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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晓白:我们家这16年

2015-09-16 万晓白 奴隶社会

题图和插图均来自作者。

这是奴隶社会的第524篇原创文章。本文欢迎其他公众号转载,欢迎大家转发分享至朋友圈。


2003年非典那个春天,我二十出头,写了下面这两段文字:

像我这个年龄的人,幸福中生活惯了,这四年中经历了自己感到复杂又沉重的事情,有时候真的郁闷得透不过气来,根本写不出,起初也有写过一些东西,抱着很大的希望地呈给喊着“保卫地球”口号的人,寻求共鸣与关注,可是换来的只是误解和敷衍,认为我们个人目的强烈或者是疯子精神病,在他们内心深处,我们是可怜的人,比愚公还可笑,我真是有些泄气了,这也是我提不起笔的另一个原因。在可怕的大自然面前我们的力量太单薄了,站在狂风中,你能做的只是身体抱做一团等待风停。如今“沙尘暴”似乎已被恶魔“非典”掩盖,北京的春天似乎明朗了许多,人们出门时不担心视线模糊,取而代之的确实更可怕的内心的恐惧,各类新闻中“沙尘暴”出现的频率接近零了,铺天盖地的是“非典”,在下个或者下下个春天来临的时候,还会出现什么呢。

我不想提“荒漠化”这个词,从自己嘴里说出来,就好象在做广告一样不舒服,我们不擅于表达自己,可是,我们实实在在地生活在荒漠之中,这里应该算做灾区,只是因为它存在的时间太长了,而且是慢慢渗透过来的,当地的人已经习惯,他们没有求救,外面的人谈不到重视,别说关注了。每当收获的季节来临的时候,贫瘠的土地上漫着黄沙,平原变成丘陵,微小的豆科植物一米一棵,植株有原珠笔那么长,它们迎着高处漫下来的黄沙挺立着,富饶的黑土地哪去了,水草丰美的草原已经化为传说。辛苦一天的农民从地里回来,本来望着收成就心酸无助,进了家门却发现从灶台到炕头到处是一层细沙;一夜狂风,房门已被飞沙封死,院墙被淤平,形同虚设,牛羊任意穿行。这就是当地人的生活环境,谁可以不负责地说这里不是荒漠呢,难道要颗粒无收,像西游记中火焰山附近的老百姓守着光秃秃的断壁残垣才能得到关注吗,大自然用荒漠这个慢性武器攻击着人类,让人类在不知不觉中消亡,这比突如其来的瘟疫更可怕千万倍。

现在看下来,这是二十岁出头的人写出来的东西,啰嗦愤青。当时我在过人生中第二个本命年,在那个特别的春天里,丢了人生第一份工作。现在我在过第三个本命年了,大年初一就穿了里外三层的红衣服,开始稳当而充实的草原生活。

4月16日,铺天盖地的沙尘暴来了,东北也刮,西北也刮,“9级大风卷起黄沙,北京时隔13年再现沙尘暴”,PM2.5变PM10了。之前的文字是因为02年的强沙尘暴,之后就没人关注了,我的呼吁书。算一算,正好13年。本来今年的感觉上还没那次大,而且我已经做着实实在在的对抗沙尘暴的工作了,事情都在朝好的方向发展着,也就没想再发表什么言论了。就在今天,谈不上躺枪,一篇关于我们的文章作为正能量的代表,与沙尘暴一起被拎了出来,基本事实还在,但,是不是太仓促?姓、年龄、工作时间,全部是错误的。于是我来带图说一说这16年吧(不是10年哦)。

主人公是万平,今年62岁(请减一减16年前他多大),大半辈子都在从事与环境保护相关的职业。前半段在国企里,专攻工业粉尘和污水处理,现在PM2.5也有了,今天“水十条”也出来了;后半段辞职单干,跨度有点大,从不可见颗粒物,直接对付可见颗粒物——黄沙了。我对他的上述了解,基于我与他共同生活工作30多年的相关经验,总结而出,我是万晓白,万平是我爸。

万平曾是下乡知青,从16岁起,在小县城通榆的乡下勤勤恳恳地劳作了5年。淳朴的东北老乡给予这个孤身少年多少温暖和保护。他只说,当他穿着胶布贴牢的破棉袄干活时,手被镰刀割了大口子,老乡撕开自己的新棉袄,扯下新棉花,烧成灰儿,给他敷伤口。


1999年,爸爸去哪儿,后来知道,他徒步2500平方公里,最终选了一堆流动沙丘作为新事业的起点。治沙,当地方言平翘舌不分,读“自杀”,所有的亲戚朋友同事都吓坏了。不过从之后几年里的事业发展看,说是慢性的,也有人信。


