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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康永:如果墓碑上写一行字,我不要被介绍成“这是一个讲情商的人 ”| 访谈录

曾梦龙 好奇心日报 2019-03-25

“听起来我太慈祥了,我不是这么慈祥的人。我宁愿他说这个人是创造了一个奇幻世界的人。”

2010 年,蔡康永出版了他的第一本实用书《蔡康永的说话之道》,尝试教人“说话”。 4 年后,他又出版了续集《蔡康永的说话之道2》。两本书销量加起来近 400 万册,年过半百的他变成了小时候厌恶的写实用书的畅销书作家。

相比小时候,他现在觉得,写书是“探测自己”的过程。如果写出来的书,刚好也能够令看到的人,拿去各自探测自己,这书就写得值得。所以实用书也有其存在必要,至少能够帮别人解决一点问题。对他来说,做节目亦如此。

他也从《蔡康永的说话之道》开始,不再想显示“我”的存在,希望站在别人的立场写作。此前,他曾出版过 8 本书,包括《痛快日记》《LA流浪记》《那些男孩教我的事》等。这些书大多带有鲜明的个人印记,关于他的成长、求学、社交、想法等。

喜欢蔡康永文字的人,大多认为他的书抚慰人心,可以帮助解决一些人生问题;不喜欢的人则觉得肤浅,是心灵鸡汤,并不能真正解决问题。他自己也对此有过回应:“我觉得我的微博不是‘心灵鸡汤’,我写的东西也不全是乐观的,也有忧伤和迷惑。我从来不会写那些‘不要恨别人’、‘有付出就有收获’之类自己根本不相信的东西,我写的都是我相信的。”

相比作家,蔡康永更为公众熟知的身份是主持人。他获得过金钟奖(台湾电视最高奖)的最佳综艺节目主持人奖,也曾 7 度担任金马奖(台湾电影最高奖)颁奖典礼主持人。他最为出名的节目是台湾电视综艺《康熙来了》和大陆网络综艺《奇葩说》。其中,尤以他和小 S (徐熙娣)搭档主持 12 年的《康熙来了》在华人世界影响甚广,粉丝众多。

但在 2004 年开始主持娱乐节目《康熙来了》之前,蔡康永其实是个文化节目主持人,比如他主持过名人访谈节目《真情指数》和读书节目《今天不读书》等。

蔡康永的好友、媒体人陈文茜曾说:“我觉得康永有一种能力,第一个是体谅别人,第二是自我很小,第三就是,虽然你学英国文学、学电影,可是在必要时,你可以懂得、也愿意蹲下来去做《康熙来了》。”

但是,他不同意陈文茜说自己是蹲下来做《康熙来了》的看法,回应她称:“《论语》里,孔子去跟农夫跟园丁聊天,说如果讲到种田的技术,吾不如老农,讲到种花的技术,吾不如老圃。孔子还讲,不以言举人,不以言废人。你不要因为这个人讲了一句话就推崇他的人格,也不要因为这个人是混蛋就不信他讲的话。我是一个很喜欢跟非学院的人讲话的人。我不觉得你一定要跟别人学到什么,你光是见识到什么就够好玩了。”


关于蔡康永的主持风格,一些人觉得他温文尔雅、聪明机智,也有人认为他格格不入、意兴阑珊。其实这两面都存在,很大程度上也和他的人生经历相关。

蔡康永出生世家,家境优渥。他的祖父经营上海自来水公司;父亲蔡天铎是知名律师, 1949 年前曾是中国最大轮船公司——上海中联轮船公司的老板。 1949 年沉没的豪华客轮“太平轮”正属于该公司。

蔡康永在接受陈文茜的采访时,曾回忆过家庭对他的重要影响:“一个老派的上海家庭,来到台湾之后,从小生活的气氛,让我觉得好像在过二手人生,使我对很多事情都提不起兴趣。小时候,爸爸只要在家里请客,桌上如果端上来一条黄鱼,爸爸吃了一口,就会说这比在上海吃到的黄鱼差了大概三倍。如果去看京剧,白蛇可能从两张桌子上面翻下来都非常成功,我们鼓掌叫好,我爸就会叹一口气说,上海的白蛇都可以从三张桌子上面翻下来的。有一次,我爸带我去吃冰淇淋,遇到一个驼背的老太太,爸爸跟她打了招呼。等老太太离开后,爸爸跟我说,那是当年青岛第一美人。我说她已经是像虾米一样的人,竟是当年青岛第一美人,这让我非常受不了。”

