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瞭望》| 林雪萍:产业集群新拐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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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瞭望》周刊两会特刊封面
(本文刊登在《瞭望》周刊2020年5月刊,内容略有变化)
再见,全球化。这是英国《经济学人》五月杂志封面忧伤地告白。
科尔尼咨询公司制定了一个中国多元化指数(CDI),跟踪美国制造业进口从中国转移到清单上其他亚洲国家的变化。尽管中国仍然占据主要地位,但在特朗普时代,其市场份额正在下降。2013年是CDI的基准年,中国持有美国在亚洲生产的所有美国制成品中的67%。到2019年第二季度,其份额下降到56%,下降了1000多个基点。在从中国减少的310亿美元进口商品中,46%约140亿美元商品被越南吸收。
尽管这是一个明显的区域产业的替代关系,但它带来的并不是单纯的贸易流失问题,也不是工厂的迁移问题,它拽动的是一张供应链大网,它损害的是一个制造业生态。一个生态雨林,当一棵树一棵树被挖走的时候,留下来的伤害,不仅仅只是地上的一个坑。
全球化大行其道的根本原因在于成本,这是一个一元函数,其他元素相比起来微不足道。然而最近几年的贸易战,已经让企业界发现了另外一个风险:政治家的风险。如果说这一点还将信将疑的话,那么新冠疫情则是一个限制全球化流动的最新铆钉。它让第二个风险变得合理化,二者合并起来,从而使得全球化将成为一个二元函数:成本和弹性自治。
这是中国全球化最值得警惕的敌人。对于中国供应链安全来说,增加粘性成为首选,产业集群是粘性供应链的最佳居所。
超级节点背后的粘性供应链
中国不仅仅是全球的超级工厂,更是供应链的超级节点。这种节点,呈现出供应链的粘性,使得制造商对区域非常敏感。苏州、成都、深圳华北强等地创造的“半小时零部件圈”,都使得制造具有了地理粘性。
但不同产业具有的地理“粘性”,并相同。电子产品组装、廉价的衣服缝制、金属五金件等的供应链粘性不足,可以称之为“脆性”供应链。要保留这类产业,政策制定者就需要更加激进的措施,克服低成本区域对此类产业的吸引力。
尽管这类产业并不是发达国家争夺的重点。但中国供应链如果被迫进入成本竞争,那么就会进入尴尬的境地:降低成本,会让本地的生活水平降低;不降成本,则制造业就会流失。这是一个十字路口黄灯闪烁的危险区域。日本、韩国都曾主动放弃这类产业,但对中国一个如此庞大人口的国家,这种产业同样重要,只是成本之外,必须另外有所考量。
当下争夺的焦点,首先是价值更高的“粘性”供应链,也就是哈佛商学院皮萨诺教授所提到的粘性产业。航空、制药、材料等行业和新工艺技术都严重依赖创新,而且这些上游创新,如果能够与制造工厂在一起,会产生更大的催化效应。因此具备更高的创新价值。
粘性供应链和脆性供应链,是由“产业知识”的浓度所决定。一般而言,这种知识都与区域有关。如果能把这种供应链,强化成以知识为基础或者学习型的模式,那么区域在供应链的地位,就会变得很难替代。区域之所以被认为是创新和创新生产基本的网络节点,背后其实是知识所起到的粘性作用。这一点,在中国发展产业集群这么多年,往往有意无意地忽略了。高速发展的全球经济,粗放式的经济增长曲线,让这个事实变得并不重要。
然而,时代已经变化。产业集群与供应链的关系,需要重新认识。作为一种很常见的块状经济,产业集群所包含的知识浓度,以及呈现出供应链的粘性和脆性形态,则还有待于政策制定者有着更好地认识。
注入新要素,纺织老区换新颜
二十世纪初,日本北陆的两个县市,开始推动传统纺织业,向碳纤维产业艰巨的换代升级。北陆地区是日本纺织业的缩影,福井县和石川县都是非常重要的产业,但由于日元走高以及中韩的竞争,产量和生产额都急剧下降。为了重建不断缩小的纺织业,恢复产业集群的活力,日本政府分别以石川县工业研究所、福井县工业技术中心为主,发展“纺织业”的高附加值,而碳纤维作则为工业用纺织业的重点之一。而飞机零部件三菱的参与和碳纤维巨头东丽的技术指导,也成为关键技术支撑。2004年形成了“东丽合成纤维集群”,该集群的组织内有技术/材料开发小组,其中五个分组之一是高性能纤维,进行碳纤维开发。
