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儿园老师遇到了同性恋身份的尴尬问题,并为此打了一场官司|2018 故事⑦
出于家长压力解聘他的幼儿园负责人,应该承担怎样的责任?
“记录普通人的行动和日常生活,”沃尔特·哈林顿说,“在我们的行当里,这种记录太少了。这种故事记录人在生活里寻觅意义和目的时的行为、动机、感情、信仰、态度、不满、希望、恐惧、成就和渴望。它们帮助人理解自己在世界里的位置。”
他曾经写过一个故事,“这家人的十几岁的男孩两年前自杀了。我努力向他们解释我想写的那种故事,探究要达到的深度。父亲听了许久,最后说,「这么说,你想知道我在安静房间里祈祷时心里想什么。」”
哈林顿说,最简单的形式就是:人怎么生活,他们看重什么价值?
我们每个人的生活组成了这个世界。
「2018 故事」是《好奇心日报》的新栏目。
11 月 13 日早上 9 点,比预定时间还早,明珏(化名)只身一人来到青岛市崂山区劳动人事争议仲裁庭。他在一楼门口等着律师们,准备让他们把五本 LGBT 科普的小册子和一些银行流水文件交给仲裁员。明珏认为这些册子,将有助于仲裁员更了解他,也有助于案件的发展。
一个多月以前,幼儿园老师明珏向仲裁庭提起诉讼,表示自己因为性倾向,被前雇佣单位“萌宝王国托儿所”(下称萌宝王国)的负责人魏文全违法辞退。
开庭之前,明珏经历了每一个劳动案件应该有的程序:立案、沟通、调解,但最终依然无法顺利和解,只好走到最后一个阶段:开庭。
明珏事前为开庭日做了许多准备,但到了这一天,他却不打算跟着律师一起进去开庭,“我担心自己情绪太激动”,他提到之前在调解委员会时,一谈起过往被歧视的经历,就激动落泪的事。
那五本科普册子是明珏先前参加同性恋公益活动所拿的宣传品,分别是《认识同志》、《“恐同教材”的七宗罪》、《反敲诈手册》、《多多的奇人囧事》和《校园欺凌 STOP》。
开庭的时间原定为 9 点 20 分,但因为仲裁庭临时更动为不公开开庭等 “程序问题” 而延至一个多小时之后的 10 点 30 分才正式开庭。
等待开庭期间,明珏自己骑着单车来到萌宝王国。
自从离职之后,他已经有好一段时间没有来到这,他注意到托儿所换了个新招牌,厨房里有人在开伙,庭院外的小沙坑还有学生刚刚玩耍的痕迹。
能不能回到这样一个工作环境里,现在成了一个未知数——即便他打赢了官司。
1.
明珏是山东泰安人,今年 31 岁,个子不高,戴着眼镜,讲话声音斯文、轻柔,从事幼儿园教师工作刚满 10 年。
他没想过自己不做教育方面的工作会怎样,直到今年 8 月之前,他还计划等存够了钱,就在青岛市开设一家属于自己的幼儿园。
他 2014 年来青岛,那个时候明珏已经算得上是个有经验的幼教老师,他在崂山区的一家幼儿园里找到工作,这家幼儿园实行他所认同的蒙特梭利教育法。这一待就是 3 年。
在这家幼儿园任教期间,发生了两件改变明珏职业生涯的关键事件。
一个是家长集体闹园事件。2015 年,这家幼儿园因为环境硬件的问题,被一群家长集体检举,引发学生退园潮。原先有将近 30 位学生的幼儿园,瞬间少了半数以上的学生。
当时家长们要求幼儿园换地址,为了不让幼儿园倒闭,作为一名单纯雇员的明珏本可以不用理会这些要求,但他还是在每天下班之后骑车在青岛市区里寻觅更合适的地方。
他甚至为了解决因退园潮引发的招生问题而加入直销商,随后又发现效果不怎么样。
思考过程很简单:“我去考心理咨询师的时候,认识了做直销的姐姐,她请我去直销的分公司做一个教育讲座,反响非常好。我发现,他们的团队遍布青岛各个地方,加上当时我们幼儿园招生面临比较大的困难,硬件条件没那么好,位置也比较差,所以想说可以通过讲座去做宣传。”
2017 年 6 月,这家幼儿园倒闭了。
或许幼儿园的倒闭促发了第二个关键事件:和他其中一个学生的爸爸魏文全合伙开幼儿园。
2.