据《南方周末》报道,上海人蔡天铎好客,从小就训练蔡康永的待客之道。家里请客吃饭时,蔡康永的父亲会一直注意有没有客人受到冷落。后来蔡康永做主持,也将来到“康熙”的人视作客人:“在电视上自己好像开 PARTY 一样玩得很高兴,很多时候就是因为我很在乎客人快不快乐。”

但是,和许多富家子弟类似,蔡康永从小非常叛逆,希望挣脱家庭所给予的那个既定世界。 2012 年,他在接受《GQ》大陆版采访时,也称自己“最显著的个人风格或者说个人标志”是“叛逆”。“叛逆,是我重要的活力来源。我一想到要做个驯顺的人,就感到沉闷。我喜欢所有新鲜的事情,一成不变会令我感到沉闷。”他对《GQ》说。

比如蔡康永在读高中时,同学介绍他读了殷海光和哈耶克的著作。当时,他知道了“二二八事件”,还发现台湾原来也有穷人、劳工,感到震惊、刺激和羞耻。他在校刊上随后刊登有关“二二八事件”真相和《共产党宣言》的文章,也参加一些激进活动,被学校多次处分。但也许是看在他父亲的面子上,学校才没有直接开除他。

所以,你也不难理解他在 1990 年从美国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电影电视研究所硕士毕业后,为什么从事过各种各样的工作——包括大学老师、专栏作家、电影编剧和导演、电影节评审、广播电台创意总监、《GQ》台湾版创刊总编、服装和女鞋设计师、收藏家、主持人、做过行为艺术和装置艺术作品,等等。而且,他常称自己没什么使命感或者责任感,不喜欢讲道理,影响别人,是个好逸恶劳的人。陈文茜本来想对他的人生做一点结论,但最后没有说出口,他猜测是“随遇而安”。


2016 年《康熙来了》的正式停播被很多人认为是台湾综艺衰落的标志,但早在《康熙来了》停播前,大陆娱乐业已逐渐崛起,港台娱乐业则慢慢衰落。中间原因比较复杂,包括大陆的资本、市场、人才优势,港台创意乏力,广告投放限制差异,媒介形式变化等,比如许多人爱提的一个因素是节目制作费用的巨大差别——《我是歌手》《中国好声音》等节目一集预算在 1000 万人民币,但《康熙来了》每集预算(除蔡康永、小S酬劳)只有约 10 万人民币,而这也已经是台湾制作预算最高的谈话类节目。

所以,蔡康永从 2014 年开始,就主要转向大陆发展,寻求新变化,包括参与《奇葩说》《真相吧!花花万物》《男子甜点俱乐部》等网络综艺节目的录制、上映了自己的第一部电影《“吃吃”的爱》等。

但除了《奇葩说》,其他项目都表现不佳,比如《真相吧!花花万物》(2018)《男子甜点俱乐部》(2017)《“吃吃”的爱》(2017)在豆瓣网的评分分别是 4.2 分、 5.6 分、 5.3 分;《“吃吃”的爱》预算达 2.5 亿新台币(约5600万人民币),但实际票房只有 1.85 亿新台币(约4100万人民币),票房和口碑均失利。

和《康熙来了》不同,很多老观众觉得在《奇葩说》中看到了另一个蔡康永。因为在《康熙来了》,蔡康永所扮演的角色是访问者,需要的是提问和倾听,不太需要表露自我,但在《奇葩说》,他必须表达自我,还得说服别人,运用自己的影响力。比如在 2015 年的《奇葩说》,蔡康永少见地在节目中聊到自己“出柜”的话题,泣不成声,让很多观众感动,觉得其温柔且有力量。

