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原文
其他

《三万英尺》第一章 欲买桂花同载酒

2017-05-20 马曳 奴隶社会

题图:来自 Bluewoods 。


这是奴隶社会的第1130篇文章。欢迎转发分享,未经作者授权不欢迎其它公众号转载。

作者:马曳,纽约州执业律师,现居香港。


陈墨刚走进电梯,就觉得里面那个皱着眉头正在黑莓上噼里啪啦打字的女人挺眼熟。陈墨东家的香港办公室在这栋大楼的次顶层,楼上是一家赫赫有名的管理咨询公司。陈墨想,她并不认识任何做咨询的人,何况是在香港这种地方,自己这个看谁都有点眼熟的毛病是得改改了。

电梯门缓缓合上,继续下行。陈墨从电梯门的倒影里看到那个女人终于打完了字,抬起头来,却也借着电梯门在仔细地端详她。两人的眼神不免在倒影里交汇了一下。陈墨连忙看向别处,却听见一个挺熟悉的声音问:“陈墨?你怎么在这儿?”

陈墨转过身去,停了令人尴尬的半秒,她迟疑地说:“程皎皎?”

对方的笑容好像带了一点戏谑:“怎么,大学室友都不认识了?”

北京四环刚修好的那一年,陈墨和程皎皎上了大学。那一年北京满街还跑着夏利,中关村里满街都是卖光盘的。那年头高考状元们最喜欢的专业是法律,生物,计算机,再不济得去经院,厉以宁治下的光华远远没有后来那么炙手可热。陈墨高考时不可免俗地报了法律系,结果差了整整15分。程皎皎虽然过了当年光华的分数线,奈何志愿表上填的却是经院。

于是她俩都被调剂去了无人问津的历史系。

陈墨还记得自己见到程皎皎的第一面。报道那天她在自己的上铺收拾行李,下铺几个女孩正围着寝室里唯一的一张桌子吃零食聊天。除了她的五个室友,还有隔壁哲学系来串门的一个姑娘,那个姑娘说:“我觉得学哲学也挺好的,哲学使人变得聪明。”陈墨在心里冷笑了一声,她想,哄谁呢。

这种会得罪人的腹诽,陈墨当然不会讲出来。然而随即程皎皎施施然开口说道:“得了吧,如果你能考上自己的第一志愿的话,才不会为了变聪明跑去哲学系。还没等众人消受完那姑娘忽然变幻的尴尬表情,程皎皎忽然喜形于色:不过啊,我刚听说,我们是第一届文科新生不用去昌平校区的。虽然咱这楼破了点挤了点儿,也比那鸟不生蛋的地方好,可见天无绝人之路。”

陈墨刚对程皎皎高看一眼,立刻发现在自我麻醉这个问题上,程皎皎跟另外那姑娘也不过就是七十五步笑了一回百步。

陈墨的大学生活,以四个字蔽之,就是乏善可陈。而程皎皎呢,除了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简直想不出其他的形容词来。在陈墨日复一日往返于图书馆和宿舍的同时,程皎皎在不断地恋爱,分手,再恋爱。陈墨觉得程皎皎最大的过人之处,就是为所欲为,完全不在乎别人的眼光。她专业课好像随随便便就能拿到90分,但是全校必修的马克思主义哲学就愣是因为从来不去上课也不肯复习考试而挂了,直到班主任把她叫去办公室苦口婆心地教诲了半小时,又痛陈了就此放弃会导致的如没有学位之类的严重后果以后,这位大姐才不情不愿地同意重修,然后还是没有去上过任何一节课,却到底是考过了。

这样一位风口浪尖的人物,却在毕业的时候栽了重重的跟头。程皎皎本来拿到了西岸某所名校的 offer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之时,却因为签证被拒而没法成行。后来陈墨辗转听说程皎皎最后放弃了去美国,在北京找了一份工作,从此在老同学中销声匿迹了。

只是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竟然在香港的电梯里遇上了。

两个本来各自下楼去买咖啡的人就此坐在了办公楼下的星巴克里。陈墨端详坐在对面的程皎皎 -- 她比大学时瘦,灰色的西装里穿着一件圆领白T恤,露出挺好看的锁骨。这些年程皎皎仿佛是黑了些,皮肤呈现出小麦色,配上她虽然明显修饰过却不见妆色的眉眼和对比强烈的红唇,倒是更像陈墨在纽约工作时遇到的那些 ABC 同事,怪不得刚开始在电梯里自己一下没认出她来。

陈墨还在想着,程皎皎问:“你在香港工作?”