由于幼儿园倒闭,明珏突然间失去工作,与此同时,魏文全找上了他,问他要不要一起开一家幼儿园,由魏文全出资。这是魏文全第一次投资幼教机构。
“本来他就是我大儿子的老师,我觉得他上课还可以,毕竟那个园也比较小。然后刚好我的二儿子又准备要上学,跟他接触以后,我觉得这个老师还挺好的。”魏文全说。
这个提议对于早有开设幼儿园念头的明珏来说是个实现梦想的好机会,他很快就答应了。
2017 年 10 月 23 日,萌宝王国正式登记成立。除了明珏,魏文全还找了另一个负责招生的老师,三个人共同担任萌宝王国的合伙人,2018 年 3 月正式开放学生入园。
明珏从普通的雇员,变成了托儿所的教学策划指导。某方面来说,这是两个 “新手” 的首次合作。
一切从零开始,等在前方的通常是未知与困难。明珏与魏文全对于教学运营方向,不时会有想法上的差异。“前一两年都在磨合、探索的阶段,我们都在尝试,也不会觉得谁的想法就一定是对的。” 明珏补充说,“这都在正常的合作范围内”。
值得一提的是,萌宝王国的所在位置,就是先前倒闭的幼儿园所在位置,在崂山区的一个小区里。
小区共有五栋楼,萌宝王国在其中一栋的一楼,共有两户,外面有个被改建成小型游乐园的庭院,除了墙壁上五颜六色的涂鸦,还设有小型的沙坑、滑梯,以及玩具车等设施。
在萌宝王国的方圆两公里之内,至少有将近 10 家幼儿园,但大部分都是相对大型的幼儿园,有两百到三百位学生,且以 3-6 岁的孩童为主。
这是萌宝王国最终决定只招收 0-3 岁的孩童,把自己定位为“托儿所”的原因之一。此外,他们收费上也是中高价位,每个月的管理费加餐费,大约为 5000 元。
因为学费定价高,加上场地的大小限制,萌宝王国在正式经营将近 4 个月之后,学生人数最多只有 8 个人,其中一个还是魏文全的二儿子。
招生的难题很快就出现了,“后期看着招生不是特别理想,我们才开始做宣传,做公众号、小程序,还在小区里放电影。本来我是一个教学园长,负责招生的是另外一个运营院长,但后期还是有好多东西都是我来负责。” 明珏说。
3.
2018 年 7 月 28 日,明珏带着母亲一同参加同性恋亲友会(山东临沂分会)的二周年庆,他在现场分享作为一名同性恋者的经验。
8 月 6 日,他把当天的活动文章《临沂分会二周年庆丨吃鸡盛宴,我是同志我骄傲!》分享在朋友圈上。
明珏还没对所有人公开出柜,所以先把帖子的隐私设定为萌宝王国的学生家长不可见,但先前的学生家长却看到了,他们传讯息给魏文全。
“当时有些家长的反应很激烈,发微信给我,问我要不要带孩子去验血之类的,而且好几个。我感觉家长很介意,更担心如果这事开始在我们园里传开,那园不就崩了。我们这里总共也才几个孩子,如果家长都反对的话,可能全退园了。”魏文全说。
隔天,魏文全把明珏叫到办公室,并把家长的“反馈”告诉他,同时给了他两个选择:一个是接下来再也不能用老师的身份曝光自己是同性恋者,另一个就是辞职。
“他的业务能力还是比较强的,这没有人怀疑,但如果你的身份不公开,然后做好自己的事,我觉得这还是能接受。”魏文全说。
明珏事后回忆起这次的谈话时依然生气,他说像这种事就不会发生在 “普通人”身上。
作为一名同性恋者,明珏认为从事教育工作与性倾向没有关系,但他也明白事情与合作者是否在意他的性倾向无关:“可能他(魏)觉得机构还小,开除一个人无所谓,但这也反映出来,他很怕家长那里的压力,毕竟他更多是从经营者的角度去考虑,可能会影响招生。”
明珏陷入了纠结。他毕竟是这家托儿所的合伙人之一,然而一旦涉及同性恋者的权益,又是事关个人使命的事。于是他在跟魏文全谈话的当天晚上,先在萌宝王国的内部微信群里,传了一张“离职声明”照片,上头写着:由于个人因素,因而辞职。
事后,明珏又和友人们分享这件事,接着经由同性恋权益组织 “ LGBT 权促会” 的介绍,接触到唐向前律师、于丽颖律师,过去他们都曾替性少数族群打官司、争取权益。
“从法律上看,这个解除的理由并不充分,转发同性恋文章,并没有违反任何规则。”唐向前律师说。
有了律师的背书与支持,更加强了明珏争取权益的决心,他决定提起诉讼。
4.