“演艺圈只要有人想出柜了,会先来问我。出于理性考虑,我通常会拦住他们。因为他们没有经历过我经历的事情,所以我没有把握当他们遇到那些困难的时候,能像我一样挺得住。但站在孤单的立场,我又很希望很多人陪我。越多的人出柜,那‘柜子’就越不容易存在。我唯一能够做到的事,就是向爸爸妈妈证明我们不是妖怪,我们可以很好地活在世界上。”他说。

综艺《康熙来了》截图,小 S (左)和蔡康永(右),来自:豆瓣


虽常说自己没有使命感或责任感,但被看作娱乐圈中的读书人的蔡康永现在还是适时地在节目和书中传达自己的价值观,会推荐自己喜欢的书。读书和写作也是他一直喜欢的两件事。同时,他保持着和娱乐的距离和反思,希望人们可以多看好电影,多读好书,学会独处。

2018 年 11 月,蔡康永出版了他的第 3 本实用书《蔡康永的情商课》。“探寻情商的过程,就是探寻自己的过程。独处的能力,是使我们与别人不一样的关键能力。为什么一本好书、一部好电影,常被称赞‘启迪人心’?因为当我们心灵贫乏,没办法自行产生能量时,藏在书里、电影里那颗丰富的心灵,会不断催化我们,对生命诞生想象。”他在新书中写道。

相比做的各种事情,蔡康永称,自己真正想做的事情是写作,而且是写好看的长篇小说,其中一个计划还是长篇奇幻小说,想创造一个和真实世界密切相关的奇幻世界。但这个长篇奇幻小说他已经写了 12 年,开了 5 次头,仍没写完。

“如果墓碑上要写一行字,我就不需要被介绍成:这是一个讲情商的人。我宁愿他说这个人是创造了一个奇幻世界的人。你所说的软弱是对的,我要怎么置这些于不顾,然后去写那个小说,还是两个都要写吗?我认为人很难两者兼顾啊!所以说不定下次你访问我的时候,我就第 8 次开始写我的奇幻小说。” 56 岁的蔡康永对《好奇心日报》说。


Q=Qdaily

蔡=蔡康永

Q:《情商课》是你的第三本实用书。你怎么看待它与前两本的联系和区别?你的想法是不是有变化?因为我看你在 2012 年接受采访时说,虽然《说话之道》卖得好,但是会劝自己不要写《说话之道2》《说话之道3》,想要多知道、多做一些其他的事。

蔡:对。这次写的情商的书,他们跟我说距《说话之道》已经 8 年,我就真的有吓到,没想到那么久。我小时候很不想变成实用书作者,进书店看墙上的畅销排行榜,心中会愤怒,觉得这些实用书占据了书店最好的位置,把我心目中严肃文学创作者的书都挤到了角落。后来,我自己试着读了一些严肃文学,发现他们一再地跟我印证我已经知道的事情的时候。我就开始想,我其实不用一直被提醒这些我已经知道的事。

我看很多在戛纳或者威尼斯得奖的这些电影,一直在拍人性的丑陋跟人生的空虚。我大概十七八岁的时候会很感激这些电影。因为那时候觉得,为什么都没有人告诉我这些人生的真相?都要假装粉饰太平,好像活得很有意思,充满了欢乐。所以那时候看这些痛苦作品,会特别兴奋,觉得有人启发了我,有人跟我站在同一边,要揭发这个虚伪的世界。

现在看就会觉得,好了,我都知道了,所以可以不要再烦我了吗?这些作品还是很适合十七八岁刚开始跟人生奋斗、搏斗的人看。可是呢,现在自己反而会觉得,你写出来的东西,如果能够帮人家解决一点问题,比跟人家讲“人生是有问题的”,要更有功德吧。

我不觉得所有写实用书的人都能够得到读者支持,很多人写的也未必读者会喜欢。我写《说话之道》的时候,并不知道我适不适合做这件事情。《说话之道》被认可了之后,我很惊讶。我其实用很好笑的心情在写《说话之道》,我在里面写很多东西的时候,用的语气其实都是乱开玩笑的语气,所以当它被接受的时候,我就会想,原来真的有这么多人被说话这件事情给困扰到,我真的没有想到。