她回过神来:“没有。我刚从纽约调回北京办公室,先到香港来见见这边的老板。你呢?你在香港多久了?”

程皎皎不徐不疾地抚摸着她的咖啡杯套:“一天。我也算是北京办公室的,来香港做个培训。”

“也算是北京办公室的?”陈墨不解地问道。

“人事上算是北京的,但我们做咨询这一行,项目在哪人就在哪。算起来,自从上个北京的项目结束以后我已经有两个月没回过北京了。”

陈墨不禁在心里同情了一下程皎皎。“听起来好辛苦。”

程皎皎耸耸肩,还是那副满不在乎的样子:“还行吧。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习惯了就好。”

“当初怎么想到去做咨询的呢?”

程皎皎轻笑了一下,好像是在嘲笑自己。“当初签证黄了,又错过了应届招聘的时机,只好自暴自弃地出去浪了一阵。在拉萨的时候遇到了一个 Robinson 的人,跟我说他们公司招人只要学校和成绩足够好,人够聪明,不在乎专业背景。于是我回了北京就给罗府投了简历,就这么进来了。”

“罗府?”

“我们 Robinson 的人喜欢把自家公司叫罗府。一入罗府深似海,从此萧郎是故人啊。”

陈墨忽然有点感慨:“我们出国的那年签证确实卡了不少人,其实后来好多人终于还是签出来了,只是蹉跎了半年一年而已。不过如果你那时候真如愿以偿的出国去学了历史,大概也不会有现在这么好的工作了吧。”

程皎皎把咖啡杯套又转了转,盯着她的那杯咖啡出神:“其实没有如果。我在第一次被拒签的时候就知道我是去不成美国的了。”

“为什么?”陈墨不解地问。

程皎皎微微抬着头,像在回忆从前的光辉岁月:“因为我当年碰到了著名的杀手签证官大光头,他把我拒了的时候我把所有的材料当着他的面撕成了碎片扔在他面前的玻璃窗上,说我他妈还不稀罕去呢。”程皎皎当年痛快完,看着大光头那变幻莫测的脸色,也不是完全没有悔意的。不过程皎皎是谁,她施展出当年七十五步笑百步的本事,在心里想,罢了,痛快一场也是痛快一场。

眼下看着陈墨那快要咬到自己舌头的神情,她忽然就释然了。“这也没什么不好啊,我多赚了好多年钱,还有很多奇遇。那年我在拉萨的时候,有天晚上在一个酒吧里忽然觉得悲从中来,趴在桌子上哭了一场,这时候有个中年男过来拍了拍我的肩膀问我小姑娘你伤心什么呢,我抬头一看,嘿,是窦唯!然后那天晚上我们在酒吧唱了一整晚的歌。窦唯给我做的伴奏呢,我觉得自己就跟王菲似的。”程皎皎说着,满意地看着陈墨露出了羡慕的眼神。“你呢?你去了美国以后都干嘛了?”

“我?我读了一年的历史 PhD,觉得前途十分迷茫,就考了个 LSAT 转去了法学院,毕业以后在纽约工作了两年,现在被派回来了。”

“听着也挺跌宕起伏的嘛。”程皎皎仿佛漫不经心地说。

陈墨却忽然起了点感慨:“也有很多一言难尽的地方,不过既然已经决定回来了那就这样吧。还真没想到一回来就能遇见你。我办公室在国贸,你呢?”

“我发现好像是个外资律所就在国贸。我办公室在嘉里中心。你找房子了吗?罗府在富力城的会所每周六有羽毛球场地,我们总是找不着足够的人,你要是住得近又能打羽毛球就一起来吧。”

“同事给我推荐了新城国际,我看了一套小房子觉得还不错,来香港之前刚签了约。”

程皎皎笑了。“那敢情好,我们以后要做邻居了。”

陈墨的东家在纽约算是标准的“华尔街律所”,到了亚洲来,却起了个端庄俭正的中文名字叫明德。明德跟绝大多数美国所一样,把它在中国区的办公室布局在香港和北京。陈墨在香港办公室停留了三天,常驻香港的七位合伙人只见到了三位 -- 香港办公室虽然名义上来说也负责南亚和澳洲业务,不过除了一个做项目融资的印度合伙人以外,其他合伙人都还是以中国业务为主,需要来来回回的在京沪港之间飞。本来她来香港的主要目的是见一见各位常驻香港的合伙人和律师,结果该见的人一大半不在,办公室里空空荡荡的,剩下的人也都各自关着办公室的门,只差挂上一块生人勿近的牌子。

