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与性的难题
题图: 法国摄影师Maud Chalard的作品，来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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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法国求学的日子里，有时遇上身边朋友回国或者需要处理事务的假期，难免得一个人出发去旅行，我首选的住宿方式便是Couch Surfing（沙发客），倒不仅仅因为省钱和追求新鲜，更多地，我希望通过这种借宿的方式，深入当地民宅，了解地道风情。
常作沙发客的时光里，自然是收获了许多愉快丰盛的经历。然而，有一次，当我前往法南有“玫瑰之城”美誉的图卢兹游览时，遇到了一个“特别”的沙发客。
他叫Joshua, 名字来自《圣经》，是图卢兹国立综合理工学院的研究生，CouchSurfing.com网站上显示的个人照片里，他站在加龙河畔，金发蓬乱，一双明亮的蓝色眼睛，微笑着。他有着一张典型的法国大众脸，不，更确切的说，是一张典型的法国大众情人的脸。我必须承认当时就是因为受到他外表的吸引，才在图卢兹许多可选的沙发客里选择了他。
他来车站接我的时候顺便带了一支玫瑰，用一口流利又纯正的英语告诉我，他本来计划送紫罗兰，毕竟图卢兹市的象征是紫罗兰，然而看见我的照片后，就觉得反而是玫瑰更适合我。我向来知道法国男人恭维女性都有些惯用招数，但仍然心里觉得甜蜜，还没来得及说谢谢，他又继续补充，“如果你想练习法语，我可以随时切换回法语，这样对你更好。”一瞬间，我被他的体贴感动了。正是晚秋时节的午后，凉风吹袭中他的话语似乎变成暖暖的阳光，我还在回味的时候，他突然握住了我的手，我的心里一惊，却并没有抽回手去。那时距离我和国内异地恋三年的男友分手已经有一年了，我大抵是太久没有被人这样握住手，所以才贪恋这一时的温情，任他牵着。
随后的三天，他带我游遍玫瑰之城，虽然他研究的是自然科学，但说起人文故事与历史传说也滔滔不绝。我对这个法国男孩的好感与日俱增，而他对我，用他在第一天游览结束后的话来说： “没想到我会如此喜欢一个亚洲女孩。”
于是事情开始急速发展，他要拥抱，我不拒绝，他来索吻，我也答应。行程的最后一天，沿着静静流淌的加龙河河岸同行，看着这城市从黎明时的玫瑰色，变成正午时的淡紫色，直到黄昏成为红色，我们不知相拥相吻了多少次，还未提及任何爱的字眼，却在外人看来仿佛已在热恋中。
晚上回到家，洗漱完毕，想到第二天就要离开这里，我心里多少有些伤感，于是在客厅亮着灯，不想立即入睡。这时Joshua反常地从自己房间里走了出来，举着手里一个类似烟卷的东西，告诉我这是大麻，问我要不要也试试。我从未吸食过大麻，但我辨认得出那种气味，几年前和好友在阿姆斯特丹参观时到处都有这种味道。我摆摆手说不要，却见他一下子坐在我床边，一双不时流露出狡黠神色的蓝色眼睛，望向我，像是在挑衅，又像是在引诱，夸张地做出一系列吸大麻后的享受表情，用法语告诉我，要笑对一切。那张俊美的脸在客厅里淡黄色的灯光下写满了性的吸引力，有一刻，我无意中向他微笑，而他也刚好注视着我，目光里满是愉悦，我们又将手握到一起，就这样过去了快十分钟，法国人将脸凑近我，压低声音用法语问道： “亲爱的，你希望今晚和我做爱多少次？”
立时，我如同遭到一记重击，愣在那里，说不出话来。Joshua还以为面前这个中国女孩没能听懂他的法语，于是一边温柔笑着，一边用完全不带法语口音的英文又重复一遍。然而我其实是听懂了的，沉默了接近三十秒，我才缓过神来，“我不能，我不想那样做，这太过分了。”
“宝贝，是什么问题？”我一直清楚记得他发出这句疑问之后的样子。他看着我，目光里写满了渴望，几乎让我感到欲火中烧，但在赤裸裸的挑逗之外，这个金发碧眼的法国男人竟流露出怜悯的神色。
“我认为人们只应当和爱的人做那些事情，Joshua，我真的喜欢你，但我现在还不爱你，我没有达到那个程度。”我涨红了脸，法语说的磕磕绊绊。
