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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卷丨吴鎮烽:《釋讀黎城出土的季姒盤銘文——兼論否叔器》(選自《吴鎮烽金文論集》)

吴鎮烽 古文字微刊 2023-12-13



釋讀黎城出土的季姒盤銘文

——兼論否叔器




吴鎮烽



2006年山西黎城縣黎侯鎮西關村春秋早期墓葬M7出土了一組青銅器,包括鼎一件,簋兩件,壺兩件,盤、匜各一件,[1]均未發現使用痕迹。其中青銅盤的内底鑄銘文24字,從盤銘可以確定這是一組隨葬死者的遣器,對我們探討古代喪葬制度、用鼎制度以及對青銅器功能的研究有着重要意義。


一、季姒盤銘文考釋


該盤通高11.4、口徑33.2、腹深4.9、足徑25.6釐米,重3.675公斤。敞口坦底,窄沿方唇,腹部圜收。一對附耳高聳,圈足外侈,外底有加强筋。腹部飾一周重環紋。銘文是(圖一):


“中(仲)丂(考)父不录(禄),季

(姒)耑誓,遣爾

般(盤)、(匜)、壺兩、(簋)兩、

鼎一,永害(匃)福爾後。”


圖一 季姒盤銘文


現詮釋如下:


“仲考父”,死者,也就是受器者。從同墓地M8出土的器銘可知死者名[2]字考父,兄弟間排行第二,擔任楷侯宰,是楷侯的家臣。


“不录”,即不禄,金文中也有作“非录”的(見曾亘嫚鼎)。“禄”是指官吏的俸給。《廣韻·屋韻》:“禄,俸也。”《集韻·屋韻》:“居官所給廩。”《國語·楚語下》:“成王每出子文之禄,必逃。”韋昭注:“禄,俸也。”《周禮·天官·大宰》:“四曰禄位,以馭其士。”鄭玄注:“禄,若今月俸也。”《禮記·王制》:“任事然後爵之,位定然後禄之。”“不禄”就是不再能享受俸禄,所以古代士死便諱稱“不禄”。《禮記·曲禮下》云:“天子曰崩,諸侯曰薨,大夫曰卒,士曰不禄,庶人曰死。”鄭玄注:“不禄,不終其禄。”孔穎達疏:“士曰不禄者,士禄以代耕,而今遂死,是不終其禄。”仲考父爲楷侯的宰,死後稱“不禄”,身份應是士一級。


“季”,即季姒。作器者,參考M8出土器銘可知她是仲考父的夫人,來自姒姓國。


“耑”,音zhuān,同專。專一,專此,專意。


“誓”,有告訴、告知之義。《儀禮·大射》:“司射西面誓之曰:公射大侯,大夫射參,士射干。”杜預注:“誓,猶告也。”《逸周書·世俘解》:“用小牲羊犬豕于百神水土于誓社。”孔晁注:“誓,告也。”


“遣”,送也。也用作名詞,指死者隨葬的器物。《儀禮·既夕禮》:“讀遣,卒,命哭,滅燭,出。”鄭玄注:“遣者,入壙之物。”盤銘記載遣器的種類及數量,具有《儀禮·既夕禮》中所説的“書遣於策”的性質。


“爾”,第二人稱代詞,相當於“你”。商周時期上下通用,不分尊卑,後來只用於平輩或者上對下。《詩·小雅·無羊》:“誰謂爾無羊?三百維群!”鄭玄箋:“爾,汝也。”《正字通·爻部》:“我稱人曰爾……古人臣稱君皆曰爾。”


“害”,讀爲匃,意爲祈求、乞求。《説文·亡部》:“匄(匃),气(乞)也。”《玉篇·勹部》:“匃,乞也,行請也。”《左傳·昭公六年》:“禁芻牧採樵,不入田,不樵樹,不采蓺,不抽屋,不强匃。”陸德明釋文:“匃,本或作丐。音蓋,乞也。”《漢書·陳湯傳》:“家貧匃貣無節,不爲州里所稱。”顔師古注:“匃,乞也。”


“福”,即幸福,福氣。古稱富貴壽考、康健安寧、吉慶如意齊備爲之福。《書·洪範》:“五福:一曰壽,二曰富,三曰康寧,四曰攸好德,五曰考終命。”《詩·小雅·瞻彼洛矣》:“君子至止,福禄如茨。”鄭玄箋:“爵命爲福,賞賜爲禄。”孔穎達疏:“凡言福者,大慶之辭;禄者,吉祉之謂。”《禮記·祭統》:“賢者之祭也,必受其福,非世所謂福也。福者,備也。備者,百順之名也,無所不順者謂之備。”另外,福還有保佑、造福之義。《説文·示部》:“福,佑也。”《左傳·莊公十年》:“小信未孚,神弗福也。”《三國志·魏志·文帝紀》:“使死者有知,將不福汝。”


