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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CAT上海馆 | 讲座回顾】秘教哲学与忧郁——丢勒和阿格里帕

巨若星 OCAT上海馆 2021-02-05

秘教哲学与忧郁:丢勒和阿格里帕

The Occult Philosophy and Melancholy: Dürer and Agrippa


主讲人:巨若星

(中国美术学院西方美术史与史学理论方向博士研究生,中国美术学院学报《新美术》编辑)


时间:2017年10月14日 


文字经主讲人修订



主持人(陈研):巨若星老师是中国美术学院学报《新美术》的编辑,曹意强教授的博士研究生。美术史有很多工作的领域,比如在博物馆面对作品研究或在课堂从事美术史教学等。但我认为美术史专业的学术杂志,是一个较为重要的领域,因为杂志总是能反映学术研究的前沿。20世纪80年代到90年代中国美术学院学报编辑部编辑的《美术译丛》、《新美术》这两本杂志,对美术史成为一门人文学科和中国的当代艺术发展起到了重要的作用。


讲座现场


下面我简单介绍一下今天的讲座,今天的讲座是关于丢勒的一幅雕版画。我自己其实也研究过一点丢勒,我想引用潘诺夫斯基《阿尔布雷希特·丢勒的生平与艺术》(The Life and Art of Albrecht Dürer)序言中的一段,他大意是说:在整个欧洲的艺术史当中,每个国家都有自己的主旋律,法国创造了哥特式风格,文艺复兴和巴洛克式艺术起源于意大利,法国有洛可可和印象主义,英国有新古典主义和浪漫主义,这其中缺少了一个非常重要的国家,就是德国。但德国有一位艺术巨匠,丢勒。在文艺复兴时期,油画主题基本集中于古典神话和《圣经》。但在版画领域中,艺术家们可以选择自己最擅长或者说自己最感兴趣的题材,甚至还会做出一些大胆的尝试。今天要讲的是他的一幅雕版画《忧郁I》,这幅画在丢勒创作的众多版画之中,显得较为神秘,包含了许多象征意义。下面把讲座的时间交给巨老师。


图1::Albrecht Dürer, Melencolia I, 1514, Engraving, 24cm × 18.5 cm, The Metropolitan Museum of Art


巨若星:谢谢陈老师对我的介绍,也感谢大家周末下午用宝贵的时间来听讲。今天要讲的是一篇我最近翻译的文章,讲座的题目也是译文的题目,原文作者是英国瓦尔堡研究院文化史学者弗朗西丝·耶茨(Frances Yates)。今天要讲的内容中有个关键词需要先向大家交代:就是Magic,我暂时译作“巫术”。当时的一些人们不懂得技艺,凭借常识和知识无法解释的现象,人们就会称其为“巫术”,例如有人制作了一只鹰,它自己会飞,其实是磁铁和火药神奇的效力。我们可以将Magic想做现在通俗意义上的科学和技艺。在中世纪和文艺复兴早期,人们可以公开崇拜一些哲学家,但不能公然敬仰一些掌握了“神奇”技艺的“巫术师”,因为“巫术”的技艺处于教会的严格禁令之下。


回到主题,刚才陈研老师已经介绍了丢勒。今天要讲的题目中还有一个人,阿格里帕(Heinrich Cornelius Agrippa)。阿格里帕和丢勒是同一代人,比丢勒小15岁。阿格里帕1531-1533年间出版了“密教哲学三书”(De occulta philosophia libri tres),三本书讨论的就是“巫术”。后面会讲到阿格里帕和丢勒《忧郁I》之间的关系。


先讲“忧郁”,古希腊的医学家希波克拉底(Hippocrates)以体液解释生理与病理,认为人体内主要有四种维生液体:血液(blood)、黏液(phlegm)、黄胆汁(yellow bile)、黑胆汁(black bile)。古罗马医学家盖伦(Claudius Galenus)的医术继续将四种体液对应人的四种性格:乐观(sanguine)、暴躁(choleric)、冷静(phlegmatic)、忧郁(melancholic)。而且进一步将四种性格与四种元素和星体联系在一起:


