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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教育真正发生的时刻

小叶子 奴隶社会 2023-09-19

这是奴隶社会的第 2515 篇文章

Photo by insspirito on Pixabay.

作者:小叶子,热爱自由,喜欢折腾,带着好奇和爱在人生道路上一路向前。

4 年前,北京一土正在生根发芽,我刚离开四大会计事务所,被一诺那句“最好的教育,是让孩子成为最好的自己”所打动,我加入了上海一土筹建组,从此开启了教育从业之路。


我从一名注册会计师,转变为一名教育从业者,致力于 PBL(项目式学习)在国内的推广和实践。曾翻译引入了大量一手的 PBL 信息资源,并和美国 PBL 先锋实践学校 High Tech High(HTH) 建立合作,把 HTH 的教师培训体系和真实学生项目带到国内。


过去我做了很多运营/产品/用户方面的工作,却始终对于自己站上讲台是怯怕的,这个暑假,终于鼓起勇气站上讲台,给 5 年级学生上了为期 4 天的 PBL 夏令营。


我在营期体验了人生中前所未有的焦虑状态,担心自己设计的项目内容不够有趣,不能激发学生兴趣,还很担心我没有教学经验,没有跟这个年龄的孩子相处过,不能得到学生的喜爱。


每每失眠时,还忍不住灵魂拷问自己,如果我希望这 30 个孩子从这 4 天里带走一样东西的话,那会是什么?


现在回头看,那些教育真正发生的时刻,都来得那么地措手不及,根本没有给我提前设计的机会。


孩子们教我的第一课


孩子们上午入营,我在下午的课程中完成了破冰活动和团队建设,自我感觉还算顺利,也努力建立了一个幽默风趣的人设,最后一个环节是让学生分享“对未来 3 天的期待”,为了激励孩子们积极发言,我告诉他们:“这可是一个给我提要求的绝好机会,你们期待我在未来 3 天里怎么做,做什么,都可以!”


在我对这句承诺略微感到心慌时,班级里表现最活跃的一名女生 A 举手说:“老师,我认为你今天只叫了举手的同学回答问题,你应该也点没有举手的同学回答问题。”


什么?我作为一名新时代 PBL 教师,绝对尊重学生的“发言自由”,怎么可能跟老古董一样拿着花名册随便点名呢?难道还会有没举手的同学想要被老师点到名?


出于新时代 PBL 教师的人设,我得尊重群众意见,于是我带着强烈质疑的态度向全班征求意见:“大家是否同意,如果你没有举手,我也可以点你回答问题?如果同意的话请举手。”我很意外,竟然有七八个还没回答过问题的孩子举起了手,一个前排女生还小声说:“我当然同意呀,我想要老师点我呀!”

 

我再次确认了一遍,不知道是从众效应还是怎么回事,全班七七八八几乎都举起了手,包括那几个几乎每个问题都会举手的活跃同学。


后面几天,我会时不时地把问题变成“对这个问题没有想法的请举手”或“不想回答这个问题的请举手”,不管有没有举手,我都会随机请一些孩子来分享想法,这一个小小课堂举动的改变,帮助我成为了一个能看见“没举手的孩子”的 PBL 教师。


永远不要自以为是,是孩子们教给我的第一课。


▲ Photo by National Cancer Institute on Unsplash


我教给孩子们的第一课


其实我们班级第一天的团队建设很不成功,在第一天结束时,一半以上的小组都认为,他们目前的状态连“团”都算不上,更不要说“队”了,因为有的组员根本不参与甚至还捣乱,小组成员都还没有站上同一艘船。


在晚上的营地游戏中,班级里那个活跃分子女生 A 和另一个女生 B,还因为互相责怪对方没做好,没让团队赢得更好的名次而发生了一场激烈的争吵。


整个争吵的全过程我就站在她们的一米范围内,看到并听到了全部,她们也都知道我就在旁边盯着,时不时还会看看我的眼色,我始终面带微笑地看着,直至争吵结束我也没有发出一个声音。


作为一名新手教师,我无作为只是因为我根本不知道应该做什么。我们才刚刚认识第一天,女生 A 在课堂上已经给我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但女生 B 我还压根没关注到,对于两个我并不了解的孩子,这件事也没有明显对错之分,我需要干涉吗?应该怎样干涉呢?我不知道。


我去请教了好几位有经验的老师,她们都安慰我小孩吵架很正常,明天就都不记得了,不用放在心上。躺床上我还是忍不住想,我并不认为争吵是一件坏事,这应该是一个学习的机会,那我们到底可以从中学到什么呢?


