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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歌:科幻小说 - 2046(中)

2016-05-21 楚歌 奴隶社会

题图:来自网络。

这是奴隶社会的第770篇文章,来自公众号“忆乡坊文学城”,作者楚歌毕业于北京大学,后留学美国,获德克萨斯大学奥斯汀分校计机硕士欢码字,业余喜欢码字,喜欢有趣的人和事。欢迎转发分享,未经作者授权不欢迎其他公众号转载。

很多朋友是不是在想,以后周六连载什么小说呢?

从下下周开始,楚歌的小说《狂流》将在这里连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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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凌晨醒了过来。房间里是淡淡的蓝光,蓝光有助于调整失眠。这是我从国际太空站返回地球的第三个晚上,我的睡眠还是没有完全调整过来。

“Papaya, 几点了?”我开口问。Papaya(木瓜)占据了智能手表的80%市场。它在多年前打败了一家叫Apple的老牌公司。

“美国东部时间凌晨两点。”我的智能手表用标准的牛津口音回答。我厌倦了美国口音,前一阵刚换成英式英语。

“才两点。”我叹了口气,继续躺在床上,脑海里回放我在太空站俯视地球的壮观场景。这是我第五次进入太空,但是依然为飞船外的景象激荡。白天是翻腾的白云和蓝色的海,那浓郁的白和普鲁士蓝交错糅合在一起,清远明朗。远处是暗绿的极光,神秘幽深,有一阵,那绿色把这云和海都吞噬了,云和海便都成了绿色,绵延千里的绿色。最妙的是晚上的时候看地球的灯火万家,连延不断,灯火如天上的似水繁星,在蓝黑的丝绒布上一片片铺成开来,成了一条巨大的火龙。

人类文明以这种璀璨辉煌展示在银河的一角,不知道更遥远的星系里可有类似人类的智慧生物注意到一星一点?

我在迷迷糊糊的思索中又睡了过去,很快被手表的定时铃声吵醒。

“亲爱的毅书,现在已经7点了,您在哈佛大学的讲座9点开始。”智能手表用我还略为陌生的牛津腔提醒我。

我颇费了一番力气才从床上爬起来。洗漱的时候我瞄了一下镜子,我注意到鬓角多了根白发,我迟疑片刻,把它拔掉。

我叫的无人出租车如期到达。我上了车。

“确认一下,您是要去哈佛Smithsonian中心吗?”前排的话筒里传来一个温柔的女声。
“是。” 许多年前的无人车还无法和乘客语音交流。这个时代不停息地往前走,我在心里叹了口气,看着窗外。
“好的,大约20分钟后到达。请系好安全带。”
“谢谢。”
“不客气,您想听点什么音乐呢?” 还是那个温柔但是颇为标准的美式发音。
“大提琴曲《殇》。”
“好的。”

那首《殇》在车内响起,忧伤的曲调,一片片的孤寂在车子里回旋,我突然就想起了很多的事情,很多的人。我沉浸在音乐里,许多的往事和故人在后视镜里浮现。直到出租车提醒我哈佛Smithsonian中心到了,我才回过神。这是哈佛大学天文系办的一个讲座。天文系的斯蒂文教授是我在斯坦福的同学。这次他得知我回波士顿父母家,力邀我来做一个讲座。

我没有想到来了这么多人。我知道哈佛的天文系不大,看来他们是做足了广告,教室挤得满满的。

“今天非常高兴请到人人太空(Space For Everyone )公司的宇航员方毅书先生和我们分享他做宇航员的经历和他的人生梦想。毅书和我是24年前在斯坦福结识的,我们一起做了一个星际旅行的模拟项目。毅书我和有很多相似之处,比如都是tech nerd和狂热的天文爱好者。另外,我们对衣服的品味都很糟。”斯蒂文是个大个子的犹太人,他说完习惯性地一耸肩膀,一咧嘴,露出一口整齐的牙齿。

