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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末故事:笑里藏刀

虎皮妈 奴隶社会 2017-04-29

题图:来自网络。

这是奴隶社会的第638篇文章,来自作者公众号“虎皮妈的夜航船(hupima)”。欢迎转发分享,未经授权,不欢迎其他公众号转载。


“信而安之,阴而图之;备而后动,勿使有变。刚中柔外也。”
——《三十六计》第十计

【一】

那天的天气有些阴冷,可能是刚下完雨的关系。孙晓洋和周凌云并排站在街边等车。

孙晓洋大半个身子都探到了街上,执拗地望着出租车来的方向。清冷的风吹在脸上略微觉得有些刺痒,她下意识地双手抱住了胸口。周凌云望了她一眼,一边脱外套一边说:“以后出门带件衣服。”孙晓洋红着眼,推了几次没有推开,索性蹲在地上不出声了。周凌云把外套给她披上,说:“这外套也是前两年你给我买的,算是还给你了。”孙晓洋听了,心里更气,一把扯下,扔在地上:“我才不要!你不要就扔掉!”一时没忍住,涕泪横流,只好转过头去不看他。周凌云沉重的鼻息就在身后,但是他长长沉默,最后说:“抚养费我半年打一次打给你,每周六我妈去接蓬蓬,周日送回去。”孙晓洋越哭越止不住,跺着脚赶他:“你快走啊,还死在这里干什么!滚啊!”周凌云捡起地上的外套,把手里的红本本插入口袋,点一点头说:“那你保重吧。”

回到家里,孙晓洋的妈妈李慧琴正在给外孙洗澡。头伸出卫生间来问:“你回来了啊?事情办掉了么?”孙晓洋沉着脸答:“办好了。”李慧琴叹气说:“离了就离了,离了干净,跟这家人牵扯下去你下半辈子都搭进去了。当年我怎么劝你都不听,不知道你看上他什么了?说好听点叫被爱情冲昏头脑,是难听点就是眼睛瞎掉了。”她还在絮絮叨叨,可孙晓洋听得不耐烦了:“是啊是啊,我眼睛瞎掉了,我脑残好了吧!”一甩房门躲进了房间。

不知为什么会选在今天离婚,孙晓洋躺在床上看着离婚证,又看看手机日历:你看,离他们结婚四周年纪念日只差一个月,离他们相识十周年只差一百三十七天。周凌云已经搬出去小半年了,冰冷的房间里早就没有了他的气息。但想到从此之后真的要和这个人形同陌路,孙晓洋还是心痛欲绝。婚礼时,周凌云认真而深情地望着她,双手一直颤抖:“晓洋,我会一生一世照顾你,爱护你,不让你流泪受委屈!”孙晓洋大声哭起来,把离婚证恶狠狠扔在地上骂:“骗子!笑里藏刀的骗子!”

【二】

好在没有被骗去家产。这点上姜是老的辣。

结婚前,李慧琴就拿出重点高中语文组长的气势和周凌云谈心:“小周啊,你知道叔叔阿姨之前是一直不赞成晓洋跟你在一起的,不是因为你人不好,你人很好,阿姨很放心。但是你看啊,你和晓洋从小生活的环境、文化、习惯、对婚姻的态度,各方面都不一样。你看报纸上都说了,结婚不是两个人的事,是两家人的事,是两个家庭要融合,不知道对于这点你是怎么想的?”周凌云沉着头,苦笑:“阿姨,你的意思还是怕我家里拖累你们家,是吧?”“这不叫拖累不拖累,”李慧琴还转道,“这里牵涉许多问题。比如说,我和你叔叔不用你们操心,但你父母以后的养老问题,对吧,还有你两个姐姐,听说一个一直没成家,一个婚姻也不幸福……”