《说话之道》出了(4年)以后,我写了《说话之道2》。我就想说,这件事情是可以无穷无尽地再写下去。可是呢,我不想再写了。我觉得说话是一个跟别人建立关系的事,可是我更在乎的是跟自己建立关系。因为我碰到很多聪明人,他们其实都很会跟别人建立关系,然后都不太会跟自己建立关系。我就想说,如果我敢写这本书,那就比《说话之道》令我觉得备受考验得多。因为我写《说话之道》的时候是我非常知道我在干什么,我做这件事情做了很久。可是,面对自己连我都忐忑不安,我到底有没有办法写出够好的书?

首先得解决我自己的问题,能够让我面对我自己的时候比较有把握,我才有脸把书给人家看。所以这次写出这本书,我松了一口气,原来这件事情有出路。因为我小时候不相信实用书的同时,也不相信情商这件事。哪有那么容易?我看了那么多讲人性黑暗跟世界残忍的文学作品,然后你要跟我说,靠着自己一念之间可以解决这件事。小时候肯定愤怒,想把世界都炸掉,人类就灭亡吧,少烦那些动物,让它们好好活着,觉得这样很爽、很好。可现在就知道,我们也没有要变成大魔王,把世界给炸了。你就要对付一个对象,就是你自己。我们就来对付看看。然后发现情商原来是讲这件事,而不是我们误以为地很会做人,把情绪都抹除,不是那件事,我就很开心,觉得这才是值得介绍的情商。


Q:我看资料,你其实真正想做的事是写作,而且是写好看的长篇小说,其中一个计划是长篇奇幻小说。我比较好奇,长篇奇幻小说这个计划进展到什么地步了?大概是个什么故事?为什么想写?

蔡:它其实一直在进展中。然后每一次写大概 1 万多、 2 万字,我就想到另外一个更好的开头,就把它推翻了,所以已经这样来回弄了 5 次。目前处于第 5 次的状况。我是真的觉得这次的开头我很喜欢,希望能够就这个开头再写下去。

我对奇幻故事的想法就是希望它创造一个世界。我们去那个世界里面会感到更多令人期待的事情、更多惊喜。奇幻世界得是跟我们的真实世界密切相关,不是脱离的,阅读的人才会开心地感觉到奇幻世界离我们并不遥远。现在是这个方向。

Q:第一次写是在什么时候?

蔡: 12 年前吧。中间一直会有像《说话之道》跟《情商课》这样的书出现,我就会觉得,这个人家觉得更迫切需要,我就先写了。写这些书也花时间的,所以就耽误了那个书。

Q:这个书你现在愿意透露讲什么故事吗?

蔡:总得等我确定我自己要写什么才行(笑)。现在开头就被推翻,我都没有脸讲。

Q:说明可能还要写第 6 次。

蔡:千万不要这样讲,第 5 次就很好(笑)。

Q:最近你在《奇葩说》里提到了科幻小说《华氏451》。小说中,作者设想未来有一天,人类不容许有书籍。只要在你家发现书籍,就会被焚毁。小说结尾,每一个不认同焚毁图书政策的人负责用自己的脑子记下一本书,负责为人类保留一本书的内容。我比较好奇,如果让你记下一本书,你会保存哪一本书?

蔡:我应该会选我现在这本《情商课》。

Q:真的吗?

蔡:嗯,我不舍得让这本书不见。因为如果你让我选别的,我最喜欢的,比方宫部美幸好了,很难决定要选她哪一部小说。而且我非常有把握,我如果作为一个活人,把那本书背在我的身体里面,别人听到 20 分钟后就睡着了。她的书无法以言语传递,所以我觉得宫部美幸或者马尔克斯(的书都是)不好口语传递的书。

《华氏451》提到有一个人身上装的是老子的《道德经》。我不认为有一个人可以口述《道德经》,然后别人会听得下去。如果有一本《唐诗三百首》在街上走来走去,倒是不错,可是我不想变成唐诗的传递者。我觉得荒凉末世,情商会非常重要。因为那时候大家不能够赚繁华世界的钱,也没有什么娱乐节目可以看,所以他终究只是要面对自己这件事情。

Q:你觉得写书是“探测自己”的过程。如果写出来的书,刚好也能够令看到的人,拿去各自探测自己,这书就写得值得。我可以理解为这是你写作的原因和意义吗?

