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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无常,笑着走到最后

青禾 奴隶社会 2023-09-19

这是奴隶社会的第 3211 篇文章

Photo by RC Bellergy on Unsplash

作者:青禾,年过古稀,初心未泯,行走烟火人间,记录岁月漫长。

刚任经理助理没几天,和风把我叫到办公室外的走廊上,劈头就问,没想到杀出你这匹黑马,啥背景啊。


我呆看着他,脑子里也有一百个问号。


他咧嘴一笑说,吓着你了吧,没别的意思,就是好奇。我一直以为这个位置应该归我呢。


我立刻被他的爽快和自信感染了,面对直白到有点挑衅的他,居然没有一丝不快。


我那时已经是一个工作了十年,又脱产读了三年大学的老油条,而他,是刚从武汉大学外语系走进外文书店的小伙子。


1


他是纳西族人,一米八几的个子,粗糙黝黑的脸上,五官的格局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野性和锐利,没有丝毫学生的稚嫩,倒有几份江湖的侠气。这与我这个土家族似乎有点缘份。


其实,经理助理这个职位本是硬塞给我的,我那时刚拿了大专文凭,一心想到出版社当个小编辑。可书店书记说,生是书店人,死是书店鬼,这辈子别想逃。没有办法,已经辞职过一次了,人也已经奔四,为家庭平静计,也只能压制内心的反抗。


告诉他这些“背景”,和风肯定始料未及,一时竟有些语塞。


不过,他很快就调皮地笑说,看来,我希望大大的呢。我也笑了,可不是吗,加油啊。


 Photo by melancholiaphotography on Pixabay


对于和风,我当然不是一无所知,他当时确实风头正盛。


据说他来书店报道之前,与同学从武汉出发,骑自行车去新疆,自行车是厂家赞助的,媒体跟踪报道,让他们和这家赞助公司很是火了一阵。


不过,走到西安时,就只剩下三个人了,快到新疆时,就只剩下他一个。


有一天到了天山山口,强风夹着沙尘,昏天黑地,他被吹倒在地,完全失去意识,被当地牧民救到地窝子里,才捡回来一条命。后来,他还是硬拼着,坚持骑到了乌鲁木齐。


这段故事,在八十年代,算得上传奇。


他的一表人才,强悍自信,以及武汉大学外语系毕业生的光环,无疑让大家佩服有加。那时三毛流浪小说也正在疯传,他在书店年轻人中,自然也成为偶像。


我其实很想把职位让给他,可惜我们都没法为自己做主。


没有多久,我又被推上副经理的位置,他却还只做着副科长。我们每天一起坐着书店的通勤车,跨长江过汉水,一路上谈天说地插科打诨,每每不经意间,和风一句话,就逗得满车人笑着一团。


时光看似平静,但我知道,随着禁锢的日益打破,和风的心早已去了远方,即便整个书店交给他又如何呢,他终归属于大江大河。


果然,有一天他与经理发生争执。一气之下,他递上辞呈,拂袖而去,再也不做蓬蒿人。


本来,发生冲突那天我也在场,可两个男人的自尊,没有一方会放弃,我的劝说或许更是火上浇油。


 Photo by RyanMcGuire on Pixabay


2


虽说我了解和风不是池鱼,但江湖的风险依然让我不安。


那时候,各路书商正云集市场,杀伐不断,他作为一介书生,又是后入者,困难可以想见。我总是想,如果不是因为我,他做了副经理,选择或许会更慎重些吧。但摸着石头过河的体制,无疑对他还有疑虑,这一点,我和他都无能为力。


好在他没有辜负自己的选择,没用多久,在齐刷刷的书商队伍中,立即崭露头角,领地日见扩展,一直到海角天涯。


那年,我正好去参加一次会议。晚上竟接到他的电话,邀请去喝咖啡。


自从他离开书店,我们没有任何联系,我的信条是,做着同一种生意,最好井水不犯河水,毕竟我们还有国家做靠山,他却两手空空。


仿佛心照不宣,见面后,彼此都不涉及生意事情,只有坐通勤车的过往,一再被从记忆里拎出来成为谈资,笑得一如当年,半疯半傻。


看来,艰难的创业,并没消磨他的斗志,那一贯的自信比以往更踏实,更跳脱。我的愧疚也从此散去,感谢上天安排,各人自得其所。


可是,走着走着,忽然就有大山挡住去路,甚至都没有任何征兆!


朋友告诉我,和风患癌症了,因为他在天涯海角呆的日子太久,那里恰是鼻咽癌高发地。所有的同事和朋友都震惊了,“体壮如牛啊,怎么也会……”


到医院去看他,正在开始治疗,从外表看,尚没有太大变化,只是目光没有过去那般犀利,语言有了更多的温和平静。


公司依然由他打理着,因此不断有电话打进来。我打趣道,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啊。


护士一边整理吊瓶,一边斜一眼和风,兀自嘟噜着,这叫不要命。说完,风一样转身去了。和风轻笑一下说,哪这么严重。我附和着说,那是,别听医生吓唬。


我知道劝不动他,唯有顺意最好,已经有医生管着了,再加码不是负担吗。


 Photo by Pramod Tiwari on Unsplash


3


再次见到他时,大概已经有半年多了,是他主动来书店找我。


他走进我办公室时,我的惊愕一定夸张到了极致,以至于他居然自我介绍起来。“我是和风啊,不认识了吧。”说着,他又是轻笑,我却忍不住心头颤栗。


一米八几的个子还是必须仰视,但整个脸却完全变了形状。那张曾经满溢着大男子气的脸呢?我在心里嘶喊,却叫不出来,都哽在喉咙里!