第二天一上课,我就告诉他们我昨晚看到班上两个女生吵架了,A 和 B 看着我的眼神开始露怯,我转而说我还挺开心的,全班都更加疑惑了。我说因为我看到她们吵架的原因,是都希望团队表现得更好,而懊悔自己没有做得更好,在懊悔的情绪下,她们的表现是责怪对方,因而发生了争吵。


团队中出现分歧和矛盾实在是太正常了,分歧和矛盾可以让一个团队就此解散,也可以让团队成员的关系变得更加紧密,区别在于团队成员是否能彼此真诚地分享想法和感受。


所以,我要求每个同学都在小组里分享,在第一天的团队合作中,哪里做得好,哪里还可以做得更好,并承诺今天在团队中做出什么表现。


有一个小组告诉我:“我们都说完了,但他(男生 B)什么都没说。”男生 B 的同桌补充道:“他只说了一句话,他说如果我们都是男生他就不会这样了。”


我恍然大悟:“哦!原来你是不想在小组里只有你 1 个男生,你希望能有其他男生跟你作伴,不然你跟女生沟通会害羞不好意思是吗?”男生 B 腼腆地点点头,我环顾班级,随机分组的组合里,除了这个小组是 1 个男生搭配了 4 个女生外,其他组都是男女势力相当的,因为班级 30 个人,刚好 15 个男生,15 个女生。


“那我帮你问一下班上同学,看看有没有同学愿意跟你换组,你觉得可以吗?”他再次羞涩地点了点头。我马上询问全班是否有人愿意跟他换组,只有男生 C 举起了手,一直闷闷不乐的男生 B,在成功换组的那一刻终于露出了笑颜。


关注自己的情绪,并真诚地表达自己的想法和感受,是我们每个人都需要不断练习的一课。


▲ 课堂氛围


每个人都有闪光点


说说男生 C 吧。


C 是个小胖男生,是我在班级里第一个认识的学生,因为在第一天开营的集体外教课上,我正好坐在他后面。外教课他一个单词也听不懂,于是就来找我聊天。


“啊,老师,我想回宿舍睡觉了,我什么也听不懂,这个课还有多久结束呀?”外教才刚开始上课不到 20 分钟,我告诉他还有半小时。

他说:“什么!还有半个小时,不行,我受不了了。”

过了一会,又问我:“那这节课结束以后我们干什么?”

“去教室继续上课呀!”

“为什么还有课呀?我现在就要回家,我以为是来夏令营玩的,怎么全都是上课呀!”

“待会去教室是我上课哦!”

“那你的课有多久呀?”

“嗯,外教的课是 1 小时,我的课是 2 个半小时。”

“啊?你为什么要上 2 个半小时呀?老师,我求求你了,你等会能不能讲快一点呀?”

“我尽量吧……”


凭直觉,我意识到这个学生很有可能会成为班级里的“问题学生”(请原谅我,一不小心给他贴了标签),我得先出手,于是我说:“你看,你是我认识的第一个同学,我们是不是很有缘?我跟你约定一件事好不好?”“什么事?”“在我上课的时候,你答应要帮我。”“怎么帮?”“比如,我提问没有一个同学举手的时候,你要举手。”“那我要是不知道答案呢?”“你举手就行,说错了也没有关系,我也可以提示你,怎么样?”“好吧!”


小胖男生 C 真的在关键时刻举手帮了我,我知道还有一个原因是,对他来说,分在哪个组真的并没有什么太大差别。


我们一到小组产出环节,C 就表示只想睡觉,什么活也不想干,他们小组产出的内容小胖男生 C 一个字也没贡献,能力强的队友把活都揽了,给他安排了一个表演组的活,负责情景演绎。


他们组关注的是饥饿问题,C 负责出演了两场戏,分别是一个路边乞讨的儿童和一个突然倒地饿死的“瘦骨嶙峋”的儿童,除了身材外形与角色设置不符,其他表现堪称一绝,可怜巴巴的样子和那一下“扑通”倒地,每次排练都让队友忍不住笑场,队友们都打趣说 C 以后可以拿个奥斯卡影帝奖。


他们小组最终在全班投票环节,众望所归地以绝对优势,成为了我们班级的代表小组,在闭营仪式的大舞台上进行展示,小胖男生 C 自然也成为了代表我们班级登上大舞台展示的唯一一个男生。


在展示完的合照环节,他一直跟着我,想合照时跟我站在一起,我问他:“你告诉我你在学校里成绩好不好?”他很坦诚地说:“不好。”其实他不说我也能想象到,他在学校里的样子,估计也就差躺平了。


“你知道你有什么优点吗?”“不知道。”“那我告诉你,你有没有发现你很有表演天赋?你们组刚才展示时,你倒地的那一刻全场都笑了,你们组能被观众记住全靠你呀!还有,男生 B 想要换组的时候全班只有你一个人举手愿意和他换,我觉得你比全班所有其他人都更加愿意帮助别人,你同意吗?”他认真地点了点头。


无论你是谁,都一定有自己的闪光点。


▲ Photo by Merio on Pixabay.