蔡:我其实连做节目都这样想。我觉得节目散发的并不是它具体的内容,而是你的态度。如果你的节目散发一种态度,让看的人觉得活着可以这样活,不用把那么多辛苦的标签背在身上,每件事情都要照着规矩来,都要应该、所以。那这个节目就会给人家带来一个活力。不在于节目里讲了什么,而在于节目散发出来的气氛让你相信了什么。所以如果没有这个特色的节目,对我来讲,那就比较像只是工作而已。如果有散发的气氛,我才会觉得它比较像我的作品。

所以,《康熙来了》或者《奇葩说》散发这个气氛,我就会比较感觉到它是我的作品。而且我也很扎实地相信他们在别人心里面埋下一些种子,使他们在遇到困难的时候,可以靠这些种子长出一朵花来,然后渡过难关。我们自己长大过程中也靠着某一部电影或者某一本书帮我们做到这件事情,所以我相信这件事情是会发生的。

如果你说我任性地写的那些书,比方说我以前写过很卖弄文字技巧,我的一本书叫《再错也要谈恋爱》。那本书就是对每一个谈恋爱的环节把正反两边的意见都说完,然后自己跟自己辩论。如果看过那个书的人都知道,我是辩论队出来的人,我会自己跟自己辩论一件事情的正反。相对来讲,那本书上消失完全没关系。《说话之道》跟这本《情商课》,我宁愿《情商课》会留下来。

所以,是。我觉得终究会有一个书是你很在意它有没有带给别人心里面一颗种子。

电影《教父》剧照,来自:豆瓣


Q:刚提到电影,我们知道电影对你影响很大。关于电影,你曾说:“我们高兴的事情是娱乐有传承,可是遗憾的是电影已经不伟大了。现在大部分电影已经是用过就丢的产品,就是马戏团。”能不能具体讲讲为什么你觉得电影已经不再伟大?现在电影又应该在社会中扮演一个什么角色?

蔡:你想想看,看抖音长大这一代,他怎么会觉得影像这件事情还有任何珍贵程度?它就是一个随手可得的东西。你根本不能够接受一个人在手机上面看《教父》这样子的电影,觉得那对《教父》是羞辱。《教父》或者卓别林的电影,怎么能够在手机上看?《阿拉伯的劳伦斯》这种,你要用房子那么大的银幕来看的电影,怎么能在手机上看?然后他还回答你说,我已经看过那部电影。

我这两个礼拜在做一件很有趣的事情。我每天看三部我从求学以后一直错过的电影史上的名作。不管它是印度电影,还是希腊电影、意大利电影,看看看。然后每天看完两部以后,我就必须看一部好莱坞电影,到第三部,我才活得过来(笑)。前面那两部把我累坏了,有时候我都已经说服我自己,你就拿一本书在手边,实在太慢的时候,你就看看书。然后抬起头来看,哦,它还在演这一段,继续看你的书,要跟它拼下去。所以大部分那些意大利电影跟瑞典电影,我都是这样度过的。

我有一次在《奇葩说》辩论:你有必要在小时候还没有钱的时候就去穷游吗?你不能存好钱再去旅行吗?我当时就说一句话, 18 岁跟 80 岁去一个地方的意思是不一样的。你 18 岁看到金字塔跟你 80 岁再看到金字塔,完全不一样。所以, 18 岁看到伟大的意大利电影或者日本电影,跟 80 岁看到是完全不一样的事情。我现在看这些电影的时候,我知道它们曾经伟大过,可是它们已经被后辈模仿到翻掉了。我猜我现在叫我的学生看《教父》,他们也会觉得没有那么了不起。他们已经看了抄《教父》抄到翻掉 100 部其他黑帮电影,可是没有看过《教父》。

所以,电影失去伟大并不是电影不再伟大,是人的见识增加了很多。我第一次看到抖音的时候,还是觉得好有趣。可是当有人把《教父》的某一段也配上抖音的音乐,放出 30 秒的时候,你就会知道,电影是被迫不再伟大。可是我从来没有在意过这件事情。

Q:所以你也不持一种悲哀或者惋惜的态度?