孙晓洋心虚地脸红了,使劲在桌下踢着她妈——母女间的八卦,竟然拿到台面上当着周凌云的面说。周凌云也愣住了,脸上红一阵白一阵,责怪地看了孙晓洋一眼。

李慧琴只作没看见,继续说:“晓洋这个孩子呢,从小是被她爸爸宠得有点不像话。你们两个是大学同学,好了那么多年,阿姨也知道你一直让着她。但是结婚以后,你是不是还能这么一直让下去呢?你妈妈有没有意见呢?还有,结婚牵涉到很多问题,比如房子。房子我们家是有,给你们结婚也没问题,但是,对吧……”

周凌云胸中一热,他终于听明白了,于是冷笑着说:“阿姨,你放心,我不会贪图你们家房子的。我们家是穷,但这点骨气我还是有的!”那时候到底年轻气盛。还不是因为刚找到一份收入光鲜的工作,以为凭自己的努力在这个城市站稳脚跟指日可待?

【三】

孙晓洋也不知道自己当年为什么看上了周凌云。大二暑假时候,辅导员揽了个勤工俭学的活,给一个广告公司做街头问卷,是一个苦差事。孙晓洋正因为要跟前男友骑行去西藏,和李慧琴闹得不愉快。李慧琴说:“不许去!出去那么久还自己骑车,太危险,我不同意!”孙晓洋说:“我就要去!我和王涛都计划半年了,我一定要去!”结果就是李慧琴经济制裁,孙晓洋只能自己找钱。

七月的上海酷热闷燥,毒辣辣的太阳晒在身上,皮肤开始冒出焦灼的气息。保安拦住孙晓洋:“小姑娘,我们这个小区不许发传单!”孙晓洋撒娇:“爷叔,我不是发传单,我是大学生,在做问卷调查,调查结束还有小礼品送的。”“小礼品啊?什么小礼品?”保安好奇地看到孙晓洋的袋子里。孙晓洋灵机一动,把多出来的小礼品都掏了出来:“钥匙圈,小电风扇,笔记本,都有的,我还有多,都给你好来!”

于是孙晓洋呆着保安室里吹着电扇,保安叫住了一个又一个业主,很快帮她做完了一百份问卷。一份问卷两块钱,一百份两百,孙晓洋拿出了二十块买冷饮,保安室里欢声笑语。

孙晓洋准备回家的时候,看到了地铁站边上的周凌云,他在人流里不知所措,脸涨得通红。“你在这里发问卷啊?”孙晓洋好奇,“做掉几份?”周凌云苦笑:“十五份。他们都不肯停下来听我说。”孙晓洋笑起来:“地铁站是的呀,大家都着急坐地铁回家的,谁还高兴帮你做问卷啊?”周凌云眉头动了动:“说的对。那怎么办呢?”没等孙晓洋接口,他就自顾自说下去,“那我应该去找饭店门口等位的人,反正他们闲着也是闲着,对么?”周凌云的眼睛精光闪闪黑白分明,当兴奋灼热的目光看过来时,孙晓洋不禁脸红心跳起来。那天他们两个一起辗转各大饭店四个小时,做掉了三百份问卷。周凌云黝黑俊朗的脸开始在孙晓洋心头挥之不去。

八月的时候孙晓洋和王涛骑行到一半,就因为路线问题大吵起来。两个人互不相让,孙晓洋坐在民宿的院子里流眼泪。正在这时,她收到了周凌云的短信:“我是周凌云,这是我的手机号码,以后保持联系。”一抹笑容浮上了嘴角,孙晓洋回:“你买手机啦?”周凌云回:“是的,义乌批来的那些小首饰我都卖掉了,买了个手机,等你回来请你吃饭。”

“以前那个王涛不是蛮好,上海人,白白净净斯斯文文,考上了公务员,家里跟我们住的又近,婚房也有,以后我跟他妈帮你们带孩子,你们不要太潇洒!”李慧琴直到陪女儿去拍婚纱照的时候还在碎碎念,“你倒好,去找了个乡下人!”孙晓洋爱周凌云什么呢?他聪明、踏实、勤奋、不服输,他身上有东西在闪闪发光,看上去和孙晓洋周围的那些男生一点都不一样。