“谢谢,谢谢!”我听到最后一句,也笑了,我拍了一下斯蒂文的肩膀,看着眼前一张张年轻的脸,斯坦福的日子不紧不慢地向我走过来,我有一种时光交错的感觉。

学生们的天分和热情让我非常开心。最后问答阶段不断的有人问我问题。
“为什么想到要去人人太空?”
“因为,我那时侯在一个计算机咨询公司做得点厌倦了,人人太空是几个从Space X里出来的大牛办的,规模还很小,需要一批计算机方面的人,刚好我做过一个星际模拟项目,他们觉得我合适。”
“你每次去太空站那么久,你的家庭孩子怎么办?”
“啊,我还是单身。”我没有说我之前有一个谈了许久的女朋友,但是她最终还是选择离开,因为她实在受不了我一去太空就是那么久。
“你为什么喜欢去太空?”
“因为在那里可以看到地球的每一个角落。”
“你们一般有几个人同去太空站?”

教室门口闪过一个身影,一个高高瘦瘦的身影,黑色的长发披肩,一个东方女孩的身影。

“玲珑!”我心里一惊,忍不住脱口而出。
“对不起,今天的讲座先到这结束吧。”我没有回答那个问题,和斯蒂文匆匆说了一句,就跑出来教室,留下一屋子诧异的学生。我顾不了那么多,我要追上那个身影。

她走得很快很轻盈,我看到她走过法学院,科学中心,又走过一个教堂,我在她背后大声地喊“玲珑!”然而她没有一丝反映。快到哈佛广场时,我觉得我马上就要追上她了,但是前面突然来了一堆人,他们都要在John Harvard的雕塑前合影,还都要去摸雕像金光锃亮的左脚—据说摸这个会带来好运。然后她的身影就在那群人中消失了。等我穿过那群人,却怎么也看不到她了,哈佛广场周围是一树树开得如红云的桃花,不见她的踪迹。“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我站在那,四处张望,心里沮丧万分。

春风里,我向查尔斯河的方向慢慢走去,我少年时代住在波士顿,常来河边。我沿着肯尼迪大道一直走,一直走到了Anderson桥上。我走到桥中间,看桥下的流水,还是那条河,我十四岁就一次次见过的那条河,那条流了千万年的河,仿佛还是一如既往的平静。我抬起头往对岸望去,春天的查尔斯河两岸都是新绿,绿得晃眼。当我再度往哈佛校园望过去的时候,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我看到她一步步往我的方向走来,高高瘦瘦,一袭的长发披肩,玉质般的皮肤。

“玲珑!”我不由喊出声。
她看了一眼我,微微一笑,继续往前走。
“玲珑,你不认识我了吗?我是毅书!”我对着她的背影说。
“你是对我说话吗?”她转过身,看着我,眼里有点诧异。是的,是她,就如24年前的玲珑,我第一次在斯坦福遇见时一样的年轻,美丽,我的眼睛有点湿润,我忍不住走上前抓住她的肩膀,“玲珑,再看看我,我们分开21年了,我们最后一次相见还是在旧金山机场。你还记得吗?”
“21年前…那时候我还没有出生呢。”她眼睛里满是疑惑,“对不起,你一定是认错人了,我叫Rachel。”
我仔细看她,的确是有些不像,她的嘴似乎更大一些,线条也更柔和。是的,21年过去了,玲珑怎么可能还是这么年轻?只是她离开我时那么年轻,以致我以为她一直就是这么年轻。
“对不起。”我失神地松开手,“是的,我认错人了。” 
“那么,再见,希望你早日找到她。”她微微一笑,继续往前走。我看着她的背影旖旎远去,她走路的样子好看,非常的轻快柔和,楚楚有致。

我回到家,不由自主点开了玲珑的相集,21年了,我无数次翻阅她的照片。我把她的照片用激光全息技术做成了三维,我打开相集,她的形象就立了起来,只可惜还是静止的。我在暗夜里看着一个个微缩的玲珑站在我眼前,或纯真明快,或凝视思索,我伸出手触摸她的脸,但是却如触摸着空气。我心里难过万分,难道,这辈子就再也见不到玲珑了吗?