9 月 19 日,明珏前往青岛市的劳动人事争议仲裁庭递交一份申请书,决定借由劳动纠纷名义,状告魏文全歧视。
当天,他在仲裁庭的大楼门外,手举一张标牌写着:“我教导孩子要诚实,所以我无法说谎。我是同性恋。”
9 月 27 日,青岛市劳动人事争议仲裁委员会正式立案。明珏收到了仲裁庭的通知书。通知上写着开庭日期、地点与 “赔偿金” 事由。
由于魏文全没有和明钰签署正式的劳动合同,按照法律规定,如果当中涉及违法解雇,雇主就必须从就职的第二个月起,按月付双倍工资给员工。
明珏立案的消息,先是通过「LGBT 权促会」的公众号曝光。接着,不少媒体立刻跟进报导此事。很快地,此事在社交网络上形成一个热门话题。
明珏说起话来,有种“教学”的热情劲,不吝于分享对一件事的看法与价值观,即便是在官司缠身期间,对于所有找上门的媒体,明珏一概来者不拒。
一共有 20 几家媒体跟他联系。为此,他把这些媒体特别设定一个分类标签与群组。就在他“失去教职”的这段时间内,他除了继续从事直销商的工作,还有很大一部分的时间都在回应媒体采访。
广泛引起舆论,是明珏决定起诉的动机之一,“这个案件曝光之后,在网络上掀起一阵关于同性恋到底能不能当老师的讨论,算是初步程度达成我的目的吧。”明钰说。
明珏和律师们倾向将此案件视为一种倡议——换句话说,他们认为这个案件的走向将会影响到其他人争取类似权益的发展。
“这是同性恋歧视,但反映到这个案件就是劳动纠纷。如果没有他这个身份,其实这就只是个普通劳动纠纷案件。”唐向前律师说。
明珏表示魏文全曾经告诫他,如果诉讼持续进行下去,山东的幼教圈可能不会再有人聘雇他。但明珏认为诉讼很可能让更广泛的人纠正错误印象,因而有打下去的价值。
随着案件的发展,魏文全与明珏对于案件的走向与期待出现了分歧,前者只是希望劳动仲裁合理,后者希望同性恋的不平等得到申张——尽管他其实应该跟那些家长去申张这件事。
“我完全没有想要扳倒他(魏)、搞臭他。更多的是觉得这整个东西很不公平,因为这样的事件,就把我给开除。”明珏说。
至于魏文全,作为一名投资人,他最在意的还是赔偿金问题,“ 我并没有亏待他,包括后面的辞职,他也写了辞职信。他走了,我给了补偿,那我仁至义尽了。我觉得我该做的都做了。” 魏文全补充,“他虽然起诉我,但我觉得还不是我的仇人,既然你去做,就肯定是有你的想法……我也算是同性恋事件的一个亲历者和参与者。 ”
对于明珏说曾在“之前的幼儿园向一些人出柜”,魏文全说他并不知道这一点,他此前只是感觉明珏有同性恋倾向,但从未明确过,直到 8 月 5 日看到朋友圈那篇文章。至于邀请明珏一起办学时,则从未考虑过这一点。
魏文全表示,从正式开园到现在,萌宝王国一直是持续赔钱的,尽管他对于前期的亏本早有预期,但他也没想到才经营 5 个月,就有学生家长向他检举明珏是同性恋,不宜担任幼师。
5.