因为这个铺垫,到北京办公室报道的时候,陈墨简直觉得是如沐春风了。北京办公室以规模来说只有香港的一半不到,除了陈墨外,目前只有三位合伙人,五位律师。不过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根据陈墨手里的办公室通讯录,除了律师以外,北京办公室还有四位律师助理,一位翻译,四位秘书,一位前台,一位 HR 兼办公室主任,一位 IT,一位司机,以及一位 tea lady。

“Tea lady 是做什么的呢?”陈墨问拿通讯录给她的秘书苏珊。苏珊矜持地笑了笑:“Tea lady 就是我们所说的阿姨。你见到她叫阿姨就行。”

北京办公室律师的情况,陈墨在决定回国之前就做过 due diligence。北京办公室名义上的老大是明德驻中国首席代表 David Goldberg,犹太人,喜欢用中文名字郭达民行走江湖。郭达民是最早一批来中国的美国律师。八十年代初期刚改革开放的时候,耶鲁东亚系本科刚毕业的美国小青年郭达民决定来中国学一年中文,那时候他还不叫郭达民,这名字是多年以后他家里请的上海阿姨给他起的。郭达民对这个名字一见如故,觉得跟从前他的中文老师给起的中国名字郭大卫相比简直是云泥之别,可见在世俗智慧上,上海阿姨比北大教授还是强得多。

郭达民来中国之前就已经申请好了耶鲁法学院,为了来中国,他推迟了一年入学。结果这一年变成两年,又变成了三年四年,等到耶鲁法学院终于给他发了最后通牒的时候,郭达民带着他的中国太太许芳去了美国,又在毕业以后马不停蹄地立即回到了中国。

当年郭达民选择一毕业就回中国的原因已不可考。也许他真的如他所说那样“深沉地爱着这片东方的土地”,也许只是英文不太好的许芳不想再留在美国了。但无论如何,郭达民是赶上了一个好时候。他加入了高特兄弟律师事务所,正赶上外资对华投资迅速膨胀的九十年代,科班出身加上堪比土著的一口北京话,郭达民仅用六年时间就在高特兄弟当上了合伙人,又在2000年后高特兄弟大厦将倾之前果断抽身,加入当时正在寻求进入中国的明德,摇身一变当上了中国首代。

游说陈墨回中国的是郭达民。去年他借着冬季去纽约开合伙人会议的机会,召集了所有纽约办公室他觉得有可能去中国工作的 associate 吃饭,又重点找了其中几个谈心。最后中选的那个是陈墨。一来北京办公室现在缺乏的是能说中文的并购律师,而陈墨已经在纽约的并购组做了两年 associate,二来陈墨的男朋友徐强一直在国内,两人异地多年,陈墨也有回国的动机。虽然郭达民理想当中这个人最好已经有三四年的经验,回国可以直接独当一面,可惜他在纽约见到的人,要么不是做并购的,要么早已在美国安家落户,孩子都生了好几个,不打算再回中国了,算来算去,陈墨这个85%符合要求的,硬是在矮子里面拔了一个将军。

因为有纽约的这一茬,陈墨觉得她回北京应该主要是给郭达民干活的。因此办公室主任 Grace 带她参观办公室顺便介绍新同事的时候,陈墨以为不管论资历还是论关系远近 Grace 都会先带她去见郭达民。没想到她见到的是郭达民的空办公室。Grace 告诉她,郭达民住顺义的别墅区,早上公司司机去接上他后,要先送他的三个孩子去各自的学校,然后才会来公司。根据北京交通的拥挤程度,他到达办公室的时间从早上十点到中午十二点不等。今天早上郭达民已经打过电话,说送完孩子以后遇上了交通管制,进办公室的时间“不能预测”。

出乎陈墨的意料,郭达民并没有使用转角的大办公室。Grace 好像明白她的疑惑似的,主动给她解释:“我知道纽约那边转角办公室都是留给最资深的合伙人的。北京是个例外。郭老板信风水,他从香港请来的风水先生说转角那间正对着大裤衩,有被大裤衩切断的效果,不利于事,所以郭老板就选了个朝南的普通合伙人办公室。”