【四】

恋爱的时候,吵架永远是周凌云让步,打工挣钱了永远想到给孙晓洋买礼物。有一次出门孙晓洋要吃冷饮,周凌云掏了口袋里最后的十块钱。孙晓洋到家后打周凌云宿舍电话,一直打了三个小时才找到他,原来他竟然是走回学校的。孙晓洋在电话里就哭了:“你怎么那么傻呀,你怎么不告诉我呀?”周凌云笑笑说:“这有什么,不就走点路么,你比我重要。”

“你比我重要,”这是周凌云对孙晓洋说过最动听的一句情话。

唯一一次孙晓洋认错,是大四毕业准备面试时,她拉周凌云一起去淮海路买面试包。孙晓洋软磨硬泡,从李慧琴那里骗了五千块置装基金,花了八百买了套装,剩下的都用来买人生中第一个大牌包。正当她欣喜不已地拿着新包左看右看时,忽然发现周凌云黑着脸默不作声。孙晓洋忐忑起来,问:“你怎么了呀?”

周凌云深吸一口气,尴尬地笑着说:“晓洋,你知道么,我爸辛苦种一年地,收入也不过四千不到。我大姐为了我上学我妈看病,到现在都没结婚。我二姐为了八千元聘礼,嫁给了一个瘸子。那个瘸子天天打她,她一辈子的幸福,还不够你买两个包。”一向在孙晓洋心目里顶天立地的周凌云,忽然红了双眼,委屈无助得像一个孩子。孙晓洋心里像被针扎了一下,手足无措地嗫喏:“对,对不起。”周凌云苦笑起来:“你对不起什么?不关你的事,是我自己没本事,不关你的事。”孙晓洋一把抱住周凌云,动情地说:“大头,我不会再让你活得这么苦了!”周凌云紧紧抱住孙晓洋:“晓洋,我知道我现在什么都不能给你,但你放心,总有一天,总有一天我一定会让你们都过上好日子!”

是谁在唱——旧爱的誓言就像一个巴掌,每想起一句就挨一个耳光。

刚结婚时,其实还好。周凌云的父母大姐只是婚礼时顺便来上海玩了一趟,孙晓洋自问好吃好喝地款待周全了。之后那几年,还是像谈恋爱一样两人世界,吃吃喝喝网上看片,周末两个人还能回娘家蹭饭。后来生完儿子,同住起来才知道,其实周家早对孙晓洋不满意了,就从结婚来上海那次开始。

“连饭都不会做,成天就知道在外面吃吃吃买买买,败家娘们,哪里像过日子的!”周凌云的父亲沉着脸痛心疾首。周凌云的母亲抹眼泪:“儿啊,你娶了这么一个女人,这么糟践你的钱,我们以后也不指望你了,你就把你自己养养好吧。”“好看有什么用啊?”大姐怒斥,“把你指使得团团转,哪里还把你当男人?好么,爹娘来了,连门都不让进,有这样当儿媳妇的么!你当年高考省里第四名啊,就这么被她欺负?弟弟,你是要当陈景润的啊!”

【五】

可只有周凌云知道,他只能是他们村的陈景润。上学时候奋发图强,每年拿一等奖学金,假期都用来打工,拼命攒钱,拼命给家里寄,拼命给孙晓洋花,但直到要结婚了,看着上海的房价和五星级酒店的价目表,周凌云才猛然惊醒,原来引以为豪的月薪上万,在魔都就是一场空。他憋着一口气要出人头地,可千辛万苦考进了垄断国企,整天面对的,却是表面波澜不惊实则波涛汹涌的办公室政治。周凌云疲惫不堪。