他听后不置可否地笑了笑，目光中的怜悯神情已经要满溢，“亲爱的，获得快乐并不要求你必须先爱上一个人，我能让你体会到那种至高无上的快乐，在这方面我经验丰富并且技术高超，我也能教会你如何享受性的乐趣，这些都是你作为女人珍贵的体验。”
我从他那里抽回了手，片刻之前，我甚至有冲动要告诉这个法国人，我觉得自己好像爱上了他，而现在，他似乎不过是把我当成一个达成性交易的单纯猎物。是啊，这个英俊，骄傲且性史丰富的法国男人！想到这一点，我不禁感到一阵阵屈辱和伤心。
“ 这不会伤害任何人，你为什么犹豫呢？你明天就要离开图卢兹了，我们以后可能再也不会见到，如果你忽视我们之间相互吸引的事实，一定要制造出这样的遗憾的话，我真不知道该怎么看待你。”
“ 按照你的观点，人和人要是相互之间产生了吸引，就应该立马上床？”
“一点不错。”
“ 你的想法真是可笑。当然了，或许这是法国男人的常态，反正你们过分浪漫的名声人人都知道。可我不同，我来自中国，我有着中国传统的道德观。”
“你认为中国和法国的主流道德观不一样，我同意。不过你别再自欺欺人了，如果你真有着中国传统道德观，你怎么会这么快就和我接吻呢？我之前一直不喜欢亚洲女孩，因为我看到的亚洲女孩只有两类，一种是性观念非常保守，那样子就算再漂亮我也不会感兴趣；另一种完全相反，把性作为一种筹码，只要给她们钱，什么都可以。而我认为，你是不一样的。”
“你对亚洲女生有偏见，”我一边慌乱地说完，一边心想不过短短几天的相处，他到底认为我是怎样的。
“我觉得，你属于可以去追逐性爱分离的生活时尚的亚洲女孩，爱对你不可或缺，但性的快乐也没有必要错过。”
“你凭什么这么认为我！”我还没有细细琢磨他的话，就先反驳了一句，察觉到自己有点心虚，便接着说，“你有没有听过这样一句话，”我紧张地手心开始沁汗，“到女人心里的路通过阴道。”说完我又多了几分尴尬，“性当然很容易，爱却会很难，如果只是为了一时一地享受性的快乐，却使我爱……爱上一个人，而这份爱又是不大可能实现的，那么我……我不愿意变得这么难。”我支支吾吾地说完，想着到底还是说了出来，他知道了我的苦衷，一定会体谅我的吧。
他出生在图卢兹，成长在图卢兹，现在接受高等教育，也是在图卢兹。虽然这座城市风景如画，无可挑剔，但我总觉得他内心有不甘。或许正因为这样，他迫不及待地喜欢上了作为过客的我，因为我与他相同而又不同。
“ 爱 ……”听完我的话，他的目光突然黯淡下去，叹了口气，“我相信爱，但这个词，太让人筋疲力尽了，我遇到许多的女孩，她们使我发觉，一生一世的爱真是太难了，慢慢地，我也学会了逢场作戏，我想通了，哪来那么多一生一世。可是就算逢场作戏，我也是真诚的。是的，我背叛过别人，但我从来没有背叛过自己的爱情，没有背叛过自己内心的感受。生活本身已经如此艰难，性和爱的一致固然完美，却在大多时候只会增添艰难，所以为什么不能轻松一些？在爱之中，你不是快乐的吗？在性之中，你不是快乐的吗？爱结束了，还会有别的爱，有什么好可惜。必须先有爱才可以有性，或者因为性又产生了爱，这两者的先后顺序真的这么重要吗？只要想一想，到最后永远在一起的少之又少，你就知道你现在应该怎么选择。”
他这一段长长的话，我至今记忆犹新，原因一方面在于，前半段几乎是王家卫《2046》里的台词，我克制住好几次想中途打断问他是不是看过这部电影的冲动，后半段他的音调越来越高，简直不能想象这是一个理工科专业的人，倒像是巴黎国民议会里那些慷慨陈词的议员。
与此同时，我的大脑因为被动吸入太多屋子里的大麻气味开始变得眩晕，我的心也开始动摇了，我听见自己含混不清地说话，一会儿英语，一会儿法语，“我很希望自己能认同你的看法，可我真的想要一份完满的爱，性与爱的分离可能会让人更轻松快乐，可能会让我感觉更好，但我不愿意。我承认，我不属于传统的中国女性，我比较自由放纵，所以这解释了为什么我会和你拥抱并且接吻，但我也不属于你期待的那种女生，性对我来说就像仪式一样，很神圣，一旦做了，就无法回头。可能这是一种奇怪的性格，可能多呆几天，我完全爱上你，甚至主动和你上床，但我认为我没有必要强迫自己成为怎样一类人。人人都认为自己有追求快乐的权利，但人也有不去追求快乐的权利。快乐不是我最重要的目的。”
