景。

跟妻子的承诺

三代目这些年注重于每年一次的《孤狼展》(注:从 2018 年改名为“虎狼展”),这是每次找同行共同完成的二人画展,今年 10 月 10 日又在原宿的一家画廊顺利开办第六届《虎狼展》。

摄于 2018 年《虎狼展》。开幕式那天画廊根本装不下人,从各地赶来的文身爱好者们站在门口外。
三代目,摄于 2018 年《虎狼展》。GALLERIA HARAJUKU 是位于东京都涩谷区的画廊,本次展期为 10 月 10 日至 15 日。


“和老婆结婚时,我跟她承诺了一件事。我说自己可能没法成为世界上技术最好的文身师,人上有人天外有天嘛。但是,我将来会成为一个最有名的文身师。先在关东地区(东京周围,包括横滨)有名气来,接下来是日本、亚洲,最后是世界级。为了实现这个承诺,你必须做和别的文身师不一样的事情。后来我出版画册、办了展览,这背后都有这个考虑。今年 10 月的《虎狼展》是一位台湾人(彫顔/Jess Yen)一起办的,我跟他的关系很好。你也来看看嘛,外国人可多的,韩国、俄罗斯、澳洲、欧美各国,也有中国人。我的儿子现在(2018 年 9 月)刚好在上海和香港参加文身展,但 10 月份会回来参与我的展览。”

说及儿子・中野一义(Nakano Kazuyoshi),三代目的眼神多了一丝温情。中野一义生于 1984 年,初中毕业后开始跟着父亲学文身,已经有多次参加国内外文身比赛的经验。就如日语的谚语“爱子要让他经风雨”,三代目非常赞同儿子多出去、见世面。

图片来自彫よし惣领的官网,他身上的文身是由他的父亲负责。


“我也是初中毕业后在各地流浪。我 15 岁时和 21 岁的前辈分租,他有个女友,经常写情书寄过来。前辈对此非常骄傲,偶尔把这些情书念给我听,我还看过情书上的吻痕呢。特别浪漫。但后来前辈被女友甩掉后试图自杀,幸好没死,但老板叫我去找那位女友。我大概知道她上班的地方,骑车赶过去,结果不在。老板气呼呼地跟我说:你怎么这么傻,若她不在就得打听去哪儿、啥时候回来么!所以嘛,很多事情呆在家里没办法体验。估计他(儿子)在外面正在学习什么吧。”

听似是所谓的“无干涉主义”,但我在《虎狼展》现场听到中野一义跟父母都是用敬语说话的。在采访中三代目也承认这点:“现在让孩子用敬语说话的家庭确实很少。我们对儿子还是挺严的。我的教育有一套,比如发现他错做什么,当场不说,就积压起来。我实在看不下去就跟他提好多事儿,所以他到现在还挺怕我的。当场责骂,这种做法的效果其实不好。”

中野一义目前的头衔是惣领(即总领),三代目也并没有考虑让他袭名的具体时间。“这要等他自觉。并且哪怕他想继承家业,若我看他还没准备好,那不能(让他袭名)。不过无论如何,将来的四代目是他,没有别的可能。你写文章,这点说清楚哈。”

继续突“破”

日本的武术中有哲学概念“守破离(Shu Ha Ri)”,而三代目就沿用于文身事业上。

“学习和修炼的阶段就叫‘守’。你去忘我地看书、看别人的文身、向师傅学技术。我现在画什么图案都在脑子里,是因为在学习过程中把这些图案都固化在自己的脑子和手里。过了这段时间,就是‘破’。借自己的用功机智来突破过去的累积。我认为目前的状态就在‘破’。办展览、和别人合作也是为了突破自己。个人这个状态特别有意思,脑子里不停地涌出新的想法,而且自己确实有技术可以实现这些想法。若我这辈子就在‘破’里,并无法达到‘离’,也可以接受。说实话,我估计‘离’那个状态不会现在这么好玩。‘离’等于是回到刚开始的‘守’、原始状态。那就没意思了嘛。”

三代目的画集在市场上颇有人气。出版社倒闭后都在绝版状态,其旧书价格在直升。  
中野义仁(三代目)画集《幻妖武者[五十八]魁圖風 : 三代目彫よし刺青画集》(日本出版社、2008 年 12 月)
中野义仁画集《幽霊鬼斗卅六釁圖 : 三代目彫よし刺青画集》(日本出版社、2007 年 8 月)


“现在我五点多就起床,喜欢画画,当然做文身也很开心,想做的事情多的是。偶尔见一下像你一样过来采访的、从海外特意找我的,我年轻的时候往往都没想到会有这样的事。还是不要天天喝酒,世上比喝酒好玩的事有的是(笑)。”

三代目,摄于工作坊
文身历史资料馆已有近二十年的历史,主要陈列三代目在过去四十年收藏的文身相关资料以及海外客人为三代目带来的礼物。
文身历史资料馆的二楼是三代目儿子的工作坊。

附注

[1] 清水次郎长(Shimizuno Jirochō,1820−1893):从江户时代末到明治时代的著名赌徒、带领清水一带的帮派“清水一家”的老大。以清水次郎长为题材的浪曲(日本的说唱艺术之一)或电影作品居多。 

[2] 据日本政府的统计,七十年代本科毕业生的月收入在 15 万日元左右。日本的工资标准近 40 年没有太大幅度的变化,2017 年的本科毕业生的月收入标准在 20 万日元左右、约合人民币 12200 元。

[3]松杉を植える/种松杉木:赌徒用词,指为老大一家做事或牺牲自我的心态或行为。日语的“松”和“等待(客人)”是谐音,杉木成长非常直、长得比屋顶更高,都被认为吉利的象征。 

三代目彫よし简介

日本著名传统文身师。1946 年生于静冈县,21 岁入门与横滨“彫よし”,33 岁时继承师名并成为三代目彫よし。至今出版过四本画集,如《百鬼図》(1998 年)、《水滸列伝図譜》(2001 年)、《幽霊鬼斗卅六釁圖》(2007 年)以及《幻妖武者[五十八]魁圖風》(2008 年),均由日本出版社出版。

官网:点击此处

文身历史资料馆

地址:横滨市西区平沼1-11-7今井大厦1F

门票:1000 日元

每周二休息,开馆时间一般在下午。

本文作者简介

吉井忍(Yoshii Shinobu),日籍华语作家,现旅居北京。毕业于日本国际基督教大学国际关系专业。曾在成都留学,法国南部务农,辗转台北、马尼拉、上海等地任经济新闻编辑。现专职写作,著有《四季便当》《东京本屋》,审校有“MUJI 轻料理”丛书等。

本文图片由作者及受访者提供,已获得馆长真由美女士的许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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