孙晓洋生了一个儿子,父母特别高兴,一直想来上海抱孙子,可丈母娘李慧琴却不阴不阳朝他笑:“亲家要来看孙子当然欢迎啦,但住哪里呢?”周凌云的心在滴血。上次父母大姐来参加婚礼,孙晓洋就在李慧琴授意下给借了宾馆。“不是还空了一间房间么?”周凌云忍着气质问孙晓洋。“哎呀,就来一个礼拜,还要准备床单被子,烦伐?”孙晓洋不以为然地说,“而且你爸妈住过那么好的宾馆么?还包早餐来,早餐都是一百块一位呢。”

你爸妈你爸妈,孙晓洋从来没说过“咱爸妈”。当年一个礼拜都不给住,何况现在?第二间房变成了宝宝房,住着月嫂和蓬蓬。父母来了,住哪里呢?“你就是我们家的招女婿!”孙晓洋当时无心的一句玩笑,就在周凌云心里埋下了一根刺。婚礼,是孙家掏钱的,房子,是孙家的,车子,是孙家的,而孙晓洋,就是傻到缺心眼才嫁给他这个凤凰男的。他还能怎么样?他不是招女婿是什么?他还能不满脸堆笑地面对孙晓洋的刁蛮和李慧琴的白眼么?

早晚有一天……周凌云在心里说。但早晚有一天怎么样呢?周凌云即使在心里,也不敢想下去。

【六】

李慧琴带了小半年外孙后,累得腰病发作住进了医院。周家父母临危受命,终于从大西北来到了上海。他们惊讶地发现,孙晓洋当了几个月妈,连一个人给孩子喂奶都不能够,半夜还要周凌云起来冲奶粉。晚饭叫外卖,剩下的洗衣服擦地的活,都严格地与儿子一人一半。
“儿子,我现在才知道,原来你真的是在上海受苦啊!”母亲张来春抱着周凌云潸然泪下。周凌云说:“妈,不至于,自己儿子冲个奶粉又怎么样……”话还没说完,周平安的鞋就飞了上来,正中后脑勺。“没用的东西!给老周家丢人!”周平安气得直哆嗦,“你一个大男人给一个女人欺负成这样!”

既然儿子不争气,周平安打算自己来管教一下孙晓洋。直接教育小辈有点丢份,周老爷子决定先和李慧琴交交手,买了两斤水果去医院探病。

上海丈母娘是多厉害的角色,几句下来听明白来意,笑着指着那袋苹果说:“亲家,买这点苹果破费了哦。”周平安看她客气,板着的脸也松下来:“应该的,小小意思。”“多少钱一斤啊?上海的东西很贵的哦!”李慧琴追问。周平安不明白,接口就说:“是啊,可没想到有那么贵。”李慧琴笑笑:“是呀,所以我说,上海跟你们那里是不一样的。你要用你们那里的价钱到上海来买东西,买得到伐啦?”周平安愣在那里,李慧琴继续说:“你们那里有你们那里的规矩,上海有上海的规矩。你一定要按你们那里的规矩,可以呀,你们婚房备了么?你们彩礼给了么?就是在乡下,也没有空手娶媳妇的道理吧?亲家,你说对伐?”

李慧琴一二三四说了一堆,周平安才明白过来,原来房子并不是儿子买的。“小周那点工资买得起房子的啊?”李慧琴又在笑,“亲家你不要误会啊,上海小两口,像我女儿和小周这种收入,买房子也是很多的,但首付肯定都是家里赞助的。亲家,你准备赞助多少啊?”

周平安铩羽而归,回家后枯坐在房间里连饭都不出来吃。周凌云回来后发现不对,知道父亲爱面子,于是叫孙晓洋陪着张来春在客厅看电视,一个人在房里追问。问得急了,周平安伸手便打了周凌云一个耳光,说着说着,又连连打自己耳光,老泪纵横:“儿啊,是你爹连累了你啊!”周凌云又羞又愧,紧抓着父亲的手不放,胸口像被石头堵住,不上不下。孙晓洋听到动静冲到房间,一边尖叫一边指着周平安:“你怎么能动手打人的!我要报警抓你的!”周凌云气血上涌,一把将她推出门,反锁了房间,然后扑通跪在父亲膝头痛哭。大约就是在那刻,周凌云在心里,把“早晚有一天”的下半句,给补全了。

【七】

周凌云越来越不想回家。

孙晓洋找他告状:“你不在家,你妈饭都不做。但是午饭我要在家里吃的呀!我出去吃你爸妈还要埋怨我乱花钱,滑稽伐,那家里有我能吃的东西么?”