陈墨点点头,没有说话,身居高位的人大约都迷信,她作为一个新来的小律师,如果做了任何评价,传到老板耳朵里面都不是件好事。Grace 不着痕迹地看了陈墨一眼,继续说:“郭老板办公室里的家具都是他自己的。你看这张办公桌和他坐的靠背圈椅都是如假包换的明代黄花梨家具。不过你如果在他办公室跟他一起开电话会要小心,不要碰他桌上任何一件摆设。这些都是风水大师专门指点过的,必须得放在那个位置才行。去年有一个 summer associate 在开会的时候打翻了他那个小钵里的水,郭老板大发雷霆,后来那个人直接没有拿到 return offer。”

陈墨一言不发地观察着郭达民经过精心安排的办公室。她想起在纽约的那顿午饭上,郭达民说到他和中国的渊源,还特别提到过他最爱的歌手是崔健。陈墨实在无法把那个说一口京腔喜欢崔健的男人和眼前这间像博物馆一样的办公室联系起来,她只好安慰自己,也许人到中年都会殊途同归,崔健说不定也笃信风水呢。

郭老板嫌转角办公室的风水不好,于是这间办公室落到了办公室里第二资深的合伙人莫佳宜手上。

陈墨跟着 Grace 刚走到莫佳宜的门口,就听见里面盛怒的声音:“That stupid woman!” 两人皆顿了一步,陈墨想着此时转身走开的可能性,然而莫佳宜显然是已经看见了 Grace,她压低了声音又说了一句话,挂断了电话。Grace 既然进去了,陈墨也只好跟着。有这样一个尴尬的开场,双方显然都希望这次会面越短越好。莫佳宜站起来和陈墨握了手,Grace 介绍了陈墨,莫佳宜点点头,自我介绍说她从 summer associate 起就加入明德,做并购业务,迄今已经有快15年,末了,欢迎陈墨加入北京办公室。

莫佳宜大约四十出头,看起来保养得当,皮肤看起来毫无松弛的迹象,身材也很不错。陈墨注意到,莫佳宜的手光洁干净,没有任何装饰品。从莫佳宜的办公室出来,Grace 压低了声音告诉她,莫佳宜是香港人,在纽约办公室做满七年以后,纽约总部以派驻北京为条件把她升成了合伙人。说到这里,Grace 回头看了一眼,仿佛怕莫佳宜跟在后面偷听似的,然后她用更加小的声音几不可闻地说:“莫佳宜没结婚,脾气也不太好,是北京律师圈著名的‘dragon lady’之一。但是她的客户都很喜欢她,在纽约总部那边的人脉也很深。你跟她工作的话要特别仔细,我听其他律师说她特别不能容忍文件里的低级错误。”

第三位合伙人是李征明,大陆人。可惜今天出差,要明天才会回来。Grace 倒是没有带陈墨去参观李征明的办公室,只是告诉她,李征明是明德第一位大陆背景合伙人。李征明没有郭达民的光辉背景,也没有莫佳宜在纽约办公室的深厚人脉,他能当上合伙人,纯粹是靠每年做出去足够数量的 IPO ,确保给明德每年带来大几百万美金的进账得来的。虽然他最年轻,但是看在钱的份上,郭老板对他也礼让三分。

陈墨听出了 Grace 这话中的意思:北京办公室的三位老板,看来也是个江湖。

接下来是律师,北京办公室一共有三位相对资深的律师,其中资格最老的是美国人 John , 九年级,然后是七年级的许昊然和六年级的刘煜。许昊然跟着李征明做资本市场业务,其他两个都是做并购的。除此之外,两个低年级的律师陈硕和罗晓薇名义上是兼做并购和资本市场,但实际上基本上所有的时间都被 IPO 项目占满了。

陈墨在心里悄悄地想,不是说七年就该升合伙人吗?像 John 这样九年级的 associate,纽约是没有的,他们要么是已经升了合伙人或者counsel,要么就已经被律所要求离开了。难道亚洲的标准不一样?许昊然和刘煜眼见着也满七年了,不知道他们有没有希望。

本文来自作者公众号:此岸(ID:cianmaye)


推荐阅读:

喜欢读小说的朋友们,我们每个周六早上定时为你送上一篇小说连载,今天是《三万英尺》第一章。

读之前的小说《此岸》、《遇见》和《狂流》,请关注奴隶社会以后查看菜单。

《三万英尺》— 引言

《三万英尺》— 序

此岸 第一章 - 法兰克

此岸 第二章 - 艾尔伍兹

生命之光,映照着我的母亲



你读到的只是冰山一角,读经典老文章,发送 m 或者点下面的菜单。有感悟想和大家分享请给邮箱 nlsh88@163.com 投稿吧。

长按下面的二维码关注我们: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