21年前的2049年,我从北京回到旧金山,我在斯坦福校园里每一个角落留连,那里曾有我们携手走过的足迹。我跑到Google实验室,找到玲珑的父亲。
“唉,玲珑这孩子太执拗,而且我也的确担心对她刺激太大—她晕倒次数太多,就把爱情程序下载了。”他的父亲说。
“我实在没想到她如此决绝。早知如此,我一定不会去北京。”我难过地说。
“也许再给她一些时间吧。她现在在巴西,每天都过得很充实。”她父亲说。

我不语,还能做什么呢。我还有一年就要毕业了,我把自己弄得很忙,选了好多天文,哲学,历史等和计算机无关的课,我就是要自己忙得团团转,忙得没有时间去难过。

2050年,我毕业了,去了一家科技走势咨询公司,我几乎每周都在飞,遗憾的是公司还没有南美洲的客户。

一年后的2051年,我回到旧金山,我又去Google找玲珑的父亲,却被告知他辞职离开了Google,也没有他新的去向。我简直惊呆了,我以为玲珑的父亲会一直在这,只要他在,我就一定能找到玲珑。我给她母亲的电邮被即时退回,说地址不存在,我在网上搜索他们的信息居然一点都没有—干净的让我怀疑一定是他特意删掉所有资料。这太不可思议了,他们一家人就如水汽一般蒸发,连一点信息都不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然而没有人回答我。过了几年,我去了人人太空,一个机缘巧合,我成了宇航员。我喜欢到太空去,仿佛到了太空,那种痛楚和思念也会失重,并因此减轻。我无数次从太空俯瞰地球,想找到巴西,找到玲珑,尽管我知道那是很傻气的做法。

岁月如匆匆流水,一晃就到了2070年。这21年里,我无数次认错了人。世界上有那么多酷似玲珑的背影,却没有一个是她。

而今天,我居然碰到了一个不仅仅是背影,连样子都如此相像的姑娘,她是谁?为什么和她如此相似。我清楚记得玲珑是家里唯一的孩子。我非常懊悔上午没有询问那位姑娘的信息。

她在哈佛出现,那么,她是哈佛的学生? 我为这个想法激动,开始搜索,我对着我的智能手表说,“请搜索Rachel,哈佛。”
“有33百万条信息返回,初步深度计算筛选,大概有1000条符合你的要求。”
“那么,搜索Rachel Yu, 哈佛。”
“有10百万信息返回,初步深度计算筛选,大概有300条符合你的要求。”
最后,智能手表锁定两位叫Rachel Yu的哈佛学生。一个是商学院的,一个是数学系的。

第二天我又跑到哈佛。我已经查好了商学院的课,我等他们下了课,问那些学生认不认识Rachel Yu,我问了几门课的学生,就找到了商学院的Rachel Yu。 她有一张可爱的圆圆的脸,但是她不是那位姑娘。我用同样的方式找到了数学系的Rachel Yu。她个子小巧玲珑,也很美,但她不是我要找的Rachel。

那天从数学楼出来后,我不觉走到哈佛学生的一个跳蚤市场,这里有各种学生兜售的物件,有两个墨西哥裔的学生在那弹奏一种类似于排箫的乐器,非常独特的声音,空洞清远,像是来自另一个星球。曲终人散,我站在那,怅然若失。我回过头,猛然又看到了那个背影,是她,今天是一袭紫色的裙子,窈窕高瘦,她站在一棵桃树下,入神地看着挂在那的一些仿名画,梵高的橄榄树和Café。桃花一片片飘落在她身上。蓦然回首,那人却是近在眼前!

“你好!”我疾步走了过去。
“是你,我们上次有在河边碰到。”她认出了我。她说话有不太明显的台湾腔。
“是的,你是哈佛的学生吗?”
“是的,我是大一的新生。”她微笑作答。
“你的中文真好。”
“我在台北长大。”
“你姓什么?”我有些迟疑,我知道我问的太多,但是我很好奇。
“噢… 我姓陈。”她果然脸上掠过一丝诧异,但是她还是回答了我。
“对不起,你太像我的一个老朋友了。”我喃喃地说。我看着她,如此相似的一张脸,我多想抚摸那张脸,但是我知道我不能。有一些东西,那么近,又那么远。
“很遗憾。”她客气地说。
“你站在那,让我想起了一句古诗,‘人闲桂花落’。”我说。
“噢,有意思,我倒想起另外一句,‘坐久落花多’,都是王维的。”她笑了。
“你的古文这么好!”我吃惊。
“我从小就在中文环境长大,很奇怪吗?”她微笑。
“是的,因为…我的那个朋友古诗功底也很好。”
“你的这个朋友是怎么回事?”她的眼睛里闪着好奇。
“不如我们一起喝杯咖啡。”我提议。
我和她走到哈佛广场旁边的一家叫“Crema Café”的咖啡店。