张春来在厨房偷偷抹眼泪:“儿子,我带蓬蓬你媳妇怎么都不满意,挑的很,做饭也不满意。我做晚饭已经很累了,你媳妇在家都不知道帮把手做顿午饭,还出去买着吃,故意气我。儿子,我和你爸还是回去了吧。何必在这里受别人气?”

“你爸妈要回家?那蓬蓬怎么办?我妈病刚好还在休息呢!”孙晓洋杏目圆瞪,“什么意思啊?将我军啊!”周凌云耐着心解释:“他们想着回去料理一下地里的事,我大伯摔断了腿没办法帮忙看着了。”“哼,”孙晓洋冷笑一声,“也行,不就是找保姆么?找就找好啦。”

“什么?!三千块一个月!”张春来的下巴都要惊脱臼了,“儿子,你挣的那些钱怎么够你媳妇造哦?”周凌云赔笑:“妈,晓洋赚的不比我少,她们单位福利还好。你就当她出钱吧。”“那还不如叫你大姐来,她正好深圳也停工了,自己亲大姑,总比外人强!”张春来盘算着,怎么样肥水也不能流了外人田。

“想得倒美!”孙晓洋大怒,“你们家算盘打得好啊!吃我的住我的还要我花钱供着?孝敬你爸你妈我也都算了,还要孝敬你姐姐啊?她算哪根葱!”周凌云一声怒吼:“晓洋,你说什么呢!你说我可以你不能说我姐!她当年中学成绩比我好,不是为了我,她不能够辍学去打工,不能够到现在都没结婚!”孙晓洋冷笑:“怪不得别人都说,嫁给凤凰男就是嫁了他们全家。你的意思,我以后都得给你们家当牛做马了是吧?”

周凌云父母回去后两个月,周凌云突然接到一个电话:”儿子,你大伯没了。”周凌云在陆家嘴的车水马龙里愣住了。他记得小时候去大伯家玩,宽厚的手掌摩挲他头的温度。大伯偏爱他,瞒着堂兄弟偷偷藏一个鸡蛋给他吃:“娃啊,考上高中了,以后出人头地,千万别再当农民了。当农民命太苦。”四下张望一下,解开长长的裤腰带,贴身摸出五块钱来塞给周凌云,“去镇上上学,拿点钱防身。凌云,从今往后,你可是我们周家的骄傲啊!”那天晚上的晚霞特别美丽,绚烂璀璨,像极了周凌云少年时候的心情。

【八】

大伯是服毒自杀的。

三个堂兄弟都搬去了镇上。大伯母前五年去世后,大伯就一个人种地过活,摔断了腿,镇上三个儿子家轮流住了一圈,最后被赶回了乡下。“爹娘很伤心,”大姐语音说,“以前养儿防老,现在靠得住什么?村里这两年已经自杀了五六个老的了,喝药投水上吊,药儿子、水儿子、绳儿子,个个都比亲儿子靠得住。我跟爹娘说了,让他们放心,儿子靠不住,还有闺女,我会给他们养老送终的。”周凌云拳头握得吱吱作响,头痛欲裂,只见屏幕又亮起来,原来孙晓洋发来一个链接——“有毒的父母,中国式的亲情绑架。”