乐观-气-木星(Sanguine – Air – Jupiter);

暴躁-火-火星(Choleric – Fire – Mars);

冷静-水-月亮(Phlegmatic – Water – Moon);

忧郁-土-土星(Melancholy – Earth – Saturn)。 



盖伦的理论延续到了中世纪,在教会认证下成为了不可撼动的权威。在他的解释中:乐观的人积极、充满希望、成功、开朗,这些气质造就了优秀的统治者和风流的名士;暴躁的人易怒、好战;冷静的人镇定、略显昏沉;忧郁的人悲伤、萎靡、不幸。在盖伦的理论中,忧郁质的人最为糟糕。画中钱袋、钥匙等“属物”,早期也是象征着贪婪、懒惰等。但是看丢勒笔下的“忧郁”,黑色胆汁导致肤色黝黑,也有表现忧郁的典型的手托下巴姿势,身上挂着象征计算的钱袋。但和之前对忧郁的描述不同,丢勒所画的形象似乎还在试图表现出某种崇高


“伪亚里士多德”著作《论物质世界的问题》(Problemata physica),在医学语境中论述了忧郁是英雄和伟大人物所具有的性格,书中认为迷乱、疯狂或是狂热(furor),这些柏拉图认为的所有灵感之源,当它们和忧郁质结合就会造就伟大的人物;忧郁是天才所具有的气质。所有杰出的人物都是忧郁的,就像英雄赫拉克勒斯(Hercules),哲学家恩培多克勒(Empedocles)、柏拉图,还有所有的诗人。


“伪亚里士多德”著作中有关忧郁的理论虽在中世纪算不上鲜为人知,但直到文艺复兴时才引起了普遍的关注。忧郁质英雄的“才能”与“疯狂”等同这种观念,通过狂热(furores)这一柏拉图哲学的概念渗透进了“新柏拉图主义”(Neoplatonism),自此开始逐渐为欧洲人所熟知。并在他《生命三书》(De triplici vita)中论及了忧郁。书中菲奇诺劝告那些专注于自己研究,承受忧郁之苦的学生:“土星或忧郁质的人,不应回避潜心研究问题的性格特质,但需要注意用木星(Jovial)和金星(Venereal)的影响力缓和土星影响下的艰苦”。《土星与忧郁》中也证实了丢勒《忧郁I》与菲奇诺理论的关系,指出忧郁形象身后墙上排列着数字的方块,是象征木星的魔法方块,通过数字的排列来传递木星的影响。


但耶茨在文中指出,丢勒《忧郁I》背后的文献是阿格里帕的《秘教哲学》。《忧郁I》创作于1514年,比阿格里帕1533年正式出版的《秘教哲学》早了近20年。因此需要假定丢勒读过1510年的手稿本,手稿有很多副本,可以确定在丢勒生活的圈子中流传。《土星与忧郁》引用了部分手稿本的译文,下面便是从中节选的一段:


humor melancholicus(忧郁质),尤其是在土星的强烈影响之下,当它遇火发光引发furor (狂热)时,会让我们领会智慧和启示……所以亚里士多德在《问题篇》(Problemata)中说,忧郁让一些人与神灵相通,像女先知(Sybils)一样预言了未来……还有一些成为了诗人……他进一步指出任何知识领域中杰出的人通常都是忧郁的人。