蔡:不(持)。每次有人跟我悲叹现在是一个碎片化阅读时代。我都觉得,读一点碎片总比什么都不读好吧。他们说,你只在手机上看文章。我说,要不然这些人一辈子什么文章都不看的。他们现在手机上看文章,你应该替他们高兴,起码看一点东西。好多人都胡说八道,幻想古时候大家品德高尚、人情淳良,鬼扯。古时候那么多人都读不到书,认不到字,连一个印刷品都得不到,求学机会都没有。你怎么会认为现在是碎片化时代,难道以前是完整阅读时代吗?我就从来没有见过我们曾经有一个很爱阅读的社会。我没见过这件事情。

电影《“吃吃”的爱》剧照,来自:豆瓣


Q:你以后还会拍电影吗?

蔡:一直都有人问。那天我回答说,我上一次拍电影最痛苦的经历是拍完之后的宣传期。我非常不想。我们现在聊情商这件事情对我来讲很有乐趣,是因为我还处于探索状态。我写完这本书以后,心情大为开放,哇,我打开了一个世界,希望再更多地认知。可是我上次拍完电影之后,电影后期的宣传把我吓坏了。我这辈子没有经历过这件事。我没有做完《康熙来了》,然后做宣传这种经验。《康熙来了》自己就播了。我做完《奇葩说》,也没有宣传。我怎么做了一个东西,得一直跟人家讲这个东西?

所以我就跟我朋友说,如果再拍片,我希望拍一部不要宣传的电影。

Q:但是在这个工业当中基本不可能。

蔡:就它的预算小到可以不宣传,然后你们爱看不看。要做这件事情,你就得拍一部很粗野的电影,粗野到预算很低,院线不理你,你也活得下去。我宁愿拍这样的电影,我不要再走正规大片的路线。

Q:关于娱乐,你今年在“造就”的一个演讲很有意思。在你看来,未来的娱乐业,明星会变成是我们生活里面的“零件”,娱乐会带来更自我、更封闭的满足感和虚拟的幸福。我比较好奇,那你对娱乐的未来持什么样的态度?比如在我看来,这只是让人有了技术手段满足和沉浸自己的自恋,但人还有一面是公共生活,未来的各自高兴应该不是一件好事情。

蔡:我其实抱着幸灾乐祸的心情讲这段话。因为当那个时代来临的时候,我已经不在了,所以我不至于被色情游戏买去,然后上面印着某一个明星的脸,你可以随意地跟那个明星每晚都上床,无止无尽消费这个明星。我觉得那天迟早会来。你说一个好莱坞明星,他干嘛在乎他在亚洲有没有被人家幻想为床上对象?他拿到了一笔权利金,你爱怎么幻想他是你的事。就算有几个好莱坞明星不愿意,我觉得另外几个也会愿意。

所以这是第一个,你的偶像一定会变成虚拟。他有一个实体在,可是你可能会觉得,我的偶像到 28 岁就好了。 28 岁,他本人继续老化,可是我不想面对这件事情,所以请好莱坞以后都用 28 岁的他继续制作电影。我们看到每一部电影,我们看到这些我们喜欢的演员,(比如)汤姆·克鲁斯,都青春永驻一直在丰盛的年华演下去。好,那接下来就一定会进化为他成为你手机里的管家,成为你色情片幻想的对象……提供各式各样的服务。

我一方面享受不到这个福利,可是我也不用忍受这个抉择。因为如果要我忍受,我可能也会答应,怎样都行吧(笑),所以幸好不用经过这个考验了。只要我不在的事情,我就不在乎了,就没什么态度。我觉得接下来的人自己去面对的事而已。

Q:我觉得可能不久将来真的会实现。

蔡:在你的人生中,一定会到这一天。所以你要想好,你要买几个偶像放在一个手机(笑)。

综艺《奇葩说》第一季海报,来自:豆瓣


Q:你是比较少的在大陆和台湾综艺都做得很成功的艺人。那在你看来,在台湾和在大陆做综艺有没有什么比较大的区别?你有什么感受?