这两个县市围绕着供应链的上下游,利用国家的补助金,系统性地进行了区域复苏。
传统纺织业旧动能,从人造丝、合成纤维的产地,换代升级为以碳纤维为代表的功能纤维。这种类型的地区创新,将成为振兴地区经济的关键。而产业集群需要一马当先,完成供应链“换血”机制。区域产业的维护者,需要拥有“换代”的战略判断和决心。
知识混合型的产业集群,擦亮供应链上的每把尖刀
供应链需要深耕,进行精准施肥,从而可以在产业集聚地,通过一个复杂的供应链,打群架而胜出。中国多年来的航空转包生产,正在碰到了强劲的对头。韩国飞机转包生产,国际合作落后中国近20年,但经过十多年的发展,已经迎头赶上中国。波音飞机737的垂尾、平尾,有70%在中国,30%在韩国。但韩国的加速度明显加快。从一个数据来看,波音某项目,中国达到月交付10架用了七八年,而韩国航空工业公司KAI只用了三年。韩国的人工成本也很高,那么它是如何到竞争力反超中国?
它的做法就是为产业集群提供资源聚焦,精准施肥。通过政府、核心企业以及供应链的紧密嵌合。韩国庆南科技园,有80家的制造商,分工精细,有的一家甚至只加工一道工序。KAI会细分供应链上的每一把尖刀能力,而供应链的命,都拴在一根线上。
除了生产基地,还有五大研究中心、六家教育机构(包括高中、职专和大学等)和文化交流机构(博物馆、产业交流、小型博览会等)。这些研究中心,提供技术支撑、策划与服务团,为中小企业提供基础建设、装备利用、R&D 支援、非R&D 支援等。而专门在此落地的韩国航空航天研究所,则与龙头企业互相进行课题发表与实验评价。同时成立“航空航天特性化研究院”,每年招生30名,教师外请国立庆尚大学及院所人员,并委任地方有关产业博士学位持有者为兼职教授。与此同时,庆尚大学内部拥有一门KAI Track课程,专门定向培训相关空气动力技术,而KAI则会优先录取拥有该课程学份的学生。
这样一个航空产业基地,由四大类知识体系存在,形成一个混合型的产业集群。在此基础上,KAI的高成本,通过专业化工厂,和专用知识的密集注入,使得这里的航空制造成本大幅度低于航空外包成本线。事实上,韩国KAI公司的飞机转包生产的80%工作量,都是通过供应链完成的。这充分显示了产业集群的供应链的运转效率。
飞地供应链:产业集群和人才服务各取所取
产业集群的形态并非一成不变,它最大的挑战在于人才的老化。如果没有外部光源的注入,传统产业的创新动力就会像逐渐收缩的残光一样,归于静寂。这是一种常见的产业集群退化的局面。
新昌轴承的产值120亿规模。最多时候有2000家企业,新昌县有40多万人口,前几年从业轴承的人达到4万,将近10%。虽然产业产值并不是很大,但这却是一个民生产业,是一个就业金鸟巢。但现在外地人口流失明显,从业人口也就在1万多。
现在这个产业集群已经整合成几百家企业,产值都是几千万,超过1亿有十几家。仍然是一个非常好的劳动力就业池。而且技工水平在提高,全球最大的轴承制造商:瑞典SKF也在今年1月份正式投产。为什么全球最大的轴承公司会落地在新昌,就是这里常年发展形成稳定的配套设施完善。而SKF的到来,又可以带来更多的管理模式。知识浓度越来越强。
更大的隐患,也随之而来。这是工业互联网所带来了新的挑战。轴承的远程维护和大数据分析,使得轴承服务,成为一种新的业务增长点。这种新型数据分析和物联网人才,是新昌地区所不能承接。
依靠外地人才是唯一的选择。当地的工业互联网企业,已经开始在杭州设立研发基地,而新昌政府也鼓励外出设立研发机构,并给与补贴。杭州也欢迎这样的研发机构。在杭州的办公房租,杭州和新昌各自出资1/3。而这些杭州人才则直接在本地缴纳社保。而税收,则仍然落在新昌。这需要一个比较细致的支持政策。城市之间,各自及进行交换:有的留住人才和服务,有的留住了税收。二产和三产之间的精密衔接,成为城市群协同发展中,需要为产业集群精心设计的地方。产业集群的人才政策,只有需要跳出本地的边界,重新设定服务的样式,才能让供应链深扎本土。这可以称之“飞地供应链”的模式,基地与研发分离,设备操作型人才和研发型人才分离。小城市的产业集群,巧妙地攀附在临近大城市的人才,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形成一种连通器效应:按下就业一双手,拉住人才半只脚。
