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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岁女人与蟑螂

Joyce Zhou 奴隶社会 2019-10-11

这是奴隶社会的第 1465 篇文章

题图:作者随手拍下的伦敦夏日的傍晚。

作者:Joyce Zhou,出生于上海,尝求学于洛杉矶,现居于伦敦,混迹于金融圈。以资产估值与报表分析维持生计之外,平日里爱旅游也爱读书,并热衷用文字记录身体或心灵的见闻。本文来自:乔伊丝行记( ID:joyce_journal )。

玲四十岁生日那天,在她位于伦敦的单身公寓里发现了一只蟑螂。


这昼伏夜出的生物不知为何一反常态,在天光尚未湮没时就爬了出来。

肖玲看着它细细的足在木地板上划来划去,清晰地感觉到胳膊上的汗毛刷地竖了起来。她想尖叫,张了张嘴,却最终没能发出声音。

一个四十岁的女人好像再怎么也不该像小女生那般叽叽喳喳一惊一乍了。即使自诩新时代女性如肖玲,也常常逃脱不了这世界给女人画的框。

在看到这只蟑螂之前,肖玲对自己的四十岁还是颇为满意的。她保养得宜,工作体面,有房有车,还有知己好友二三。

命运真真善待于她,即使年至不惑,笑起来时依然梨窝甜甜,尚保持几分少女的娇憨。

不管从哪个角度看,肖玲都算得上人生赢家了 — 只除了单身。

不过这也没什么。

旅居国外多年,比她奇葩许多倍的恋爱婚姻生活也见过不少,只是单身而已,真不算什么。

她的四十岁生日,有不多不少的几个朋友聚餐,有同事送的贺卡和老板订的蛋糕,手机里还躺着祝福短信若干,她很知足。

直到聚餐结束,独自回到家,一开门就看到这只蟑螂。

有句毒鸡汤怎么说来着?总有些微不足道的小事,能将看似十全十美的大龄单身生活打回原形。

她僵立在玄关,垂着眼睫,与地上那只多足生物沉默着对峙。

人的恐惧有时候真是难以名状。分明一只蟑螂还不足她小半个脚掌大,哪至于就把她这么大一个人吓得不敢动弹?只需抬抬腿,用力一跺,地上一个扁扁的尸体。肖玲打个寒颤,想不下去了。

手机响起的很是时候。

“肖玲姐?”是组里年轻的分析师。同是中国人,小姑娘嘴甜又讨喜,眼神清澈,恰也是一笑一个梨窝。肖玲免不了多照顾她几分,有点亦师姐亦友的意思。

“我看你刚才还在回邮件。生日呢,放松一下吧,我来准备明天客户会议的资料就好啦。”小姑娘清清脆脆的声音传过来。

“好,”肖玲的声音却还有几分遮不住的惊惶,那蟑螂又往她这的方向爬了几步,“记得把 leverage 的倍数用 commitment approach 和 VaR approach 都算一下,上次客户有问到……”

她勉强把心思转到工作上,交代了几个要点。

小姑娘一一应下,又带点迟疑地问,“肖玲姐,你那一切都好吧?”

这是听出了她不同寻常的心不在焉。肖玲险险要脱口而出,家中惊现蟑螂,现不知如何是好。

电话那头却传来隐隐的人声,小姑娘大约是捂着话筒,含含糊糊地咕哝,“哎呀你先出去啦我不要吃水果,正聊工作呢……”

肖玲自嘲一笑。也是越活越回去了,居然想到跟比自己小超过一轮的下属抱怨这些鸡毛蒜皮。

“都好,”再开口时已经稳了情绪,甚至在转移话题时挤出了点笑意,“刚才是你男朋友?”

“是未婚夫啦。”小姑娘娇娇地拉长了尾音,明明白白的甜,“就前几天他求婚啦,我还没跟大家说呢。下周我带订婚蛋糕来组里!”

肖玲又是一滞。

她真想问问电话那头,你这么年轻,这么漂亮,工作能力综合素质样样拔尖,你怎么就能认准现在的恋情,不认为自己还能遇到更好的人呢?

你又是怎么能够这样,欢欢喜喜,满怀憧憬,一丝犹疑也无地谈起婚姻这件事情?

