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晶晶原创】泡桐花的怀念
泡桐花的怀念
作者丨王晶晶
原创作品
又到一年人间四月天。春花烂漫，春光灿然。经过一个冬天沉淀的各色花朵千树万树次第盛放，空气中满是馨甜的蜜糖的味道。夕阳收回耀眼的光芒，在城市钢筋水泥的森林里徘徊，无限柔情依恋地跟这熙熙攘攘的人间烟火告别。匆忙赶路的途中，偶遇一株开满泡桐花的大树。有些年头的巨大树干，大大小小、长长短短的枝桠无限伸展着去往晚霞满天的天空，枝头朵朵淡紫色花朵芳华莹洁，在夕阳的余晖中细数着流年的故事。
记忆中最大的泡桐花树在童年祖父的庭院里。穿着花裙子扎羊角辫的小女孩，痴痴地抬头望向满树繁华，期待将擎天大树上最娇艳的一朵摘下。无奈与屋顶与天空相接的紫色花朵近在眼前却最遥远，如那时萌发于心小小的梦。只得幽幽盼念，等待一场风雨过后，梦中繁华落入人间，轻轻捡起肥厚硕大的花朵，嗅闻她特有的沁入心脾的味道，深深吸入整个肺腑。将她插入耳边稚嫩的发髻顾影自怜，又觉她像巧夺天工的小喇叭，凑在嘴边轻轻吹鼓她，整个手掌、身体都沾上了这紫色精灵的味道、汁液还意犹未尽，直到祖父笑眯眯地喊我来学写字，才肯作罢。一块自制的小黑板挂在墙头，小女孩坐在木凳上晃着双腿，托腮望着祖父黑板上的汉字和祖父的胡子，跟着一板一眼反复述念……
祖父是乡里受人尊敬、爱戴的传奇人物。出身富贵的他，因社会变革，少时家道中落，早早承担起人间辛酸。和年迈的母亲相依为命，抚养年幼的弟妹，艰难度日却从不言苦。面对命运的苦难风轻云淡，乐观向上的种子似乎在那时就已深深植入他整个生命。他因十块钱一晚上走了五十里豺狼蛇虫出没的山路，为生计他挑起扁担远下河南磨穿脚底。在物质生活极端贫苦的岁月里，他始终对这多苦多难的人生怀抱满腔热忱。他穿起戏服，画上油彩脸，戴上长长的白胡子，唱起老生角来引得满堂喝彩。他组织四乡八党热爱文艺的乡村青年们成立民间剧团，自己写剧本、导演，在文化生活贫乏的年代里给乡村带去一场场精彩演出。他做过乡村教师，教出的学生很多成为社会栋梁。他自己从没学过法律，却古道热肠、能言善辩，帮平白蒙冤的乡邻打赢一场又一场官司。也曾被人诬陷蒙冤，却始终对身边的人心怀感恩，一生良善。面对命运的刁难，面对大的社会变革浪潮，在这些个人力量显得如此渺小的波荡起伏与冲击中，他总是一面微笑一面暗暗拼劲全力抗挣。他的一生都在做这样的搏斗，却一直精力充沛从未感觉疲倦。
我懂事时，他已伴着改革开放的浪潮在商海搏击。他承包的果园水果畅销到外省，他砖窑里烧出的砖盖起了一栋栋新房子，他开办了养殖场，带动周围乡邻一起致富，是当时重点树立的先富起来的典型。他乐善好施，相邻亲友谁有困难来找他借钱，他总是会伸出援手，到后面许多人无力偿还也就不了了之。对自己却舍不得添一件新的衣衫鞋袜，总是缝了又补。记得他教导年幼的我说，出门去别人家做客，自身仪表整洁是对主人的一种尊重。所以平时居家劳动的他穿着简朴，临出门时总是会换上肃穆的衣衫，梳拢整齐头发，翩翩出门。经历过大饥荒年代的他一生极珍爱粮食，对待一饭一蔬近乎虔诚，碗里的每一粒米都被他安排妥帖。我和小伙伴打了架，哭着委屈地跑来找他，要他做主帮我，一直笑眯眯从不训我的他，这次却板起可怕的脸狠狠教训我，问清缘由后，还要我向伙伴道歉。那时的我怎么也想不通，祖父为什么要向着外人，后来渐渐明白了，他大概是想让我从小树立与人友善的意识，用一颗宽广的胸怀学会与人和平相处。童年原生家庭的观念会影响人长长的一生，祖父用他的言传身教深深影响着后代子孙。
听父辈讲祖父是世上最严厉的父亲，记忆中我在他新粉的白墙上用黑炭胡描乱画不气反笑过来帮我修正的祖父，怎么也和严厉这个词联系不到一起。他是那个叛逆的儿子犯错后，会把儿子捆绑吊在半空用皮鞭抽打的父亲。他是即使儿子们成家立业后，他一句话一个眼神一声嘶吼也会让儿子瞬间顺服的父亲。同时，他也是为了子女们的前途，在吃不饱的年代依然想尽办法坚持送孩子们外出求学、工作的父亲。他是成功的父亲，他的儿女们都如他般乐观向上、保持着对尘世烟火的热情，对大家庭的爱。即使各自成家立业，也依然有很强的凝聚力，他永远是这个大家庭的核心，他如庭院中桐树的躯干，子孙后代是依附于躯干擎入云霄的枝桠。
