访谈：美“地方小报”时隔60年再获普利策奖：绝不服从任何权力
本文经授权转载自公众号“谷雨故事”（id：GuyuStory）
◇普利策奖揭晓次日（当地时间4月11日），《盐湖城论坛报》头版的通栏标题“论坛报获普利策奖”。
整整60年之后，《盐湖城论坛报》（The Salt Lake Tribune）再获普利策奖。《盐湖城论坛报》是一家有150年历史的地方“小报”。获得这一美国新闻界乃至世界新闻界的至高荣誉，让这里的编辑记者们兴奋不已。
他们上一次获奖是在1957年。当时，他们凭借一篇名为《坠入大峡谷》的报道得奖。它记录了两架班机在大峡谷上空相撞的故事。在极为艰难险峻的采访环境中，他们的前方记者甚至用信鸽向后方传递信息。
60 年过去了。今天，他们在新的信息环境中，又凭借一组锲而不舍的连续报道，再次荣膺普利策奖的地方报道奖，而且该奖是授予论坛报全体工作人员的，授奖词是： “一系列生动的报道，揭露了犹他州最具影响力的大学之一——杨百翰大学(Brigham Young University)对性侵受害者不正当、惩罚性的残忍对待。”
到底是什么样的报道，使《盐湖城论坛报》击败获过26次普利策奖的《波士顿环球报》和大热门《纽约时报》？这组报道又是如何出炉的？他们承受过怎样的压力？
“记者一定要扮演挑战者的角色，要挑战权力。”《盐湖城论坛报》分管新闻的高级主编马特·坎汉（Matt Canham）告诉笔者。他表示，这组报道最大的难点来自于他们所属地方的特殊性——虽然调查的是大学性侵案，但他们需要同时挑战当地威权。
在 中国，盐湖城一直以2002年冬奥会举办地广为人知。实际上，盐湖城是美国犹他州州府所在地，而犹他州是全美单一宗教所占比率最高的一个州——在近300 万人口中，有七成人信仰摩门教。犹他州也是摩门教的总部所在地。马特·坎汉说，州里90%以上的议员是摩门教徒，甚至包括州长。摩门教在犹他州的权威地位 可见一斑。
就 连《盐湖城论坛报》的总编辑也是摩门教徒。而论坛报的记者们，恰恰就敢捅马蜂窝——他们所报道的杨百翰大学（Brigham Young University）就是一所摩门教建立的大学，以摩门教第二任总会长杨百翰的名字命名。这所大学不仅如普利策颁奖词中所说，是犹他州最具影响力的大学 之一，同时也是美国最大的宗教大学，以及美国第三大私立大学。作为摩门教会学校，杨百翰大学有严格的“荣誉守则”，学生饮酒、抽烟、吸毒、有婚前性行为或 将异性同伴带回住所都是被禁止的。
“记者要想制衡权力，在选择报道选题和深入调查时，就决不能瞻前顾后，更不能因为事件背后的利益集团和权威势力而放弃。”马特·坎汉说。
◇杨百翰大学性侵案件报道图片。
因为这个原因，论坛报这组系列报道的第一篇，就一针见血地直指摩门教会学校中规章制度的弊病。它披露，一年前，杨百翰大学大二女生巴妮遭到一名男子性侵。她向学校通报此事，但校方认为，巴妮带异性回住处违反校规，拒绝让她继续上课。
之后，巴妮在公共论坛上抱怨学校对待性侵受害者的处理办法。她说，学校的“荣誉守则”让性侵受害者对报案感到恐惧，这有时甚至导致她们再次被伤害。
在第一篇报道问世半年后，杨百翰大学调整了规章制度。校方表示，举报性侵犯的学生将不会面临被荣誉办公室调查的风险。
《盐湖城论坛报》并不只把摩门教会学校作为调查对象，而是将大学生性侵事件调查扩展到犹他州的各所高校。他们此次获普利策奖的系列报道中，就包括对著名公立大学犹他州州立大学一起性侵案的长期调查。
该报道的主要执行人阿历克斯·斯塔基（Alex Stuckey）向笔者回顾了报道的来龙去脉：一年前，一直关注大学性侵案件的她，偶然听起一个女孩谈起，她在学校曾被一个男生性侵，而学校对此不管不问，她还知道身边有另外三位女生同样被这个男生性侵。
这引起了斯塔基的注意。她到警察局查阅了与女生所述案情相符的材料。这4起案件都有基本的材料，但并没有进一步的数据——受害女生向学校报告过，但学校并无作为。
斯塔基开始了长达两个月的调查。她走访了4名女孩，并且推出了第一篇关于犹他州州立大学性侵案的报道。很快，学校和警察局开始调查此事。经过三四个月，在去年10月前后，涉嫌性侵4位女孩的男生被起诉。他面临6项指控，其受害者多达15名。不久前，这起案件第一次开庭。
◇报道主创团队。来源：盐湖城论坛报
“我们报社很小，一共只有八十多个人。在这个报道项目中，我们投入了四五个主要记者，可见我们多重视这个选题。”马特·坎汉说。
从这个系列的第一篇报道推出后，和最初预计的一样，《盐湖城论坛报》陷入了因侵犯权威带来的麻烦中。网络上出现了摩门教权威人士的攻击言论，批评记者找麻烦、小题大做，甚至指责记者制造“假新闻”。
对 一家依赖地方读者群的传统媒体来说，这些指责可能会带来严重的后果。“我们的收益来自本地的普通人。” 《盐湖城论坛报》资深记者托尼·赛姆拉德（Tony Semerad）说。而犹他州的大部分本地人都信仰摩门教，教中有权势者的话自然会令他们信服，这势必影响论坛报在本地受众心目中的地位。
但攻击并没有使《盐湖城论坛报》放弃原有的报道方向。“我们绝不会服从于任何权力，不论是民主党、共和党，还是教会，或者任何一个大公司。这是记者的责任。”马特·坎汉说。他们用持续不断的报道回击各种打击，“冒着危险来做这样的报道，本来就是我们的目的”。
◇杨百翰大学性侵案件报道图片。
“当 然，我们会注意一些报道技巧。”赛姆拉德表示，在采访中，记者会尤其保持与杨百翰大学校方和警方的密切接触，他们会仔细观察和记录多方的声音和态度，并且 以客观的立场报道事件，尽量使报道无懈可击。“记者都是聆听者，不过，我们要给最弱势的人群一个发声的机会。”赛姆拉德说。
事 实证明，论坛报的坚守得到了应有的回报。虽然很多市民受到诋毁言论的影响，但对于那些有孩子的家庭来说，女性在大学被性侵求诉无门的事实，给了他们巨大的 震惊。此外，当地的外来人口不断增多，学校也需要更多的学生，如果不作出任何回应，在铁证如山的报道面前，学校将不断败退。
于是，如前所说，我们看到了校方、警方调查，法院起诉等正向回应。这也是《盐湖城论坛报》乐于看到的。但他们提醒自己，还有更多真相需要挖掘。他们还在继续调查学校可能涉及的对学生不公问题。
获得普利策奖后，马特·坎汉半开玩笑地告诉笔者：“我们只高兴了一天。”这个荣誉对《盐湖城论坛报》无疑是一个巨大的鼓励，但并不能让他们放松下来。马特·坎汉甚至能猜到，如果继续调查相关问题并推出报道，有人肯定会在攻击记者的言论中加上一句——
“你们都已经得普利策奖了，怎么还没完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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