但她终于克制住了自己。

肖玲单身至今,并没有什么太狗血的理由。既不是为了什么人守身如玉,也不是对哪段过往恋恋不忘。工作虽忙,却不至于连恋爱的时间都没有。

和无数大都市里美貌优秀的大龄单身女一样,肖玲“蹉跎”到四十岁,不过是因为,她没有遇到完全契合的人。

越是自身条件优越,越是挑挑拣拣不肯将就半分。说真的,所有二十来岁就愿意踏踏实实成家的漂亮姑娘,要么有大智慧,要么有大气运。

于是她真心实意地递上祝福,挂了电话。一抬眼,蟑螂还停在地板上,施施然晃了晃触角。

肖玲想到以前在网上看到过,蟑螂是群居动物,在家看到一只就说明实则有一窝,一时间感到胃部都微微抽搐起来。

少女时期的她总懒散,把房间堆得乱糟糟。出国前有父母跟在后面收拾,出国后有二十四孝追求者洒扫庭厨。

直到搬至伦敦,气候过于阴冷潮湿,稍不注意就容易生虫,她才不得已勤快起来。作为一个城市里长大的姑娘,对虫的畏惧是真能够克服懒惰。

这间公寓虽不大,却被她努力归置得井井有条,绝没有任何食物暴露于空气中。可惜,照样进了蟑螂。

肖玲认命地叹口气。这世上除了爱情,还有许多即使努力也未必有成效的事情啊。

而在此时此刻,她是真希望能有个人在她身边能让她抱着胳膊尖叫一回。倾诉恐惧的欲望一冒头就压抑不下去。

她打开微信,沉吟一会儿,还是点开某个对话框,发出一条“家里看到了只蟑螂。”

想了一想,又加上一个皱眉的表情。

头像里的男人西装笔挺,头发微微往后梳,露出饱满的额头和端肃的目光 — 是个颇有品位的成功人士模样。

倒也跟肖玲有几分同病相怜。年轻的时候眼高于顶,兜兜转转,过了所谓的“适婚年龄”,干脆也就不着急了。

与肖玲相识于某次客户活动之后,陆陆续续吃过几次饭,看过几场电影,彼此有那么点心照不宣,却谁也不曾开口更进一步。

父母自从知道有这么个男人存在,很是旁敲侧击问过几回。肖玲的父母算得开明,但就算不论社会大环境,他们终究也希望女儿能有人陪伴呵护。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她现在是过得没什么不好,可一旦年华老去健康不再,有人在身边,总比孤零零一人要强一点吧?

肖玲也很难说清自己在犹豫什么。

若说年轻时的举棋不定,是在于选择太多,那如今的踯躅不前,更来自于不愿改变现状的惰性。

单身生活就算有千般寂寞,有一条却毋庸置疑,是真的逍遥自在啊。想要几时吃饭几点睡觉都没有人管,要加班的时候全力以赴不必担心错过了什么纪念日,想出去玩自可订下机票酒店行程无需跟任何人商量。

这样的日子过久了,不免会在心里权衡 — 真要给自己添个牵挂?值得么?万一不成,唉,又是麻烦一场。

男人没有回复,却当即拨了个电话来。

肖玲在那个瞬间几乎是有点雀跃的,也几乎想对自己说,试试吧,兴许是值得的。

“家里进了蟑螂啊,”男人的声音也有几分雀跃,“原来你怕这个,要帮忙么?”

的确是该雀跃的。认识了也有小半年,两个人聊天的内容一直是不痛不痒的“工作忙不忙”、“今天吃什么”,从来没有真正触及过什么私密的情绪,连表情都很少用。

肖玲毫不怀疑,只要她肯稍稍撒娇,男人一定会立刻赶来替她消灭这只该死的蟑螂。虽然天色已晚,但这种登堂入室确定名分的事情,错过了才是傻子。

她却在那个刹那意兴阑珊。

“没事,不用。”肖玲睁着眼睛说瞎话,“刚才吓到一下,现在蟑螂已经不见了。”

“要帮忙么”这种试探,何等无聊。她肯在微信里说一句,已经是在示弱。男人非要再问一句,不过是想听到她彻底地放低身段软语相求。

凭什么呢?肖玲想。男女之间的关系,往往就是由这些细枝末节的琐事定了调子,而她不愿成为这段关系里弱势的一方。

男人想不到她态度变得这样快,愣一愣,也不纠缠。两人敷衍几句收了线。

肖玲没来由地觉得委屈。她已经很久没有过这样小女生的情绪了。但在四十岁生辰的夜晚,一只蟑螂在面前张牙舞爪的时刻,她不由自主地回忆起自己的二十多岁。

二十多岁的辰光,她身边的男孩子们还远没有这样成熟冷静游刃有余。至少,若听说她房里有蟑螂,他们的情绪绝不会是“猎物上钩”的欣悦。

他们会紧张,因紧张而显得有点傻气。他们会冒着傻气说,“不怕啊看我的我来消灭它!”语气骄傲得仿佛他们是要消灭伏地魔。

多么幼稚,但多么年轻美好啊。

她的微信又叮叮咚咚地响起来。男人显然意会到了她的不悦,挽回一句,“我还是来你家看看?”

