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知丨刘钊:说字解词——库
库
(说字解词专栏)
刘钊
复旦大学出土文献与古文字研究中心
“古文字与中华文明传承发展工程”协同攻关创新平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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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文解字·广部》:“库,兵车藏也。从车在广下。”上引战国文字中的“库”字有两种构形,一种是1的从“厂”(“厂”“广”本一字分化,由两笔写成的“厂”字上部的尖顶后来变成一点,于是就由“厂”分化出了“广”)或2的从“宀”(“厂”“广”“宀”都取像于建筑,在用为表意偏旁时可以通用)从“车”。3 所从的“厂”加上了两个饰笔,很可能是受“军”字从“匀”作“
《说文解字》解释“库”字字形为“从车在广下”,显然是将“库”字视为会意字。段玉裁《说文解字注》已经指出“库”字结构为“车亦声”,后来的学者如马叙伦、张世超、何琳仪、孟蓬生等也都持有类似观点,是非常正确的。上古音“车”在昌纽鱼部,“库”在溪纽鱼部,韵部相同,声纽可通,如“出”字在昌纽,从“出”得声的“诎”字就在溪纽;“车”音九鱼切,与“居”同音,“九”“居”都在见纽,即跟“溪”同为牙音,这些都可证明“库”可以用“车”为声符,因此“库”字的结构应该分析为“从广从车,车亦声”。上引4、5两种写法的“库”字从“厂”“疋”声,上古音“疋”在疑纽鱼部,“疋”又用为“雅”或“夏”,跟“库”字韵部相同,声纽皆为牙喉音,故“库”字又可从“疋”声作“
现代辞书中的训释,很多都是早期辞书训释的延续。从《说文解字》开始,辞书训释就存在一个很大的问题,即字与词的混淆不分。因为《说文解字》是字书,在训释词义时往往会迁就字形。《说文解字》对“库”字“兵车藏也。从车在广下”的训释,“兵车藏也”说的是词义,“从车在广下”说的是字形,但是这个“兵车藏也”是迁就字形做出的训释,属于“以偏概全”,并不代表准确的词义。类似的例子如《说文解字》解释“
“库”本指收藏物资的处所,《释名·释宫室》:“库,舍也,物所在之舍也。”《礼记·檀弓下》“管库之士”郑玄注:“库,物所藏。”从传世文献和出土文献看,虽然“库”主要储藏武器战车及其他军事装备,但也储藏其他物资。《礼记·月令》季春之月:“是月也,命工师,令百工,审五库之量,金、铁,皮、革、筋,角、齿,羽、箭、幹,脂、膠、丹、漆,毋或不良。”这些物品都可以算作广义的军备物资,从中可见“库”所藏之物的丰富。其实即使是专门储藏武器战车等装备的“武库”,其藏品也难以用“兵器和兵车”来概括,如尹湾汉简《武库永始四年兵车器集簿》中提到武库中的“兵车器”种类多达240种,除了各种兵车、兵器及其附属品外,还有放兵器的架子、鼓、鼓槌、淳于、钲、铎等各种乐器和盔甲、旗帜、羽毛、皮箱、绳索、辘轳、蒺藜、面衣、头巾、刑具、马具、炊器、水壶、玉器、符节、铜环、铜镜、各种装酒的器皿,甚至还有制作毒箭的毒药(菫毒,“菫”字原误释为“薰”,以致产生误解),可以说囊括了行军宿营打仗所需的所有军备物资。
文字的字形义往往比其记录的词义的范围要小,即清人陈澧所云:“字义(相当于词义——笔者注)不专属一物,而字形则画一物。”“库”字之所以从“车”,是因为古人造字时没办法把“库”可收藏的所有物资都在字形上表现出来,只能选一种物资作为代表,因为“库”收藏的物资中包括“车”,正好“车”的读音又跟“库”接近,于是就选择了“车”来充当“库”字会意结构的一部分。我们不能因为“库”字从“车”,就认为“库”收藏的物资只有“车”,或因《说文解字》对库字“兵车藏也”解释,就说“库”只收藏“武器和战车”。这正如古文字“受”字像两手授受“舟”的形象,从而会“授受”之意,从常理说,只要是实用的“舟”,都难以用手相“授受”,古人为何选择这看去并不合适的“舟”来作为“受”的会意结构的组成部分呢?就是因为“舟”跟“受”声音相近,既可以用“舟”来表示“授受之物”,同时又可以用“舟”来兼任“受”的声符。我们不能因为“受”从“舟”,就说可授受之物只有“舟”,也不能说“授受舟”是“受”的本义,后来才引申为授受其他物品,其中的道理是一样的。段玉裁《说文解字注》“库”字下说“此库之本义也,引申之凡贮物舍皆曰库”,犯的是同样的错误。