2000年6月16日,和当地林场签了合同,承包了沙地。国企出来的理工科的人,用了一年的时间,在流动沙丘中,有板有眼地修了路(后被沙子盖得无踪影),扯了电线杆,买了变压器,盖了坚固无比的宿舍,建了地标性的晾水池(后监测蒸发量远远大于降水量),而且围了4000多米,居然把流动沙丘们都圈在里面了。这里,12月,薄薄的雪,是白色的。


2001年,开始种树吧,地是国有林场的,要完成种树任务的话,也就全面绿化了,心愿达成。4月,顶着小雪儿开工,全乡的壮劳力来了一大半,有偿种树,当天结算,皆大欢喜。5月,沙子埋了一半;7月,旱死了另一半。这里,土黄一片。


2002年,接着种树。围栏不是4000多米吗,一年之后,有的已经见不到了,也被沙子埋了,也被牛羊撞了。于是新的设计图出来了,沿着围栏内侧先来4圈儿沙棘,长大后两米高,带刺儿,是天然的屏障了;接着再来6圈儿杨树,快杨3年成才,防风固沙。愿望美好,5.1开工,这一年,大学生志愿者加入进来了。整个小假期,我们就两人一组,一人扛铁锹,一人抱树苗,沙地好挖,栽上苗后,蹦蹦蹦,踩实诚儿。5月是每年风沙最大的时候,我们每天做风里种树,脸上的沙子最后不是黄的,都是黑色的,总要蹦蹦蹦,收工的时候,脚底像踩着棉花似的回宿舍。要说我现在对一切风都不在乎了,当年的同学们要是看到这些文字,脚下是不是生了弹簧啊。结果呢,北京都说时隔13年了,那一年的风强劲无比,几乎什么都没了,也留下片成堆儿的,现在叫“工大林”。带有天空彩虹的这里,黄色也变亮了。


2003年,就是我吐槽那年,乡里路口架了两道关卡,人们连县城都很少去了,我去县城回来下车到关卡量体温,很准每次都是35度。万平的积蓄也用差不多了,咨询一下,我们这里可以种山葡萄来酿酒,人们说,他冒着生命危险去好远,其实我们在吉林省西北部,他就到东南部去扛回来葡萄苗。大家充满期待地栽了下去。树还是要种,反思下来,没有水,沙子在走,是树苗死亡的原因。于是开始打井,在有水的地方栽树;快三年的时间,无暇开发的沙地里,竟都长出了小草。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枯的阻挡了风沙,荣的在缝隙中崭新成长。科尔沁草原,原来是有自我修复能力的,三年的心血,我们竟也错付了。我们一边种树,一边给沙地盖被子,打草方格。9月份,秋高气爽,一切归于正常了,我们开始在沙地里的中学上环保课。强沙尘的天,这里,变成了橙色。


2004年,树的数量达标了,接下来就是保成活。摸索了几年,我们的树坑体积逐年扩大,最终焊了一个90厘米高的立方体,放得进去沙坑了,就是合格。两米高的树苗埋进去,根才可能尽快伸到有水层,拎直踩实,然后小白龙水管接好,抽周边井水,每个树坑漫灌,直到渗透,最后填土覆盖,以免板结。这是一项不得已而为之的工作,没有降水,为了树活,把地下水硬抽做地表水。而且,还不止一次,模拟局部降雨吧,我们有7大片儿树林,轮番漫灌,一轮下来是2个月。5月种树,11月封冻,一年给它们降4次透雨吧。接下来的3年,我们的主要工作就是挪水管呀填土呀。气温40度,地标50多度时,抽出来的水真是清凉解渴呢。孩子们见到万平,喊“老万老万,干赔不赚”。夕阳下,这里的橙色也变亮了。


2007年,破茧成蝶。听说蛾蝶前要先将自己全部溶蚀,才可以长出美丽的翅膀。我们没有把这些流动沙丘们整个折腾了一圈儿,却真的将自己洗脑重新来过。科尔沁沙地曾经是草原,它永远不会成为森林,种再多的树,也只会变成数字,大自然倔强地要自己穿回旧衣,我们种的树不过是缝补旧衣的针线,紫色的葡萄顶多也就是点缀其上的美丽胸针。这一年,树足够强壮了,我们不用再漫灌,我们不用再揪心小草是否足够坚强。我们这里的人越来越多,中学校园的课越上越有意思,第一届学生已经升高中了,年底,发了一个奖“控辍标兵”,表彰由于我们的存在,降低了学校几个点的失学率。这里,绿色是那么美。


2010年,生态修复、环境教育、可持续农业持续展开,一如既往的绿色绿色绿色,于是下了一场大雪,持续了两个月。路也没了,到县里的车也不通了,草地里的野兔冻死了一大半。隔壁村儿早已不把我们当做外来户,而是户住的比较远邻居,人口也比较多。他们邀请我们天天去吃年猪喝酒聊天。期间也有情绪激动,缘由是我们的葡萄园被毁了。我们这里风资源丰富,几年间我们的周围就建起了200多台大风车,输电高压线要架,选址在我们的区里和临近的黑土地之间的任一处。既然我们的目的就是为了保护耕地保护村庄,那就从我们这儿过吧,但至今我想不明白怎么就选在了葡萄园呢,已经出酒的葡萄园就这样没了一半,几位老人一周没起来炕,包括万平。如果白色有深浅,这一年,就是极深的白色。