忧郁质还有一种力量,据说会吸引某个魔鬼进入我们体内,由于附体魔鬼的活力,人会陷入迷狂(ecstacies),做出很多令人惊奇的事……附体的魔鬼以三种不同的形式存在,对应着我们灵魂的三部分功能,即imaginatio (想象)、ratio (理性)和mens (心智)。当附体的魔鬼被忧郁质释放,灵魂全神贯注于想象时,随即会被低级魔鬼寄宿,人往往能在手艺创作中得到魔鬼的绝妙指示;所以我们会看到一个很笨拙的人突然变成了画家或建筑师,或是另外相似艺术领域中出众的大师;如果这类低级魔鬼揭示未来,将让我们看到自然灾害,例如即将到来的狂风、地震、暴雨,或是瘟疫、饥荒和破败……灵魂专注于理性时,则会被中级魔鬼侵占;由此灵魂获得了关于自然和人类的知识;我们就会看到一个人突然变成哲学家、医生或演说家;有关未来的事件,中级魔鬼能让我们看到王国的覆灭、过去时代的回归,如同女先知对罗马人预言的方式一样……当灵魂上升到专注于intellect (智性)时,会被高级魔鬼盘踞,通过它我们可以知晓神圣的秘密,例如上帝的律法,天阶等级,以及与永恒事物和灵魂救赎相关的知识;就未来之事会向我们显示即将出现的奇观、奇迹,先知的到来或新宗教的滥觞,就像女先知在耶稣基督出现前的预言。


图2::Albrecht Dürer, Saint Jerome in His Study, Engraving, 1514, 24.7 cm × 18.8 cm , The Metropolitan Museum of Art


在阿格里帕著作中还有一支流传的犹太教神秘学说“卡巴拉主义”(Cabalism),这里有点难为大家,因为卡巴拉我也还没有搞清楚。耶茨在译文中指出《土星与忧郁》的三位作者认为,丢勒看到的1510年版《秘教哲学》中并没有“卡巴拉”(Cabala)的影响。她认为事实恰于此相反,查尔斯·齐卡(Charles Zika)证明了1510年稿本与之后其他版本相比,“卡巴拉主义”的影响更为明显。齐卡已有专文论述,在1510年的手稿本中宗教和巫术结合的内容,就是继皮科之后劳伊克林(Johann Reuchlin)进一步深入研究的卡巴拉。劳伊克林详细解释卡巴拉的著作《施行神迹之道》(De verbo mirifico, 1494),丢勒完全有可能读到。《施行神迹之道》和未出版的《秘教哲学》,可能就是丢勒创作《忧郁I》的主要灵感来源。


假定了丢勒熟悉卡巴拉的内容,耶茨解释了“忧郁”身上的翅膀,《秘教哲学》中将卡巴拉描述为一种光明的巫术(white magic),在善意和天使力量的引导下规避恶魔的力量。阿格里帕笔下三个层次的“启示下的忧郁”,既然被明确地描述为是一种魔鬼性的启示,也许非常需要这种保护。丢勒画中长着天使翅膀的忧郁形象,可能表现的正是阿格里帕笔下巫术和卡巴拉的结合。在土星的种种暗喻和属物的环绕中,她用巫术唤起了最高星体的启示力量,并受土星天使保护免受危害。翅膀和身后的阶梯暗示着她天使的身份,阶梯并不是通向建筑的屋顶,而是通向天空,这是雅各在梦中所见的登天之梯,天使经由此梯升降。


画中还有一只狗是解释意义的关键。在耶茨看来这条猎狗不是失败沮丧情绪的另一个暗示,而是在表现一种身体的感觉,在忍饥挨饿的同时,还承受着启示第一阶段对感觉的严密控制,在这种状态下的消沉表现的不是失败,而是强烈的内心灵视(inner vision)。在灵视中,土星的忧郁已经“摒弃了感觉”,正在世界中翱翔,并超越这一世界进入一种忘我恍惚(visionary trance)之境。


1514年,丢勒画《忧郁I》(图1)时,还创作了另一幅著名的雕版画《书斋中的圣哲罗姆》(St Jerome in his Study)(图2)。潘诺夫斯基在他的《阿尔布雷希特·丢勒的生平与艺术》中认为,丢勒将《书斋中的圣哲罗姆》与《忧郁I》视为一对作品,理由是丢勒常会将这两幅画一并赠与朋友。至少有6组复制品是成对赠出,单送《忧郁I》的情形仅有一次。