周凌云怒向心头,一把举高手机就想往下砸,但终于还是忍住了。打落牙齿活血吞也要忍住。六千多块的手机,说砸就砸,他没这个资格。

晚上回到家的时候,孙晓洋正和李慧琴围着蓬蓬喂辅食。蓬蓬快一岁了,胖嘟嘟的脸上露出甜蜜的笑,指着周凌云喊:“哒哒”,一边嘴里pupupu把南瓜泥都吐了个干净。李慧琴一扔毛巾:“喂了半天全吐了!”保姆来了半个月,就开始要涨工资,孙晓洋有人质在她手上,忍气吞声给涨了。李慧琴轻伤不下火线,腰刚好,就来突击检查,发现保姆自己玩手机给蓬蓬看ipad打发时间,大为光火。一怒之下辞了保姆又带病上阵。只是平时眉头锁得更紧,更容易发脾气。

周凌云和儿子玩了一会儿,拉孙晓洋:“你跟我回房间,我跟你说点事。”孙晓洋看看李慧琴,一皱眉:“有什么事就这里说好了啊。”李慧琴叹口气:“好好,嫌我碍事,我回避。”周凌云赶快拉住:“妈,没什么大事,我想跟晓洋商量一下,给我家汇点钱。”孙晓洋眉头皱得更紧:“怎么又要给钱?上次你爸妈回去不是给了一万了么?”周凌云深吸一口气:“我大伯去世了,我想随点份子。”孙晓洋“哦”一声:“随份子那点钱你自己做主就好了啊,跟我商量什么。”周凌云说:“我想多给点,替我大伯葬礼办得风光点。”

孙晓洋讶异的眼神看过来:“你没事吧?你大伯不是有三个儿子么?轮得到你办葬礼么?给你爸妈钱,我算了,给你二姐家,我也算了,现在你大伯都要你管啊?”李慧琴一本正经说:“小周,有多大能力办多大事情,没有必要去逞这种威风。再说了,现在政府都提倡一切从简,大吃大喝也不允许了,怎么你们葬礼还要大操大办呢?照我说,这种就是陋习。老人活着的时候尽孝,人都走了,花再多钱又有什么用呢?”周凌云一改平时的好脾气,坚持说:“妈,这次不一样,我大伯是含恨走的,葬礼一定要风光。”

周凌云觉得,和孙晓洋和李慧琴辩论,就像拳头打在棉花里,没有地方着力。大家各说各的。孙晓洋天天谈女权,周凌云在心里冷笑,她懂得什么叫女权么?他二姐嫁到郑家,天天当牛做马,还要被老公打,有一次差点被打瞎一只眼睛。孙晓洋很惊讶:“她怎么能这么忍呢?这还是法治国家么!报警啊!送那个禽兽坐牢啊!”她没有去过中国最穷的那些地方,也不知道真正需要女权的是什么样的人。周凌云大三暑假打了两个月工,给二姐家汇钱买了一辆摩托车,从此后二姐挨打便挨得少了。

李慧琴也有高论,羡慕农村空气好,说自己如果像周凌云父母一样,就开心了。“你爸爸干嘛还要种地啊?太想不开了,叫我说,又不用带孙子,和你妈吃吃玩玩旅游一下,不要太潇洒!”李慧琴一脸憧憬,“你也不是没给他们钱,好好的日子不过,非要吃苦受罪,怪谁啊?”她也不明白,没有医保,背靠黄土面朝天,穷了一辈子的农民是什么心理。

周凌云累了,他不想多说了。回到房间躺上床,给大学同学王政发信息:“我想好了,辞职跟你干。”

【九】

孙晓洋始终觉得,他们之所以离婚,是因为周凌云辞职创业,遇到了刘艺苹。周凌云搬出去的那天,她歇斯底里地拉着问:“是不是因为那个女人?是不是!”周凌云斩钉截铁地说:“不是。孙晓洋,我们之间的问题跟别人没有关系。”孙晓洋爆发了,对着周凌云又踢又捶:“我们之间有什么问题!你给我说清楚!”周凌云不耐烦地甩开了孙晓洋,瞥眼一望,只见李慧琴抱着蓬蓬站在门口,眼神复杂地望着他。周凌云心里一颤,想起李慧琴当年对他说:“小周,你们在一起是不会幸福的。”他信誓旦旦说:“阿姨,我们一定会幸福的!”