明珏说自己现在已经是山东省的 “争议人物”,就算随便到任何一家幼儿园应聘,“可能会给他们带来压力,我不想给别人带来太多的麻烦”,这个意思就是说,他必须短暂放弃幼师这份工作。
在被辞退事件出现之前,关于他的同志身份,凡是比较亲近的亲友、同事,或是部分学生家长,都已经知情了。
明珏表示之前并没有因为同性恋身份在职场上受到不公平的待遇,“这是我这些年来,唯一一次老板辞退我的经历,以前都是我炒老板的鱿鱼,我干得不开心了,我就说再见。” 但他也提到,过去就学期间,确实因为女性化的特质,曾经遭到同学的欺凌。
与一些只关注个人生活的同性恋不同,明珏相当在意同性恋的权益问题。
“我大学刚毕业的时候,就曾经有想过要从事社会工作,当时还想给全国的人大代表写信,内容就是申请同性婚姻合法化。后来我觉得说,反歧视啊、法律当然是个途径,但最根本还是改变人心,就是对人的认知做影响。”明珏说。
6.
从立案到调解期间,明珏不只一次表示,希望案件落幕之后,还有机会回到萌宝王国继续任教,他说自己很想念那些孩子。
不过,他其实内心清楚,当他下定决心提起诉讼之后,这个想法就显得天方夜谭。
目前萌宝王国的学生已经从 8 名变成 6 名。
魏文全表示,明珏立案的隔一天,青岛市教育局的人就到了萌宝王国,要求他把托儿所关闭,原因是“舆情太大,当时全国还有海外媒体都报了,政府有压力。”
魏文全向教育局争取春节之后再关园,因为到时候会有些学生毕业,刚好送走一批学生,“后来,教育局也没说行或不行,就说先暂时开着,必须等这事情处理完,毕竟园关了,仲裁也就没什么好处理了。关园了我还去处理什么。”
直到开庭日当天,萌宝王国依然持续经营当中,但接下来还能开多久,魏文全也没有把握。
整场官司没把握的事情不只一件,包含两人最终走向正式开庭,也是因为调解委员会没能达成共识。
过程中,明珏其实对赔偿金的问题,并没有太强硬的态度,他把原本可能拿到的 4 万元赔偿金让步到 9000 元。但他希望最终能在调解书上,加一句备注:“双方认可同性恋享有平等的就业权。”
如果调解成功,这句备注可能对明珏、乃至对更广大的同性恋群体是一种法律意义上的支持。但在某种意义上,这句话又超出了明珏和魏文全的劳动仲裁争议范畴——因为事实上双方并没有否认同性恋享有平等就业权,而是魏文全在他人压力的情况下、出于利益考虑,和明珏解除了雇佣关系。
魏文全也同意加注备注完成调解。
唐向前律师的说法是:“我们希望能拿到正式机关盖章的文书,可能更权威,这是当事人的底线问题。如果说没有加这句话,这个案子就是一个普通的劳动争议案,跟同性恋没有关系。”
不过最终仲裁方不同意敏感词语出现在劳动争议案的调解书上,调解最后宣告失败。
7.
11 月 22 日,劳动仲裁结果出炉,明珏胜诉。裁决书上显示魏文全需支付明珏工资差额,意即一共 6 个月的工资,除此之外驳回其他仲裁请求。
判决出炉的同时,明珏第一时间就把此消息传给媒体们,并公开表示欣慰与失落并存的情绪:“仲裁给到了相对公正的结果,而且这个案子也让整个社会看到性少数群体对正当权益的渴望;但与此同时,也有一点失望,因为就目前来看,整个社会仍有歧视和偏见,而且很多人还一直不肯试图去了解和自己不一样的群体,甚至对别人造成了伤害和负面影响,并且选择视而不见。所以,这次案件不是终点,是起点,希望有越来越多因性取向和性别表达遭遇歧视的同志站出来,发声说 NO!”
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劳动法》第八十三条的规定,案件当事人如果对于裁决不服,可以在 15 天内向地方法院提起诉讼。
明珏告诉《好奇心日报》,他不确定魏文全是否会上诉。对此,魏文全也尚未正式回应。
题图来自 Cory Woodward on Unsplas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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