“但你真的不会觉得遗憾吗？”Joshua虽然看出我的态度坚决，还是不想放弃。
“我觉得，我不和你这样做，我才真正不觉得遗憾。我们之间留下的是美好的回忆，”我努力控制自己的语气，不让他发觉我此刻其实已经在想自己是不是太过沉重谨慎了，“而且，我们之后也可以联系的…..我们是朋友，不是吗？这样下去说不定……”我拼命想挽回一下客厅里悲伤的气氛。
“你自己都清楚，”他蓝色的眼睛好像变成了萤火虫，一会儿明亮一会儿黯淡，“我们之间并没有生活的交集，所以以后不会联系的。”
我难以置信地看着他平静地说出这些话，却很快明白了他说的很可能是对的。“Joshua，你的名字来自《圣经》，图卢兹又是天主教区，”我努力保持着微笑开始往别的方面扯，“我虽然不是教徒，但我也常常在想，越来越时兴的性爱分离的生活方式造就的爱和教会认可的传统价值里的爱，所谓男女之间的爱需要贞洁，需要身体和灵魂的参与，这是永恒的爱，永恒的幸福，究竟哪个更加可取。我相信每个人最开始都是希望得到永恒的爱，在这样的爱里人们才感觉到信仰，对生活的信仰，对真善美的信仰，可是总有太多的阻碍导致人们得不到这样的爱，于是大多数人就放弃了期待，转而选择了另一种，虽然更加轻松，却并不是最好的爱。”我顿了顿，觉得自己的逻辑应该不算太奇怪，“但我总是相信，不管怎样，我会得到那种永恒的爱，我认为你也会的。”
在我一番自以为观点鲜明的表达之后，法国人毫不留情地笑出了声，“我的名字的确来自圣经，不过我可从来不相信上帝那一套，那种永恒的爱太神圣，太不现实了，如果真的存在，也是属于神的特权，”他飞快地扮出一个鬼脸，摊开双手，“我是人，我只要属于人的那种爱，就可以了。”
“所以你竟然不相信那种永恒的爱存在？你未免太悲观了……”我兴致勃勃准备继续争论，他的神色却突然变得严肃起来，“我们不必再讨论这个话题了，这样是没有结果的。你睡觉吧，我也去自己的房间睡了。”
大抵这也算法国人“绅士风度”的表现吧，如果我不愿意和他上床，他会不厌其烦地开导我，试图改造这个在他看来尚处在性爱蒙昧期的女孩，但他决不强迫我，因为他深信两厢情愿的性最美妙。
一夜无梦，第二天醒来，他已经准备好早餐，却没有提出与我送别到车站，离开他的学生公寓时，我想说一声再见，却迟迟难以开口，在关门的瞬间，与他蓝色的眼睛最后一次对视，那里面写满了忧郁，让我想起诗人叶赛宁的那首著名诗篇《你不爱我也不怜悯我》：
请告诉我，你喜欢过多少人？
记得多少人的手臂？多少人的嘴唇？我知道，那些已成为过眼云烟，
他们没触及过你的火焰，
你坐过许多人的膝头，
如今竟在我的身边。你尽管眯起眼睛
去思念那一位情人，
须知我也沉浸在回忆里，
对你的爱并不算深。不要把我们的关系视为命运，
它只不过是感情的冲动，
似我们这各萍水相逢，
微微一笑就各奔前程。
后来我果真再也没有见过Joshua。一开始我还发短信，打电话，希望至少可以作为朋友，但他从来没有回应过。直到有一天，我再上CouchSurfing.com，一时心血来潮想再找到他作为沙发客主人的资料看，却再也找不到了，我才意识到，这个人是彻底从我的生命里消失了。
他到底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切断了我们的联系呢？我还不够了解他，不清楚我们这一段对他而言，到底真的是很深刻的记忆，或者只是一场狩猎失败。
但我时不时会想起他，想起两个人一起环游玫瑰之城时的轻盈快乐，想起阳光下他望向我时唇边的笑意，想起在各处景点前他的侃侃而谈，想起临别前一晚无果而终的争论……人生的机缘就是如此，遇见了便是真的遇见了，错过了也就真的错过了。但就算有以后，一个计划毕业回国的中国女孩和一个认识只有三天的法国人之间，又该如何发展呢？
或许，这已经是一段最好的故事，爱与性的难题，一期一遇，记得你蓝色的忧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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