幸福在哪里呢?周凌云望着脚边的两个箱子,怅然若失——来了上海那么多年,原来自己所有的东西,两个箱子就能装完。他没舍得打车,把箱子从地铁站提出来的时候,看到站在门口的大姐。大姐望着他,笑着说:“爸让我来接你,妈做了你最爱吃的馍馍。”周凌云苦涩地点点头,和大姐一起朝出租屋走去。

孙晓洋的爸爸孙伟明出面找过一次周家。周凌云半夜回到出租屋,只见灯火通明,两个老爷子在喝酒。孙伟明是远洋货轮的轮机长,一年有十个月漂在海上,对机器的时间比对人长。周凌云艰难地张了口,喊了一声:“爸。”孙伟明问:“凌云,这个婚你是不是离定了?”周凌云低着头:“晓洋让我在她和我父母里选一个,我不知道该怎么选。”

经济不景气,制造业寒冬来临。周凌云的大姐在深圳失业,不想再回老家,只身来了上海。随后,周凌云的父母也到了上海。周凌云正是创业发力期,整天整天扑在外面跑客户,仅有的时间,大半分给了父母大姐。撇着老婆孩子在一边,孙晓洋本来已经很生气。有一天蓬蓬被张春来带到外面玩了一圈,竟然得了手足口。孙晓洋带孩子从医院看完病回家,又累又气,言语之间,便不大客气起来。从争吵到推搡,张春来年轻时大病过一场,敌不过孙晓洋年轻力壮,跌了一个跟头。于是这个跟头,不一会儿便牵扯进了周凌云的大姐,李慧琴,周平安,还有孙晓洋的表弟表弟妹。到周凌云赶回家救火的当口,两家人已经势如水火,势不两立。

那天晚上第二场战争发生在后半夜,孙晓洋哄完孩子睡觉,心血来潮翻起了周凌云的手机。其实一切看上去都挺正常,但女人的直觉让孙晓洋盯住微信里的其中一个名字——刘艺苹。“我们聊天记录有什么不正常么?”周凌云觉得匪夷所思。“很正常,就是太正常所以不正常,”孙晓洋信誓旦旦,“你平时跟别人说话绝对不是这样的口气。”一个人对另一个人了解之深,只需要凭口气就能嗅出危机,周凌云甘拜下风。“你捕风捉影得太过分!”周凌云恨恨,穿上衣服出门,留下孙晓洋在背后大喊:“你敢说你和这个刘艺苹一点暧昧都没有?!”周凌云张了张口,什么都没说出来,扭头便走。

【十】

离婚后再一次见面,没想到是在一个饭店里。孙晓洋挂着员工证,和办公室两个女同事正在研究菜单,忽然看到西装笔挺的周凌云和一个时髦干练的女人走了进来。孙晓洋心里扑扑直跳,只见周凌云找来了经理,开始热情洋溢地推销他们那个外卖点单APP。原来他们真的是一家店一家店跑出来的,孙晓洋心里想。又望了望旁边的女人:原来那个刘艺苹真人长这样。孙晓洋借口上厕所,躲进洗手间里的一格。她忽然想到自己第一次和周凌云有联系,也是在饭店,不同的是,那时候她是那个陪在他身边的人。