每年秋天，在阳光雨露滋润下畅快地生长了一个春夏的桐树，其树冠枝桠都要重重厚厚地覆盖上屋顶的青瓦，等到秋叶发黄尽落的时候，祖父会找人爬上高大的树枝，踩在屋顶用锯子一下下锯下芜杂多余的枝桠，只留一些主干部分。等待来年重新抽枝散叶开花。
那一年，我大学毕业参加工作了，从事了他年轻时做过的教书育人的工作，他为我感到骄傲，鼓励我要认真工作善待学生。一个红彤彤大太阳、燥热秋老虎的下午，我在下班回家后不见一人踪影，前庭后院门都锁得死死的，有些异常。一个邻居告诉我说家人都去了医院，祖父的一条腿不能动了。我反应不过来，一下子懵了，中午的时候，祖父还红光满面来厨房问我，还有没有米汤喝，六十四岁的他刚刚骑摩托车去几十里外的山里联系业务回来又饥又渴。我当时急着赶去上班就匆匆回了一句“没有了”，祖父端着空碗又回到了他的前院……这是我人生中最后悔自责的一幕……
后来祖父开始了艰难的与病魔作斗争的漫长岁月。只要能治病，再痛苦的治疗方法他也笑着忍着配合医生，一个从医几十年的老医生说祖父是他见过的最坚强的病人。他抱着康复的希望说，等病好了身体能自由活动了，他还要向以前一样去参加越野跑步比赛，天天打拳，骑车去没有走到的地方把业务做得更大……祖父一生都是怀揣梦想的英雄。晚年在病床上行动不能自由，他还在坚持写日记，写自己一生的传记，传给我们后世子孙，散播他生命中伟大的部分供我们汲取养分。昔日英雄般的人物也逃不过老来迟暮，一生好强总是靠自己双手和智慧抓住机遇实现命运转折的祖父，面对日益严重的病痛却只能是深深的挫败感。晚年的他坐在轮椅上，头顶是我儿时痴痴望过的泡桐树，陪着他说话、晒太阳，给他掏耳朵、剪指甲，做这些我年幼时他给我做过的微小的幸福的事。风暖暖的吹过，一朵肥硕的桐花落下，一个丰盛的生命来过人间如今又轻飘飘地凋零。我望着眉眼慈祥如画、满头银发的祖父，他笑了，笑容里有历尽人间繁华与沧桑的纯净明朗。
后来我去了异乡，与祖父团聚的日子越来越少。每次回去一方面想弥补不能孝敬祖父左右的的遗憾，又一方面时间有限俗务缠身，每次都只能在祖父身边短暂停留。儿子也和祖父异常亲近，每每牵着祖父的手带他鹤发白眉的曾外爷爷缓缓在桐树庇荫的庭院散步，也会像我小时候那样捡起肥硕的紫色花朵吹起小喇叭。看到小手牵着大手这一幕，我忍不住掩面哭泣。岁月是无情的，带着昔日叱咤人生疆场的英雄一步步走向衰老和死亡，岁月又是温情的，带来了新的生命和希望。祖父的血液已经延伸到第四代，我们后世子孙的平安喜乐是他老年想看到的最大的欣慰。
噩耗还是在那年冬天传来，我连夜从千里之外赶回。看到记忆中永远一脸灿烂明朗的祖父躺在狭小的天地，冰凉的身体，再也不能睁开看我一眼，怎么呼唤再也不能应答，我瞬间晕厥了过去……生命中最后的日子里，祖父过得很安详，他把自己的一生以及我们所有子孙的现状以及对未来的期许做了很好的分析与总结，做完这些之后，在一个黎明安详地离开了这他挚爱了六十九年的人间……
庭院的桐树在祖父去世的第二年春天因修建房屋而砍伐，粗大的树干物尽其用，被家人用来制作了许多日常所需的木质家具，桌椅板凳等，至今还在使用。在一切追求速食、速效的年代里，已很少人种植这种巨大的落叶乔木，很多年没有见过开满紫色繁花的高大泡桐树。只是，那些紫色莹洁的花朵，那暖暖的风，细细的雨，祖父慈祥的脸，穿花裙子的小女孩，那一树繁华一直在心里的某个角落，从未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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