上课当然可以睡觉


我们项目中有一个话题讨论环节,我要求每一个学生都要在大组里分享自己的观点,并且建议他们在表达之前先用笔写下来。


第一轮全班只有男生 D 迟迟没有分享自己的观点,大家都在等他,我注意到他纸头上已经写好了,问他愿不愿意挑战一下,他不说话。


我们僵持了一两分钟,他终于小声跟我说:“我在学校也基本不发言的。”我说:“那我们现在跟学校是不一样的环境,你愿不愿意挑战一下?你看你都已经写好了,你只要把你写的读出来就可以了。”我们又僵持了几分钟,我开始分辨不清我是在鼓励他,还是在逼迫他了,于是问:“你是不是现在压力很大?如果你压力很大的话,我们也可以再等等,下一轮或者明天我们再挑战,你愿意现在挑战吗?”他终于点头了,站起来铆足了一肚子的气,一口气把他写的内容读了出来。


之后的几轮分享中,全班再也没有等过他。4 天的时间里,我唯一刻意表扬过的同学就是男生 D:“有时候我们只需要那么一点点的时间和一点点的勇气,就能突破自己,做到以前做不到的事情,而且只要做到一次,你就会发现下一次也没有那么难了。”当我向全班说这句话时,何尝不是在对自己说呢!


这些孩子大多是第一次体验住宿生活,晚上都很兴奋很晚入睡,午休时间也停不下来,等到下午一开始上课,我就看到一个个头垂下来。


有一个下午是小组自由写作产出时间,我每看到一个“鸡啄米”的孩子,就去拍拍他,让他在桌子上趴一会,休息一下。他们大都受我惊吓,立马打起精神问我现在要干嘛。只有男生 D 没有被我吓到,很听我话地,立马趴在桌子上秒睡了。


其他同学看到他竟然真敢上课睡觉,感到不可思议,问我:“老师,上课真的可以睡觉吗?”“那困了能不睡觉吗?不睡觉也写不出来好内容,还不如睡醒了好好写呢!”


男生 D 睡了至少 1 个小时,期间几次助教认为太不像话了,实在看不下去,拍桌子也没把他拍醒,还睡得直流口水。


直到他睡到自然醒了,我说:“你现在可以把你负责的内容给完成了吗?”他点头,10 分钟后他交给我看,我一个字也没改直接通过了,我必须得承认有那么一刻我甚至怀疑那不是他写的,但又写得非常贴合我们的项目内容,教室里也没有任何电子设备,照抄和挪用也完全不可能呀!


如果我们的环境保护计划进行得顺利的话,那我们到 2025 年就可以让我们的家园,重现地球的真正面貌,天没有黑烟,变得更蓝了,水没有垃圾,变得更清了,鸟儿在蓝天上翱翔,鱼儿在水中畅游,人们开着一辆辆特斯拉和蔚来汽车,向着美好的低碳生活前进!


后来我问他:“我发现你的作文写得很好诶!你在学校里是不是作文也写得很好?”他点头:“嗯!”“那你在学校成绩好吗?”“不好,我语文和英语不好。”“怎么可能?你作文写得这么好,语文怎么会不好呢?”“我前面的基础不好,经常会扣很多分。”“你知道吗?你这么会思考,会写作,但你以前却没有勇气说出来真的太可惜了,如果你能把能写出来的这些,也用口头表达出来,你知不知道你会有多厉害?!”他点点头,我继续鼓吹了他一番,并叮嘱他以后一定要继续勇敢地表达自己的想法,发挥个人优势。


所以,上课睡觉又怎样?不是那 1 小时睡得流口水的觉,我可能就要错过发现男生 D 这么有天赋的孩子了!