“後”,指子孫後代。《詩·大雅·瞻卬》:“無忝皇祖,式救爾後。”鄭玄箋:“後,謂子孫也。”《書·太甲上》:“旁求俊彦,啓迪後人。”蔡沈集傳:“旁求俊彦之士,以開導子孫。”晋陶潛《命子》:“三千之罪,無後爲急。”


盤銘大意是説:仲考父去世了,季姒專此奉告:致送給你盤、匜各一件,壺兩件,簋兩件,鼎一件,祈求福佑你的子孫。


M7和M8相鄰,是夫妻並葬。M7是楷侯宰(仲考父)的墓,M8是夫人季姒的墓。仲考父隨葬的青銅禮器是夫人所作的遣器,説明仲考父先亡,隨葬器物與盤銘所記完全相符,反映了這個時期士一級使用禮器的情況。季姒墓隨葬禮器也是一鼎二簋二壺一盤一匜,只是多了一甗,説明夫人的等級隨從其夫。


二、否叔器銘文考釋


季姒盤銘文明確説仲考父去世,季姒製作隨葬器物爲之遣送,爲研究商周青銅器中的遣器提供了重要的證據。由此我們聯想到了1999年張光裕先生公布的否叔所作的一組器物,有必要對其再作探討。


否叔器組是西周早期後段之物,包括尊、卣、觚(2件)、爵(2件)、觶等。否叔尊、卣的銘文是(圖二):


否弔(叔)獻彝,疾不已,

爲母宗彝(則)

備,用遣母,


圖二 否叔卣銘文


否叔觚甲銘文是“否用遣母”,否叔觚乙銘文是“用遣母”,否叔爵銘文是“用遣”,否叔觶銘文是“遣”。銘文逐件省減,直到只用一個“遣”字。


張光裕先生稱這組器物爲“遣器”,這是十分正確的,但張先生將銘文最後的“”釋爲“霝”,認爲有兩種可能:一爲名詞,是否叔母親的名字;二是可讀作“霝終”之“霝”(令),訓作善,“用遣母霝”是説“母有善終,因以爲遣”。[3]


基於銘文中有一句“疾不已”,學者們多將其與疾病聯繫在一起。張光裕先生認爲染疾者是否叔之母,患病而亡。陳英傑先生認爲染病者是否叔本人,也把銘文後邊的“”釋爲“霝”,讀爲神靈的“靈”,認爲自己久病不愈是母親的神靈作祟,“用遣母靈”是遣送作祟母親的神靈。[4]李學勤先生將“”釋爲“星”,讀爲“眚”,訓爲“災”。[5]李春桃先生贊同李學勤先生之説,並以爲“疾不已”是否叔染疾,原因是其母作祟所引起,“爲母宗彝則備,用遣母眚”就是專門爲其母準備了一套銅器,以遣逐亡母所作之災眚。他進而認爲這一組“宗彝”是祭祀禮器,是否叔爲了遣逐母親眚祟而作的祭器,不是遣器,並説銘文首句“否叔獻彝”所獻之彝不是此套銅器,而是另有所指。[6]


馮時先生認爲銘文中“疾”訓作痛,“疾不已”是指器主悲哀痛苦之情不絶。馮先生認爲“遣”是遣奠之意;“”爲“晶”字,“晶”是星的初文,“母晶”即“母精”,指母之魄體與其精魂。[7]


要解決否叔尊、卣銘文的釋讀,關鍵在於認識銘文最後邊的“”。筆者在《商周青銅器銘文暨圖像集成》中也曾釋作“霝”,現在看來是錯誤的。細審該字,其結構並不是並列的三個口,而是左右各爲一個C形(即耳字的訛變),方向相反,中間是一個方框。一般釋爲“聑”。商代晚期“耳”字多爲象形,“”呈長方框中有一横畫,如日本山中商會收藏的父乙鼎的“”,父乙方彝的“”;西周早期“耳”則變成“C”形,“”變成空心方框或者實心方形,如故宫博物院隻爵的“”,河北博物館聑卣的“”和聑爵的“”等。這是一個族徽(或者複合族氏銘文)。故銘文之後的“聑”,是作器者否叔的族氏標識,與銘文内容無關。