在战国秦汉出土文献中,有很多有关“库”的资料,可以加深我们对“库”的理解。战国古玺中有“右库”“私库冢子”“左库尚(掌)岁”“右库眂(视)事”“襄城□库”印,三晋兵器铭文体现出的制器机构有“上库”“下库”“左库”“右库”“私库”“大库”“武库”“
以上所述战国秦汉出土的有关“库”的资料中,有两点新知非常重要,可以说颠覆了传统对于“库”的认识。一是战国秦汉时期的“库”跟“府”“仓”“廪”一样,不光是藏器之所,更是制器之所。“库”所制之器不限于兵器和战车,还包括其他物品,如出土的“郑武库铜器”“安定郡库鼎”“洛阳武库钟”“武库铜权”“雍库钥”“北库铜铺首”等皆是;二是当时“库”中制器的主要劳动力是由刑徒担任。据《汉书》记载,汉成帝时曾发生两次铁官徒暴动,一次是阳朔三年(公元前22年)六月,“颍川铁官徒申屠圣等百八十人杀长吏,盗库兵,自称将军,经历九郡。遣丞相长史、御史中丞逐捕,以军兴从事,皆伏辜”。一次是永始三年(公元前14年)十二月,“山阳铁官徒苏令等二百二十八人攻杀长吏,盗库兵,自称将军,经历郡国十九,杀东郡太守、汝南都尉。遣丞相长史、御史中丞特节逐捕”。这两处关于铁官徒暴动的记载中都提到“盗库兵”,这一点以往没有过多留意,如今看来,这些铁官徒很可能就是在“库”中负责制器的刑徒,所盗的兵器就是他们自己制造的,正所谓是“就地取材”“顺手牵羊”。
《汉语大字典》“库”字下义项④和《汉语大词典》“库”字下义项②皆释义为“监狱”,引了如下两条书证:
(1)夫奚不若子产之治郑,一年而负罚之过省,二年而刑杀之罪亡,三年而库无拘人。
《韩诗外传·季孙治鲁》
(2)故拘之牖里之库百日,欲令之死。
《史记·鲁仲连邹阳列传》
裘锡圭先生还曾指出如下两条书证:
(3)(赵襄子)乃自置车库中,水浆毋入口者三日,以礼豫让。
《说苑·复恩》
(4)囚箕子于塞库。
庾信《周齐王宪神道碑》
笔者还可补充一条书证:
(5)夏五月壬申,成子兄弟四乘如公。子我在幄,出逆之,遂入,闭门。侍人御之,子行杀侍人。公与妇人饮酒于檀台,成子迁诸寝。公执戈,将击之。大史子余曰:“非不利也,将除害也。”成子出舍于库。闻公犹怒,将出,曰:“何所无君?”
《左传·哀公十四年》
前文说过“库”是制器之所,而承担制器的劳动力主要是刑徒,所以当时的“库”实际上已经具备了一定的监狱的功能。从上引典籍例(1)、例(2)、例(4)可知“库”可拘系囚禁人,其目的显然是让拘系囚禁之人从事制器之劳作。例(3)、例(5)中的“赵襄子”和“成子”自己主动入住于“库”,带有自贬为刑徒,以表示悔过自罚的意思。虽然此时的“库”已经具备了一定的监狱的功能,但这仅是“库”的附属功能,同真正的监狱还有很大的区别,不能完全等同,因此《汉语大字典》和《汉语大词典》直接用“监狱”一词来释义这一义项,既不准确,又掩盖了其实际内涵,是不合适的。
《汉语大字典》“库”字下义项⑤为“店铺”,引书证为宋陆游《老学庵笔记》卷六:“今僧寺辄作库,质钱取利,谓之长生库。”按将这一书证中“库”的词义以“店铺”的释义列为义项很不合适。其实这一书证中的“库”是“质库”之“库”,也就是当铺。当铺一般都是“前店后库”,“库”中存有典当之物。这一书证后文还有“梁甄彬尝以束苎就长沙寺库质钱,后赎苎还,于苎束中得金五两,送还之”的文字,“库”为当铺的意思至为明显。以“店铺”之名释义实际的“当铺”,泛而不切,应当改正。
《汉语大字典》“库”字下义项⑤释义说“又酒楼称库。”《汉语大词典》“库”字下义项③释义为“宋时酒肆称库。”宋代的酒楼、酒肆皆可称“库”,“酒肆”翻译成现代汉语就是“酒店”“酒馆”。“酒店”“酒馆”可大可小,而“酒楼”以现代汉语语感听上去就有限制性,不如“酒肆”涵盖全面,释义更胜。
通过以上对“库”字字形及词义的分析论证,我们认为大型辞书中“库”字的第一个义项应该如此释义:储藏并制造兵器、战车等军事物资和其他物资的处所。
本文原载《辞书研究》2023年第4期,第121—124页。感谢刘钊先生授权发布!
微刊小编:老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