▲ 打哈欠的学生


人与人生来是如此的不平等


男生 E 是班级里个头最高的男生,块头也最大,学生最大码的营服对他来说也是紧绷的,有时候他说话我也听不太清楚,他甚至还会在课堂上有一些奇怪的举动,比如把书包里饮料和零食一一拿出来摆放在桌子上,再一件件收回去。


男生 E 小组关注的是性别平等的话题,他需要回应的问题是:我为什么会关注这个话题?我经历过什么让我关注这个话题?要求至少 150 字。


他写着寥寥几个字交给我:“我们体育老师每次都会让男生多跑三圈,我认为这很不平等,男生和女生应该一样。”

我问他:"当你作为男生要多跑几圈时,你跑完的感受是什么?”“很累。”“会不会因为你本身有点胖,所以你跑步会更吃力?”他猛地点头。“那有没有出现过,那些看着你们跑圈的女生站在树荫下,甚至会笑话你?”他再次猛地点头。“这些都是你的真实经历和真实感受,我们把更多细节描写出来好吗?”男生 F 修改后的内容情景丰富多了,至少能感受到句句真切。


在班级展示时,他是小组第一个发言的人,尝试了三遍他都没有办法背出自己写的第一句话,而且声音也太小,我完全听不清楚。我建议他佩戴一个麦克风,他不太愿意,因为除了他,全班没有一个人带稿上台,也没有一个人选择佩戴麦克风。


“我知道你已经非常努力了,但我们每个人与生俱来的声音条件是不同的,有的人天生就有洪亮的嗓音,而有的人再努力声音也还是不够大,所以这并不是你的错,你愿意戴上麦克风,让每个人都听清楚你准备的这些很棒的内容吗?”他终于点头了,并顺利完成了展示。


这个世界就是这样,有些人毫不费力地就可以学好、玩好、身体好,而有些人拼尽了全力,也摆脱不了被歧视的眼光。


我相信学校/社会的环境对男生 E 来说一定是苛刻的,他与生俱来的不同可能远远不止音量,他甚至可能比班级里所有其他人都要更加努力,却依然不能避免成为班级中最特殊的一名孩子。


▲ Photo by Free-Photos on Pixabay


这是一群怎样的孩子?


其实在项目第二天一早,主办方就告诉我,我这个班级的孩子是最特殊的,他们全部来自于一所本地偏远的镇中心小学,其中很多学生是因为乡村小学拆建转过来的。他们的家长大多是外地过来的务工人员,所以这个 PBL 夏令营的价格对他们来说可能也是不菲的。


主办方本来都没有计划给这所学校的学生报名机会,担心他们能力跟不上,最后拒绝了低年级的学生,收了这批高年级的学生来尝试一下,就刚好是我这个班级的 30 名学生。


我问过,他们全部都说是自己想来才报名的,没有一个人是爸妈要帮他们报名的。来参加的理由各异,有的是因为暑假父母都上班,一个人在家很孤独,想参加个活动丰富一下生活;有的是从来没参加过夏令营,好奇想来体验一下;也有的是被项目主题和内容吸引而来。


最后一天离开前,孩子们问我的真实年龄,我再也不能用 18 岁糊弄他们了,坦白告诉他们我 34 岁了,一个女生说:“我妈妈 35 岁,我哥哥已经 15 岁了。”另一个男生说:“我妈妈也是 35 岁,我哥哥 16 岁。”我掐指一算,这……天呐!


可能因为我不熟悉教纲考纲,也完全忘记了自己在他们这个年龄时的能力水平,回头想想,他们整体的基础学习能力,确实是让人捉急的。


在最后一天的项目反思环节,我内心忐忑地问他们:“你们看,我既没有教语文,也没有教数学,也没有教英语,你们会不会觉得在夏令营学到的东西没有在学校里学的多呀?”


“不会,比学校里学到的多多了!”他们竟然异口同声地说。


“那你们都学到了什么呀?”


有孩子说学会了团队合作,有孩子说学会了表达自己,有孩子说学会了理解别人,最让我动容的答案是,有好几个孩子说建立了自信心。


“你们下午就可以回家了,都想家了吗?”


“不想!”“一点也不想!”“我想夏令营的时间更长一点!”“我回家了会想这里的!”“老师,你明年还在这里吗?”“老师,你是不是一直都会在 B 班呀?”


那一刻我是感动到泪目的,我们才认识短短 4 天,甚至我都还只记住了每个人的脸,还没来得及记住每个人的名字。这些孩子却说不想爸妈,不想家,想要夏令营时间更长一点,拍照时都想贴到我身上,还期待明年暑假再见到我。


我何德何能,能得到他们这样的喜爱,我想,这个世界上除了老师,应该没有任何其他职业能体验到这样暖心的时刻了。


男生们向来都很不喜欢拍照,一到拍照环节要么躲在最后面不露脸,要么根本叫不过来,而男生 C/D/E 一直站着等到了最后,等所有女生跟我合照完,他们要跟我单独合照。


最后送他们上大巴离开时,我跟他们每个人拥抱,叮嘱每个人几句话,有那么一瞬间我好像突然找到了对自己灵魂拷问的那个答案,我希望他们最后从这四天里带走的那样东西是:


苔花如米小,也学牡丹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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