2011年,雨水充沛,临近村子在秋天居然多下了几场雨,收入达到了通榆县的前几名。我们一切平稳,草原得用,否则生态不完整,又开了新项目,草原自由鸡。村子里的一家三口来养的,健硕的鸡通榆本地市场消化了,他家的收入又提高,同时退出了滥垦的草原不再耕种,围封养育,回归草原。我们办了一场十周年的庆典,虽然时间安排推迟了近一年,但是一定要凑齐所有人——隔壁村男女老少、志愿者、支持方,欢聚一堂,我们杀了一头猪、两只羊,到乡里租了结婚用的庆典气球,真是热闹。席间,有位老者说,“万平呀,十年前我们都不知道你是干什么的,也不相信你能成功,今天,你成功了;接下来十年,我们全都相信你能成功,你就更加能成功”。这一年,草原充满雨后清新的绿色。


2012年,距离第一批大学生志愿者的到来,又一个整十年。他们都毕业了,工作了,结婚了,有孩子了,群里聊天,最怀念的,除了我们的工作,还有我们的吃的,怎么那么香。是的,我们这里离哪都远,抛下一切的同时,也躲过了空气、水和食物的劫难。健康的食物是我们为自己提供的唯一保障。都是有孩子的人,万平在这里都有第三代了,而那些做了好事儿的人,应该吃到最好的食物。志愿者们这么多年也没什么回馈,我们有最好的粮食啊,于是我们开始扩大种植规模,联合村民,用好的地种,用差的地回归草原,一举两得。这一年,草原是金色的,收获,那么香甜。


2013年,我们已经深悟沙地生态修复之艰难,同时也见证沙地生态修复可行可为。作为所剩不多的沙地环保草根NGO,我们的工作是践行生态文明的活生生的案例:沙地回归草原而非森林;周边的村民主动退出自己的草原不再耕种;50岁的庄稼汉可以看5遍《寂静的春天》;从初中到大学一直资助的孩子成为公益新力量;四面八方的学子来到科尔沁后的种种变化;更多的孕妈妈和小小婴儿都可以放心的食用沙地里出产的小米粥。这一年,草原居然变成了红色。


2014年,草原自己的树木物种,蒙古黄榆也长得扑扑啦啦的了,全部回归的野生动植物达到310多种,只差一步,加上牛羊才完整。之前的围栏是不得已的办法,科尔沁之所以退化成沙地,多半是由于过度的放牧,草场得不到休养生息。我们这里很多地方已经禁牧了,牛羊都圈养起来,现在看来,并不符合自然规律。我们的工作不是要改变,而是要回归。之前的草场脆弱,还打不到放牧的条件,只能禁止放牧,对于闯入的饥饿牛羊,只能送回各自的圈里。如今可以了,我们就要把当年的流动沙丘,现在的丰美草场还给沙区的居民,作为冬春牧场,养肥牛羊,还居民健康。这一年,草原是接近于青的墨绿色。

2015年,画面中首次出现了动物,一切顺其自然,120头牛在这草场上,享受着相当于几个人住别墅的待遇。牧民交来使用草场租金,我们在村上建立了公共账户,为村上的公共设施建设积累资金,让全村人共享生态恢复后的果实。今年的春天,这里便是彩色的。

16年就这样过来了,我们跟着自然找回自己的步伐,草场的颜色如彩虹般变化。地球都46亿岁了,是否还要拯救?我们在自然面前的确渺小如沙,但是只要我们做了,就能找回大草原。一群人,几平方公里,科尔沁沙地五万多平方公里,一大群人完全可以做得到。中国的北方,还有许多的一群人在星星点点的奋斗,如早春里初放的花朵,等盛夏来临,草原一定绚烂多彩。我们做的是示范的事业,绿草地上鲜艳的小花是美丽的,我们做的是用时间和付出来证明生态恢复离我们并不遥远,生态回归可行可为。有朝一日,我们这些点点连成线,能够促成恢复面的到来,中国北方生态至此安全,我们的孩子不再见黄沙漫天,不再经受浮尘入肺。

沙地回归草原,润物细细无声,重拾传统缮食,助力中国未来。


写在后面:万晓白是银杏计划支持的银杏伙伴之一。截至2014年, 有67位银杏伙伴受到了银杏机会的资助和支持。奴隶社会这一年赚了一点钱。钱不多,就想了个不一样的用法,和银杏计划有关。多少钱,想干啥,请看今天奴隶社会的第一篇推送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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