我喝了口咖啡。 我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好似我和玲珑第一次约在斯坦福的咖啡店讨论项目。我开始缓缓地跟她讲述玲珑的故事,讲到最后玲珑卸下爱情软件,独自去了巴西,Rachel的眼睛早已湿润,“太让人难过了。她怎么可以这样狠心。”

“唉,我也不知道。我只想再一次见到她。”我望着眼前的那一树树桃花,呼吸着空气里桃花的清香。
“她的中文名字是哪几个字?”
“玲珑。玲珑是玉的声音,取其清越。”我回答说,玲珑以前跟我说起过她名字的来历。
“你是说她叫玲珑…那么,她姓什么?”
“姓于,所以她自称玉玲珑。”我注意到Rachel的脸色不太对。
“你知道吗,我的中文名字叫瑞琪。瑞是一种玉器。然后,我的父亲姓于。我跟我母亲姓陈。”她看着我。
我的心跳开始加速:“你有一个姐姐叫玲珑吗?”
“我的父母从来没有跟我提起过。我一直以为我是家里唯一的孩子。”
“你有你父母亲的相片吗?”我屏住呼吸。
“有的。”她打开她的智能手表,“Papaya, 相片。” 她也用Papaya。
“拜托问一下要看谁的相片?”她的智能手表用台湾腔的中文问她。
“我父亲母亲,前一阵他们送我到哈佛上学时的照片。”瑞琪回答。

我看到了两张熟悉的脸,是的,是他们,他们头发白了许多,他们苍老了许多,但是,我有80%的把握,我的记忆力不错,虽然和玲珑不是一个量级的。
“这是你的父母亲?”我的声音有点沙哑。
“是的,他们一直住在台北。”
“你有他们20年前的照片吗?”
“Papaya,我父亲母亲20年前的照片。” Papaya只听她声音的指挥。

智能手表屏上出现他们。我现在可以百分之九十九确定那是他们,剩下的百分之一是出于一个科学家的谨慎。
“我可以确定这也是玲珑的父母亲。” 我的声音发颤。她张大了眼。
“你是哪一年出生的?”我问瑞琪。
“2052年。出生在台北。”瑞琪说。
“玲珑是2049年离开我的。那么,她现在在哪?”我望着天空,忧伤从最底层泛起。
“我得把这件事搞清楚。”瑞琪紧锁着眉头。“暑假我回台北,你要和我一起去吗?这件事最好当面问他们。”
“好。”我简短地回答。

七月初,我和瑞琪同机到达台北桃源机场。我们坐的是超音速2.3倍的飞机。波士顿到台北不过6个小时。我们也聊了近6个小时。没想到我们居然还有不少共同话题,我只觉得我们会有代沟。大概我们都是在中文环境里长大的。我是高中时候移民,她倒是一直住在台北。有好几次,我觉得自己是和玲珑说话,但是她专注的眼神总提醒我那不是玲珑。瑞琪的眼睛更大,她可以长时间盯着我眼睛不眨,那不是玲珑。

她家住在新竹,离台北很近,坐子弹火车半个小时就到。我订了国立清华大学附近的一个民居式旅店。瑞琪打算自己先回家。“我得找机会当面问清楚他们。再把你请过来。”她小小年纪,做事倒是周全。

我到小旅馆入住后就到清华大学里面逛。校园很开阔,里面的建筑很现代。最注目的是摆在一个教学楼前的清华园二校门微缩版。我记得多年前在北大念书,我曾从清华园门口经过。一样一样的白色花岗岩石,一样的上书清华园几个字。两个如此相似的门只能是出自同一家。我想起了玲珑和瑞琪。她们一定是姐妹!现在要做的只不过是她们父母的确认。可是玲珑在哪呢?那个20年里我无数次梦到过的姑娘啊,你在哪里?我心乱如麻。