有的地方政府走的更远,例如嘉善政府到上海买楼,开设创业中心。鼓励早期创业者,尤其是与产业集群相关,形成产业后自然导入嘉善。这也是一种创新的激活本地产业的方式,跟传统的供地供厂房、让税配政策的招商引资,已经完全不同。
同样,对于大都市也一样。上海的制造业,故土难离。但进行供应链分离的设计,将对外窗口放在创新中心进行研发和展示,而把制造部分迁去浙江嘉善等一小时车程,人才还留在上海,制造车间迁往异地。
产业集群的区域知识交换,有了更加激进的方式。传统的“星期日工程师”,是一种游离式的知识贡献机制,对国有企业的知识扩散到民营企业,起到了关键性的作用。现在,可以把它规模化、体系化,形成一种与产业集群深度绑定式的知识交换机制。
不要再幻想着招商引资。固商引智,围绕本地产业结构,提供知识服务挖潜,从而实现产业集群的换代升级。这种知识交互,会让产业集群的供应链粘性更加强烈。
重新设计一切
中国已经拥有了全球一个庞大而稳定的中产阶级层。4亿人口的高品质生活,正在形成呼啸的新国货消费大浪潮。而这背后,则隐藏着一条复杂的高品质供应链。这正是消费端和供应链,进行联动的最佳窗口期。
一家国内做口腔护理的初创企业,挑战了一个最被人忽视的牙刷行业。它选择了超细的刷毛作为高品质产品的入口。但这家崭新的牙刷企业,找不到”又温柔又给力“的刷毛。由于刷毛越细,清洁力就会下降。那么来看看现有的供应链情况。江苏扬州杭集镇,是中国最大的牙刷产业集群,全球30%和全国80%的牙刷,都产自这里。但是,没有一家能够提供这种刷毛。这未免让人觉得惊讶。最后这家牙刷企业生不得不找到这种磨尖丝的经济制造商日本东丽。这家初创牙刷企业获得了巨大的成功,年产值迅速做到2-3个亿。这把牙刷,首先它采用了世界上最好的刷毛。这也是杭集大路货低价格所不敢奢想的;同样,它从设计出发,刷头设计、刷丝排布、刷毛选择,以及刷柄的大小、形状和截面,都做了重新的考量,小小牙刷居然拿下全球三个工业设计大奖。这是杭集牙刷任何一家工厂,经营理念中所不曾考虑的维度。
然而,再好的产品,最后还要拜倒在国外的原料和零部件手中。杭集全镇有私营企业2800多家相关企业,都无法成为新刷毛的配套供应商。这实在是中国制造的硬伤。
即使有了战无不胜的消费端2C,但是2B供应链却掉链子。供应链需要换代,产业集群需要重新设计组合方式。寻找更精确的空白,这需要一种高品质产品的引领。这是某类型供应链的引爆者。
中国廉江家电,是中国小家电之都。但利润低的惊人。整个供应链呈现出一种僵化的态势,到处笼罩着衰败的气味。从“重新设计”出发,引领消费端,带动供应商零部件端,将会真正激活这样的产业集群。
小记:产业集群进化论
当前中国一些供应链,拥有产值巨大的产业集群,但固化守旧已经让利润下降到岌岌可危。而消费升级,可以带动装备升级;而装备升级,则助力消费升级。中国高质量生活的追求,背后就是优质供应链的提升。谁赢得了供应链的大后方,谁就占据消费升级的根本。这正是产业集群进化的关键窗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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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林雪萍:南山工业书院发起人,北京联讯动力咨询公司总经理,微博@南山林雪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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