她把手指搭在键盘上游移一会儿,打几个字又删掉,最后还是写,“真的不用”。

对方的状态在“正在输入”徘徊了一会儿,终于消失不见。手机于是彻底安静了下来。

看,长大了也有长大的好处,大家都更有眼色,不至于死缠烂打。

从进门到现在,她已经在玄关处和那只蟑螂僵持了半个多小时。窗外的暮色彻底沉了下来,而恶心的小生物依旧挡在客厅里,毫无让道的意思。

她委屈兮兮地在门口的矮凳上坐下来,开始骚扰她远在国内的闺蜜。

“我家有只蟑螂嘤嘤嘤”,加上一个大哭打滚的表情。

肖玲和这个闺蜜相交于中学,认识了大半辈子,熟知对方的每一段八卦,至今聊天仍然延续了十分中二的风格。

闺蜜大约正在上班高峰的地铁里百无聊赖,回复奇快,“找那个追求你的男人弄死它。”

肖玲立刻把“追求她的男人”吐槽了个体无完肤。

闺蜜沉默了一会儿,郑重其事地来了一条,“肖玲同学啊……”

闺蜜每次这样开场的时候都意味着她要发表一些十分犀利的见解,“你指望男人该强势时强势,该温柔时温柔,既要把你当小女孩宠,又要把你当成熟女性尊重……你咋不上天呢?”

肖玲瞪大了眼,正跃跃欲试准备怼回去,就看闺蜜以惊人的手速又发来一大段,“再看看你自己,该撒娇时非要逞强,该坚定时犹豫不决,既不敢付出真心,又不肯多给别人一点机会,活该没人帮你杀蟑螂啊!”

肖玲恨恨地磨牙!这可真是亲闺蜜啊!

闺蜜肯定是隔着整个欧洲大陆都感受到了她的愤怒,忙不迭卖惨安抚她,“其实上次我家出蟑螂的时候,我老公瘫在沙发上玩游戏,叫都叫不动,最后只好我自己出马一拖鞋给拍死了……所以,哎,打蟑螂什么的,跟单不单身也没什么必然联系。”

肖玲一口气发不出来,不上不下地哽了一会儿,终于自暴自弃地回,“所以我四十了也没嫁出去……大概是活该不假,但大概也不见得是坏事?”

发完这一条,她像是下了什么决心,狠狠地蹬掉脚上的高跟鞋,趿上拖鞋吧嗒吧嗒往客厅里走,大有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架势。

却看那只蟑螂都不知怎么动作的,在她走到跟前之际倏忽就消失了。木地板光洁如新,仿佛之前大半个小时的纠结都是她的幻觉。

肖玲舒了口气,却也不敢多往柜子冰箱底下这类高危地点瞟,只一溜烟跑进卧室关上门,找出旧毛巾细细地塞住门缝。

确保蟑螂绝不可能穿过她的防线之后,她打开电脑,搜索杀蟑螂药,查看评价,选定一款下单,要求次日送达,整个过程一气呵成。

了却心事,肖玲伸个懒腰,舒舒服服洗了个热水澡,一身清爽钻进被窝。入睡前捞过手机,却发现好几条未读消息。

一条来自组里的小姑娘:“肖玲姐,我已经把资料准备好发到你邮箱啦。顺便问一下,下次组里聚餐的时候,我带上我未婚夫行不?还是希望真的定下来之前,你给掌掌眼……”

一条来自闺蜜:“当然不是坏事,只要你开心,八十岁没嫁出去也不要紧——到时候我们俩小老太一起过,把我老公扔一边去!”

最后一个对话框因为发送时间最早而沉在底下,“明天有没有空?请你吃饭。”

对方似乎是犹豫了一会儿,隔了几分钟才又写了下一条:“顺便送你回家,给你家杀个虫。”

又隔几分钟,文字里的扭捏简直扑面而来:“早点睡,别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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