我在焦急不安中度过了两天。两天后,瑞琪出现在旅馆的大厅。她脸色凝重。

“我们一起出去走走吧。”她说。她开车,很快出了城市,她一路都没有说话。马上看到了一大片一大片金黄色的金针花海,七月正是金针花的季节。阳光下,泛着金光,和我记忆中的油菜花海一样金灿灿。瑞琪把车停在了路边,我们一起走进那花海。

她走了很久,终于停了下来,开了口,“是的,玲珑是我的姐姐。”
我的心一惊,“那么,玲珑在哪呢?”
“她…”瑞琪看着我,艰难地说,“她已经离世了。”
“什么!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我大声说。
瑞琪不说话,眼泪从眼角一串串滴落。
“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我摇着她的肩膀,无力地重复着这句话。
“是真的,玲珑是我的亲姐姐,我很难过很难过。”瑞琪哭出了声。
我仰起了头,努力忍住就要流下来的眼泪,“到底是怎么回事?”
“21年前,她跟随联合国卫生组织去了巴西首都里约热内卢,主要是研究小脑症病人的现状。她做事认真,对病人非常有爱心,大家都喜欢她。1年后的2050年,她在一次车祸中去世。”瑞琪一边说一边抽泣。
“她的忌日是哪一天?”
“2050年7月1日。”
我沉默。
我的眼泪在无声中流了下来。
21年,我想像过无数个玲珑可能的情形,我万万没有想到这个结局。
“我的父亲母亲伤心欲绝。一年后,他们终于决定再生一个孩子。他们在多年前玲珑溺水还是植物人时就做了最坏打算,把受精卵冷冻了。我是一个代孕妈妈生出来的。”

我还在流泪,我很多年没有哭过了。难道我是要把攒了这么多年的泪水一次流出来吗?
“都是我的错,如果不是我,她不会去巴西的。”我心里的悲哀越来越重。
“方大哥,别这么想。”瑞琪难过地看着我。

我看着她,模糊的泪眼里那仿佛就是玲珑,我忍不住难过地喊“玲珑!” 瑞琪走近我,我们相拥而泣,背后是一大片黄色的金针花海。
回去的路上,我们一直沉默。
到了旅馆门口,瑞琪问我,“你打算怎么办?”
“我打算改票提前回美国。”
“嗯。”她点头,“我原来还打算带你到附近看看。”
“不必了。只是不知道,我可以见一见伯父伯母吗?”
“还是不要了。你知道他们为什么要跑到台湾吗?玲珑的事让他们太伤心了。一次又一次的打击。他们只想躲得远远的。这也是为什么他们跟我从来不提玲珑的事。而且,我母亲一直对你有怨恨…”
“是的,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我的心愈发沉重。
我和瑞琪挥手做别。

波士顿的家中,我再一次翻开玲珑的三维相册,这一次,我的心里多了太多的悲伤。“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我的泪水兀自又流了下来,“玲珑,玲珑。”我在心里喊着那个我千万次呼唤过的名字,心如刀绞。

不知道什么时候,父亲走了进来,他拍着我的肩膀, “毅书,生离死别,人生无常,你还是要振作起来。”
父亲是个宽容的人,我这么多年没有结婚生子,他们从来没有责怪于我,我心里有歉意。
“你放心。我会好起来的。我需要时间。”我知道,父母亲是真心关心我。
他点头,不再说什么。
我收到了瑞琪从Papaya发的一封信,暑期结束,她回到哈佛了。“我们见个面吧。”
我们还是约在那个咖啡店见面。据说这家店子是个百年老店,本来要倒闭了,一对哈佛毕业的夫妻捐钱又把它挽救过来。
“你瘦了。”她见我的第一句话。
“嗯。”我露出了一丝苦笑。
“跟我多讲讲姐姐的事吧。”她请求我。