蔡:你知道 TED 这个平台。 TED 这三个字母是来自 Technology 、 Entertainment 、 Design 。你想 TED 领先我们这么多年,它在创立的时候就已经确认科技、娱乐跟设计这三件事情是在一起的。最具体的例子,你掏出我们的手机,它是设计,它是科技,然后它是娱乐。

所以我觉得在这个气氛里面,如果去谈综艺这件事情,会太限制我们的视野。抖音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它是科技与设计带来的娱乐。在它存在之前,你没有办法描述它。你没有办法描述我们为什么会陶醉在 30 秒的用同样的音乐去配上不同的人做的可笑事情,然后我们会沉溺在其中,无法自拔。

斯皮尔伯格导演前一阵子拍的电影《头号玩家》当中,让我们看到了很多在真实人生中对自己失望的人躲到了虚拟世界。如果这个虚拟世界也提供了实际生活的奖赏,像那部电影当中,你在虚拟世界里赚了钱,可以帮助你在现实生活当中负担你的花费。那个时候,你就不会在乎你要在真实世界里取得什么成就,虚拟世界的成就一样值钱。它里面的社会地位,被尊敬的程度、知名度,都是真的。

所以,我对于综艺的看法其实就是这样子。我们生活里面只要规模够大的实验不断发生,它就会出现超乎我们想象的各种娱乐形态。而那件事情前所未有,我认为甚至是没有地区分界。抖音现在也在西方受到欢迎。你不知道 Instagram 这些社交平台最后会迈向什么?它会不断组合视频长度跟听觉、观看它的方法、要不要附带交友的功能这些事情。

我以前做读书节目做得不好,就是因为我把它当成阅读来看待。我在我的节目里面介绍阅读,而不是把阅读这个行为做成一个节目。这是我最大的败笔。所以我的读书节目回顾起来,我认为没有存在价值,我只不过是在节目里面介绍书。我认为一个认真做阅读节目的人,应该要把节目本身变成阅读经验才对。

所以,你刚刚提的这件事情,我认为综艺这个类别根本会消失。你不知道你在玩游戏,还是你在看节目。你不知道你在看戏剧,还是在看综艺。那个是我相信很快就会到来的未来娱乐方法。

电影《头号玩家》海报,来自:豆瓣


Q:一方面,你很在乎存在感,希望做的东西是大众有反应的东西;但另一方面,你又感受到时间紧迫,想把时间空出来做些真正想做的事情。你常常在这两者之间摇摆,原因是你觉得自己不够勇敢或者有点软弱。你同意这个看法吗?为什么?

蔡:完全正确。而且我认为应该是所有的人都这样。这个观察很好,比方说《情商课》如果这次又受到了比较多的欢迎,必须要写《情商课2》或《情商课3》。可是它的出发点在于我觉得这件事还没有聊完。我自己喜欢《情商课》的时候,我觉得好多事可以值得再讲下去。我也不想停。因为我觉得这件事情我好不容易把它搞清楚了,我很不舍得就此打住。可是,它就耽误我写我的小说。

我虽然不想有墓碑啦,我只是抽象地举例,如果墓碑上要写一行字,我就不需要被介绍成:这是一个讲情商的人(笑)。听起来我太慈祥了,我不是这么慈祥的人。我宁愿他说这个人是创造了一个奇幻世界的人。所以对我来讲,这当中还是有取舍。可是偏偏摆明了,《情商课》出了以后,很多人说,当中起码有某一个章节、某一个观点有帮助他想通了一些事情。

你所说的软弱是对的,我要怎么置这些于不顾,然后去写那个小说,还是两个都要写吗?我认为人很难两者兼顾啊。所以说不定下次你访问我的时候,我就第 8 次开始写我的奇幻小说(笑)。 

题图为电影《头号玩家》剧照,长题图来自蔡康永微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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