那天晚上回到家,孙晓洋翻箱倒柜,终于找到了当年那张调查问卷。“快消品牌认知度问卷”,孙晓洋摸着发黄的纸,滚烫的泪滑到嘴边,变得冰凉。然后她又看到了箱子里别的东西:有一串白兰花手串,是第一次约会,周凌云买的。电影院门口的老太太嘴里喊着“栀子花,白兰花”,孙晓洋蹲下闻一闻,说:“好香啊!”周凌云便买了。有两张王菲演唱会的票根,大三那年周凌云存了半年钱,买了两张内场票,走进虹口体育馆,还买了两根荧光棒,对孙晓洋说:“你喜欢就好。”那两根荧光棒早就不亮了,孙晓洋却收到今天。还有去杭州玩时灵隐寺的门票,他们学新白娘子传奇,夸张地从断桥两边跑到中间,一个高声喊:“娘子!”一个喊“相公!”本来还要唱“千年等一回”的,周凌云嫌太丢脸不肯唱。孙晓洋一生气,他只好五音不全高声唱了两遍。箱子再下面还塞着两个公仔,米妮米奇,是去香港迪斯尼时买的,结婚时候还拿来当压床的娃娃。还有婚纱照做成的婚礼请柬,还有喜糖的包装盒,还有蜜月时候的合影,还有……

第二天,周凌云在办公室收到一大箱快递。他拆开后,看到了一本相簿和一个装着许多琐物的箱子。相簿第一页,贴着一张“快消品牌认知度问卷”,第二页,是一串蔫得不成形状的白兰花手串。翻到最后一页,是熟悉的孙晓洋的字迹:

“大头:我打开这个箱子后发现,原来我一直珍藏着那么多你的好,原来我一直不舍得扔也不想忘掉。离婚之后,我一直问自己,你是不是真的处心积虑从一开始便想好要我家的财产,得不到才翻脸走人?你是不是像他们说的那样一直笑里藏刀?我也试图这样说服自己,可原来我做不到。现在我把这些都还给你了。我们为什么会在一起?又为什么要分开?这真是冥冥中玄之又玄的秘密。”

笑里藏刀。周凌云的脸上露出一抹苦笑:原来别人都是这样说自己的。是自己笑里藏刀么?周凌云不这么觉得。

小时候,他望着高高的土堆,爹娘姐姐跟他说:好好读书,上大学,鲤鱼跃龙门。他努力、用功,终于考出了贫瘠的黄土地,来到了大都市,世界好像都在对他笑。可是后来呢?他英语的口音是班上最初的笑料,他买不起手机,连应急灯都没有,每晚坐在校园的路灯下。别人打工是娱乐,他拼了命,什么都要干,在超市里理货架、去义务批首饰摆摊、帮人倒腾电脑、再到送校园外卖。那个时候校园里都是励志的格言——在绝望中寻找希望,人生终将辉煌。有一个笑容在黑暗隧道的尽头,他拼了命往前跑,以为前面就是他想要的一切。

孙晓洋也来陪他跑过一段。她曾经柔情万丈地对他说——大头,我不会再让你活得那么苦了。可是后来呢?网上曾经有一篇文章,叫“我花了十八年时间和你坐在一起喝咖啡”。可是要花多少年,他才能和孙晓洋平等地坐在一起,没有戒心,没有防备,不看白眼,不用讨好,过一辈子呢?人活到后来,早就没有了豪情万丈。他想要的,无非是一个屋顶,一张床,父母老有所依,大姐有份工作,二姐不被打,儿子健康平安。他原来以为孙晓洋比自己重要,现在发现,原来所有的人都比自己重要。越来越多的重量压在了他身上,他有一点透不过气。

当终于发现笑里藏刀时,无非是生活慢慢露出了本来的面目。

“看什么呢?”刘艺苹用文件夹敲了一下周凌云的脑袋。周凌云合上影集,揉揉眼睛说:“没什么”。刘艺苹凌厉的眼神里露出一点俏皮:“王政,不,王总找我们开会,他好像又忽悠到一个投资人,在等你介绍数据呢。”周凌云笑起来:“那好啊,我马上就来,”顺手在刘艺苹屁股上一摸。“别闹!”刘艺苹轻呼,四下张望,推开他的手。但眼神里是藏不住的温存和甜蜜。

周凌云洗了一把脸,对着镜子,用两个食指,把嘴角慢慢往上提,终于到了一个完美的弧度。这样就好,他点点头。气宇轩昂地走出了洗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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