我开始说起玲珑的那些往事,那些美好的琐碎,那些记忆的碎片扑面而来。我觉得我心情轻松了好些。我需要倾诉,我需要一个人分享我和玲珑的记忆。
“你记忆力真好。”她说。
“比起你姐姐差远了。她记得细微的细节…因为,那些都记录在她脑中的超级电脑里。”我说。
“为什么不把那些记忆从机器里调出来?那么多美好的记忆。”瑞琪说。
“对啊!要不你问问你父母?玲珑离世时,她脑中所有的记忆都应该在她的超级电脑里,而这些应该都在Goolge的母机里有备份。”我激动起来。记忆,记忆是我们的过往,我们的历史,那些可以清清楚楚见证我们曾经在一起的东西,尽管它以冰冷的数据存在于玲珑的脑中。
两天后,这个希望被打碎。

“玲珑过世时,我父母伤痛过分,他们根本没想到向Google索要玲珑大脑的数据备份。后来我出生了,他们更加就只想把玲珑存放在一边。也许唯一的希望是询问Google。但是,20年过去了,它们还有玲珑的所有数据吗?Google这个公司都不存在了。”

是的,10年前,Google分裂。做人工智能这部分分了出来,独自成立了一个叫Google Brain的公司。
“只要有一丝希望我就不放弃。我下周正好回旧金山。人人太空公司总部在那。”

旧金山,一年未见。我从飞机上俯视这个城市,还是那么不同寻常的美丽,我依稀看到金门大桥,这么多年,除了2060年的一次大修,它还是那么坚固。静静的跨海而立。
我马不停蹄找到了Google Brain的负责人。

“你知道吗?当年美国很多人反对超人类智能的研究。LLL项目在玲珑去世后停止,类似的项目也不许再启动。玲珑是仅存的超级半人半机器的实例。她去世后,他的父亲辞职,5年后,我们迫于压力把所有的数据都销毁了。”
“那么,你们现在还做什么?”我离开计算机行业太久,我都不知道有这么多变化。
“纯粹机器人研究,还有就是给类似玲珑的人恢复普通智能。”负责人说。
“真的没有她的数据了。对不起。”他说。
我的心沉了下去。
我在忧伤中度过了整个秋天。
感恩节到了。瑞琪说她感恩节要来旧金山,“我非常想看看姐姐生前生活过的地方。”

我和瑞琪走在斯坦福的校园里。那个有很多拱门的广场依然如旧,加莱义民的青铜雕像还是那么栩栩如生。

“你知道吗?当年我和你姐姐就是在这个路口遇见的。”站在main quad,玲珑当年给我指路的声音再度响起 “左拐再走300英尺会看到Palm Dr,右拐到Palm Dr.上走1000英尺会碰到Museum way,Museum way上左拐再走500英尺就到斯坦福艺术博物馆了。”
“她给我指路,她记性超好。”我对瑞琪说。
“姐姐那天穿什么衣服。”瑞琪问。
“呵,那可不记得了。我记性可没那么好。”我说。
“唉,你记性这么差,比我姐差远了。她怎么会瞧上你。”瑞琪侧着头看我,嘴角带着一丝微笑。
我也笑了,我好像很久没笑了。我侧着脸看了一眼她,她笑起来嘴角上扬,好生动。

我们沿着当年玲珑指的路线走到斯坦福艺术博物馆。艺术博物馆好像永远是人满为患。据说这里是巴黎以外收藏罗丹作品最多的地方。思考者还是以同一种姿势思考着,却不知他眼前的人已是换了一拨又一拨。

“你在哈佛学什么?”
“电影和视觉艺术。”
“嗯,有意思。你一定非常有艺术天份。”
“我其实对很多东西感兴趣。但是我父母好像不希望我做技术,她们希望我学完就回台湾。”
“你们在台湾很多亲戚吗?”
“没有,我父母是第二代美国移民,我爷爷奶奶都是大陆来的留学生,也许我父母想清静一些,或者是喜欢台湾传统文化的氛围,我不知道。”
“我记得玲珑说话是北京口音。”我说。
“是的,我父母亲戚都在大陆。不过我记事起我的父母就很少与周围人交往。几乎没有什么朋友。”
“台湾和大陆除了名头有区别,别的都没有什么区别了。”我说。
“细微的区别。你是局外人,看起来一样。”瑞琪笑说。
出了艺术博物馆,我们都有一些乏。