這個問題解決了,其他問題就迎刃而解,既排除了“久病不愈”,也排除了“鬼魂作祟”的紛擾。


銘文首句“否叔獻彝”,語言直白,是説否叔爲母親獻彝,也就是給母親製作隨葬品。因後句有“爲母”,故這裏便省略了受器者“母”。


“疾不已”,疾是一個多義詞,既是名詞,指疾病、病痛,也可作動詞,表示憂慮、憂患、着急。《玉篇·疒部》:“疾,患也。”《論語·衛靈公》:“君子疾没世而名不稱焉。”《莊子·田子方》:“草食之獸,不疾易藪;水生之蟲,不疾易水。”成玄英疏:“疾,患也。”另外,“疾”還有盡力,努力之義。《荀子·榮辱》:“小人也者,疾爲誕而欲人之信己也,疾爲詐而欲人之親己也。”《墨子·尚賢下》:“有力者疾以助人,有財者勉以分人。”《吕氏春秋·尊師》:“疾諷誦,謹司聞。”“不已”,不止,繼續不停。《詩·周頌·維天之命》:“維天之命,於穆不已。”孔穎達疏:“言天道轉運無極止時也。”從銘文叙事結構來看,如果把“疾”解釋爲疾病,那麽“否叔獻彝”後面又説宗彝齊備用以遣母,中間却突然插入一句“疾不已(久病不愈)”,顯得十分突兀,使得銘文語序混亂。我認爲聯繫首句的“否叔獻彝”,將“疾不已”解釋爲否叔爲了製作母親的遣器憂慮不止、焦慮不已,或者是不斷盡力辦理,更覺合理。


“爲母宗彝則備”,則,副詞,猶乃、才。《詩·小雅·出車》:“既見君子,我心則降。”《孟子·梁惠王下》:“齊人將築薛,吾甚恐,如之何則可?”“備”,完備、齊備。《廣韻·至韻》:“備,具也。”《易·繫辭下》:“廣大悉備。”《詩·小雅·楚茨》:“禮儀既備,鍾鼓既戒。”“爲母宗彝則備”是説給母親的宗彝(隨葬品)製作齊備。


“用遣母”,用,介詞,表示行爲、動作賴以進行的憑藉,相當於“以”。“用遣母”與季姒盤的“遣爾”句式完全相同,可以互證,前者只是把隨葬品(宗彝)置於“遣母”之前,後者則是把遣送的器物放在“遣爾”之後。“用遣母”是説用以致送給母親,也就是説隨同母親埋葬。另外的幾件器物上的銘文無論是“否用遣母”“用遣母”“用遣”還是“遣”,都表明其遣器的性質,所以説否叔器組是真真正正的遣器,毋容置疑。


全篇銘文按字面本身解釋順暢無礙,大意説否叔爲給母親獻彝(製作隨葬品),不斷盡力辦理,給母親的宗彝製作齊備,用以致送母親(隨從母親一起埋葬)。


2020年1月10日完稿



注釋


[1]山西省考古研究院:《山西黎城西關墓地M7、M8發掘簡報》,《江漢考古》2020年第4期。

[2]楷侯宰之名見《銘圖》12241,楷侯宰壺中隸定爲從吹從皿從女,不確,發掘簡報隸定爲從吹從龠亦是錯的。從壺甲(M8.12)的器銘看,該字從吹從女當是本字,壺乙(M8.7)器銘上部從吹,下部則是女字上舉雙手抱“吹”,應是女字的繁化,所謂的“皿”也是雙手的訛變,故今以器銘壺甲隸定爲“”。

[3]張光裕:《西周遣器新識——否叔尊銘之啓示》,《“中研院”歷史語言研究所集刊》70本第3分,1999年。

[4]陳英傑:《西周金文作器用途銘辭研究》,綫裝書局,2008年。

[5]李學勤:《論殷墟卜辭的新星》,《北京師範大學學報》2000年第2期。

[6]李春桃:《否叔諸器銘文釋讀——兼釋甲骨文中的“眚”字》,《文史》2019年第1期。

[7]馮時:《我方鼎銘文與西周喪奠禮》,《考古學報》2013年第2期。



本文選自《吴鎮烽金文論集》



《吴鎮烽金文論集》

作者:吴鎮烽

出版社:上海古籍出版社

出版年:2023年11月

定價:258元

ISBN:978-7-5732-0591-9



感謝上海古籍出版社授權發布!

微刊小編:梯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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