他在我对面坐了下来,我给他倒水,却依然不知道如何开口,心还在咚咚的跳。


他微笑着说,没什么,就是做了个面部手术。医生说转移到骨头了,把我的左下颚骨切除了。“你看,就成了这样子。”说着,他还两手一摊,仿佛与他无关。


难怪啊,我在心里惊呼!面部尽量维持着平静,只觉得无数的话语画面,在我心里左冲右突。它们都想蹦出来,就像无数个小人儿在里面乱跑,我需要一个一个摁住它们。


他双手捧着杯子,居然呵呵笑出声来,一定是看出了我内心的惶惑和慌乱,可我没法抑制自己。


接着他调侃道,医生说转移了,问我做不做手术。说做手术后脸就变型了。你猜我怎么说?


说到这里,他故意打住逗我,我支支吾吾,还是说不出来。他更开心了,几乎要狂笑起来。接着手又一挥,说:“做啊做啊,没脸了是啥滋味,还没尝过呢!”


面对他这种带泪的幽默,我真的没法接话,想到他在天山山口差点被风沙活埋,那一刻,我仿佛也是那个在逆风中挣扎的人。


直到他过世多年以后,我和朋友到敦煌的魔鬼城,风沙打脸的那种生疼,才领略其万一。


 Photo by Ganapathy Kumar on Unsplash


待我慢慢平静,终于说出几句不着边际的话来,他又说:“医生都是鬼话,他不是说我活不过三个月吗,我就不信,也不在那里做化疗,自己配了中药,尽是些蝎子类的毒物,以毒攻毒。后来去复查,癌细胞居然真的被吓跑了!”


我半信半疑地紧跟他的思路,知道自己没有能力给他建议,唯有希望一切都如他所愿。


接着,他还告诉我,他正在学绘画,而且是工笔画,让我等待他的作品。


这实在有点超出我的想象。


4


又过了一些日子,他真的送给我一幅装裱好的国画,一棵枝丫稀疏的树下,几只毛绒绒的小鸡娃神气活现,浑圆的身子,张开的喙,彼此呼唤着,正在觅食。


这画的细腻柔和,实在与他的粗犷豪放太不相称,一时间又有些恍惚。他简短地说,送给你。


第一排波浪尚未平息,第二个浪头紧接着打过来。在他面前,我感觉语言总是那么贫乏,唯有怀着深深的愧疚和敬佩,向他道谢。


他一定觉察到了我内心的波澜,歪斜的脸上,依然漾着他那标志性的无羁笑容,很随意地说,一幅习作而已,不必挂心啦。


然后告诉我,公司卖出去了,但还是喜欢书,想跟我商量,能不能到书店来做点事。并且说明,啥都不要,只是想把时间混得有点意思。


终于轮到我舒出一口长气,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拍手称快。并问他是否愿意去进口科。那里是纯国外原版书,最适合他的专业。


他一高兴,居然伸出手来与我相握。


他来书店上班很认真,早出晚归,不时还写个小的改革建议,在时光的流淌中,一切已然回到过去。宛若一条河流,在经历了激流险滩之后,慢慢回归平静。


 Photo by 15079075 on Pixabay


但我对他的前途依然暗自担忧,九十年代,国企职工下岗好比是改革的代名词,书店正承受着来自上面一波接一波的压力,何况他还是已经辞职的人。


虽然他自己说,卖公司攒了一些钱,还有去国外的同学一直在帮助他,但毕竟这么大的病,几次手术,花钱一定是个大数目。对于没有任何收入来源,也没有任何医疗保险的人,他后面的日子如何过下去呢?


恢复身份绝无可能,作为临时工又实在有伤他的尊严,与进口科长聊起来,一时都没有主意,也不敢把我们的忧虑跟他说开。只是把一些内销的紧俏书给他一点私卖,希望能缓解他的经济拮据。


但是,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一天,科长过来跟我说,和风没有来,电话也变成了空号。赶紧去找跟他要好的哥们问询,大家也很吃惊,没有任何征兆啊。


几年时间里,再也没有他的消息。那几年,市场处于剧烈动荡之中,改革步步紧逼,人心惶惑,无暇它顾,我也换了新的单位,搬到新的居所。


一天,书店一老同事给我打电话,说和风走了,临走前大概给他儿子留了遗嘱,希望有些人能去送他一程,问我去不去。


立即打点一下,跟同事们的车一起过去。


心里浪涛翻滚,却已然没有悲伤,或许在我的感觉里,悲伤这个词从来不属于他。


他就是西南边陲,十万大山里的一棵树,率性地活着,自在地生长,接受所有的恩赐,也承受所有的磨难,以及最终的归属。


告别仪式简单肃穆,只有儿子念悼词。


悼词说,大家都是忙人,把你们请过来告别,实在抱歉得很。好在就这一次了,总想再说一回感谢,再见大家一面……


猛然惊觉,这哪里是悼词呢,分明是他在跟朋友们道别。他安详地躺在那里,由儿子为他代言。


一时间,仿佛看到他给自己写“悼词”时,那蔑视命运的轻笑!


和风啊,你连最后的仪式,都要随了自己的心愿,做得别具一格。


是啊,人生逆旅,哭是一场,笑,也是一场!


你从来就没变过,一直是第一次与我谈话的样子。


-  END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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