“我带你去我和你姐姐常去的那家咖啡厅吧。”我提议。但是同样的地方,我记忆中的“Peet’s Coffee and Tea” 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家叫“same memory”的小咖啡店,更加时尚,色彩也更绚丽。
“我记得原来那家更古朴,更有氛围。”我有些遗憾。
“你是个念旧的人。这里也不错啊。same memory,同样的记忆。好名字。”瑞琪微笑坐在那,相同的地方,似曾相识的姑娘,我叹了口气。
“是不是又想起我姐姐了?”她笑了。
我不语。
“她长得和我很像吗?”
“像。鼻子像。嘴巴不太像。她的嘴小一点,你的大一些。“
“我的更性感?”瑞琪调皮地说。
我又笑了。这个小丫头。
“你有姐姐的相片吗?”
“当然。就在Papaya里。Papaya, 玲珑相片。”我对着我的手表说。
玲珑的三维相片又一次站立起来。瑞琪看得出了神。
“可惜是静止的。没有她当年的录像吗?“她问。
“只有几个很随意的小录像。那时候以为有一大把的时光可以挥霍。谁料想一转身就是一辈子。”我神色黯然。
瑞琪看着我,不再言语。

瑞琪回波士顿一周了。

那天晚上我习惯性地打开玲珑的三维相集。不知为何,我眼前却同时闪现出两张脸,有时候纯真淡然,有时候巧笑嫣然,我有点分不清那是玲珑还是瑞琪。我心里发慌。我关上了相集。

Papaya响了,是瑞琪的Papaya在呼叫我。
我犹豫了片刻,还是接了起来。
“方大哥,能帮我个忙吗?我们的一个项目是要拍摄自己周围的一个朋友的故事,我决定拍一个玲珑的故事,我自己来客串她。”
“噢。”我机械地回答。
“不好吗?这样你就有一个动态版的玲珑可以回忆了。我打算圣诞节放了假再来一次旧金山。”她的语气里有点小兴奋。
“你放假不要回台北吗?”我找了个理由。
“我暑假刚回去过。你不欢迎我吗?”她有点小失望。
“不是…”我好像也找不出什么拒绝的理由。
“那就这么定了。”瑞琪说完就把Papaya挂了。做事如此果断,这倒是和玲珑如出一辙。

圣诞节前一个星期瑞琪如约而至,只是旁边还站着个金发小伙子。
“这是我的大学同学杰森。他是摄影专业。他愿意帮忙做摄影。”
“你好!”杰森有一张阳光的脸,他笑着伸出了手。
“你好。”我也伸出手,心里有一点酸意,我不确定是因为嫉妒他的年轻,还是别的什么。

瑞琪是导演兼演员。我们重复玲珑曾经走过的地方,玲珑上过课的Nvidia 礼堂,Bishop礼堂,玲珑住过的宿舍,那家咖啡店,可惜她做过义工的那家杂货店不在了。瑞琪扮演玲珑,拿着书,正好是当年的青春美少女,我看着镜头里的她,心里百般滋味。

“你也来客串一下吧。”在咖啡店的时候,瑞琪跟我说,“假装当年你和玲珑一起讨论项目。”
“不必了吧。我整整比你…那时候的玲珑大了两轮。”我说,“我已不再年轻。和你们比起来,我是老一辈了。”
“老吗?我看你挺年轻。”瑞琪歪着头说。
“或者,你就留个背影吧。”杰森建议。
“嗯…那好吧。”我按照瑞琪的安排,和她面对面坐着,假装讨论当年的人工智能的项目。时光倒流20年,我看着对面年轻的姑娘,心底有欢喜,也有遗憾,我突然好希望自己回到19岁,和她一样年轻的19岁。