可以清楚地看到两幅作品有意的呼应。丢勒可能是在表现“启示下的灵视”(inspired vision)不同的阶段。《忧郁I》表现的是灵视之梯的低阶,与“想象”相关的画家,而哲罗姆可能是阿格里帕笔下“启示下的忧郁”中的第三阶段,在这一阶段:“知晓神性之物的秘密,例如上帝的律法,天阶等级,以及与永恒事物相关的知识”。


《书斋中的圣哲罗姆》也许就是《忧郁III》(Melencolia III)。在这一阶段心灵领会了所有真理,包括几何的神圣真理(divine truth),超越了《忧郁I》中imaginatio(想象)所致的晦涩与凌乱。


丢勒作《忧郁I》(1514)几年后,卢卡斯·克拉纳赫(Lucas Cranach)画了一组明显受丢勒影响的作品。在克拉纳赫的画中,有一个女人形象显然引自丢勒的《忧郁I》:她坐在画面的右侧,迷失在自己的恍惚之中,此时天童正和一只醒着的狗玩耍(图3)。画中的女人没有领受圣洁的灵视(holy visions);忧郁的她没有基督教卡巴拉保护以规避魔鬼的力量。于此相反,她是一个女巫;在她头顶的天空中上演着巫师的夜会(witches’Sabbath);忧郁女巫的恍惚状态,暗示她对巫师夜会中魔鬼的盲目崇拜。


图3:Lucas Cranach, The Melancholy Witch, 1528, Panel, 113cm × 72cm, Scottish National Gallery


对比丢勒“禁欲灵视” (ascetic vision)画面中表现感觉的熟睡之狗,与克拉纳赫画中邪恶、活跃的狗和天童,显出克拉纳赫画中正在滥用巫术,没有纯洁的目的,也没有圣洁天使的保护,忧郁的女巫走错了方向, 陷入了撒旦(Satan)的邪恶势力。“启示下的忧郁”已经变成了邪术(witchcraft);丢勒画中端庄的天童在此变得放纵于感官。



关于本系列讲座:




重叠与反向”系列讲座希望将艺术史各分支领域中对媒介的研究串联起来,以此呈现出新媒体艺术与艺术史研究所共有的抱负。这既是一次移除学科间藩篱的尝试,也是对艺术史价值的考验。不同学术背景的艺术史学者将围绕着“媒介”这同一话题呈现不同风格的演讲,讲述他们在作品与文献中发掘的精彩故事,还会在讨论环节与听众和嘉宾碰撞出富有价值的思想火花。


我们命名此系列讲座主标题为“重叠与反向”,所指的正是这种与艺术史经典精神“重叠”的思考,以及从媒介角度向历史“反向”的探寻。系列讲座将通过“经典艺术作品中的媒介观”、“艺术史学史中的媒介观”和“媒介中的媒介观”三个版块带来艺术史学者从经典艺术史角度对媒介的思考,从具体的作品问题向抽象的观念问题展开,希望能给对媒介问题感兴趣的听众提供一些新的思想线索。



关于策划人


陈研,2008年毕业于中国美术学院史论系,随即考入中国美术学院史论系就读研究生并顺利毕业,2015年顺利于中国美术学院美术史博士毕业,现任上海师范大学美术学院艺术史讲师。多年来,陈研研究的重点放在中外美术史的图像问题,运用艺术史的研究方法串联文化外延的课题。


宋振熙,2008年中国美术学院艺术史论系本科毕业,2012年中国美术学院当代艺术与社会思想研究所研究生硕士毕业,现任中国美术学院媒体城市研发中心策展部主任,非盈利小组“当代艺术调查局”负责人之一。长期关注当代艺术青年艺术家发展和生态,针对当代艺术理论进行研究工作。长期关注当代艺术生态,艺术家创作及新媒介图像语言,并针对当代艺术理论进行研究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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