金门桥的北山。
风很大,我凝神看着金门大桥。
“你和姐姐常来这吧。”瑞琪问我。
“是。”我回说。
“一定有好多美好的回忆。”瑞琪也看着金门大桥。
“是。”我想起了那些温柔的时刻。
“杰森,你就拍我们两个并排坐在这俯视金门大桥的背影吧。”瑞琪安排了一个场景。
我于是和她坐下来。
“再近一点。”杰森说,“你们是一对热恋的爱人。”
瑞琪靠近我,她的发梢碰到了我的脸,我可以闻到她身上的清香,桃花一般的清香。我身体里有一种东西一定超标了。
瑞琪和杰森忙了两周就回去了。那天看他们并肩离去的身影,我突然非常希望那个和她并肩而立的人是我。难道我真的吃醋了吗?我心里很乱。

又过了几个星期,瑞琪把做成的录像传了过来,她做了很多剪辑,加了字幕,还配了PI之歌的音乐,更妙的是,她做成了一个三维电影。流动的,婉转的玲珑,栩栩如生的在我眼前行走着的玲珑。“玲珑!”我在心里呼唤着。

第二天,瑞琪就发了条Papaya信息,“看了吗? 如何?”
“真好。太谢谢你了。”我真心实意地说。
“客气什么啊,我是为你做,也是为我父母做,更是为我自己。她是我姐姐。”
“我太喜欢了。那么多的记忆。居然还有我的背影。”我说。
“是,你的背影好酷,非常笔挺。你一定经常锻炼。”瑞琪说。
“小姑娘,你忘了我是宇航员?宇航员对身体素质要求很高。” 我笑了。
“小姑娘?你是要故意拉开我们的距离吗?”瑞琪笑了。
“我好希望自己和你一样年轻。”我由衷地说。
“你一点也不老,真的。”瑞琪说。
我们聊了很久。
那之后我们联系很多。

事实上是瑞琪经常主动和我联系。她和我说起她生活里的事,事无巨细。她看了场电影了,她吃到好久没有吃过的台湾蚵仔面了,她的功课太紧了。这真是一件折磨人的事。我好像没有办法拒绝她。她吸引着我,正如多年前的玲珑吸引着我。然而我心里总有一种罪恶感。

四月的一天,我从公司回到家,门口坐了个人,是瑞琪。
“瑞琪,怎么是你?”我很吃惊。
“怎么,不欢迎我吗?”她笑了。
“怎么会,进来吧。”我触摸门口的电子指纹锁,门打开了。
“我放春假,我只想见一个人,然后我就跟着我的心来了。”她看着我,“方大哥,我爱上你了。”
我的心一跳,我看着她,那张年轻美丽的脸,那张酷似玲珑的脸。
“傻孩子,你知道你自己在说什么吗? 我比你大这么多。”我终于说了一句话。
“我从来就不觉得年龄是个问题。”她走过来,她的青春气息扑面而来,我深深地吸了口气。
“你也喜欢我,对吗?”她直视着我的眼睛。
我避开她的眼睛,“为什么你是玲珑的妹妹?”
“这有什么关系吗?姐姐已经离世了。”瑞琪眼睛有些湿润。
我叹了口气,把她轻拥在怀,“对不起,我不能接受你的感情。我总觉得是我害死了玲珑。我对不起你的父母。”
“为什么要这样惩罚我?” 瑞琪开始抽泣。
“对不起,请给我一些时间。”我狠下心,“你的妈妈也不会接受我的。你先回去好好想想吧。”
瑞琪看着我,“我知道,你还在爱着我姐姐。”她拿起行李,头也不回地走了。有那么一刻,我想把她追回来,但是我没有,我站在那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四月的清风里。

五月初的时候,公司大头找我谈话。 “空间站的计算机和通信系统出了点故障,视频无法正常进行。我知道你去年刚去过一次。但是这个领域你最熟悉,应该马上能修好返回。你愿意去吗?如果不行,我可以找别人。”

“我可以去。”我简短回答。玲珑的离世,瑞琪的表白,太多的事情,我只想离得远远的好好清理一下思绪。我又一次做了逃兵吗?

我出发前给瑞琪发了一条信息,“瑞琪,你是个可爱的姑娘,等我回来,我们好好谈谈。”

我未曾料到这是一次惊心动魄不同寻常的旅行。


让世界落泪的大提琴曲《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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