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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漂时代的伪白领之歌

2015-11-15 徐海滨 奴隶社会

题图:来自作者。

这是奴隶社会的第576篇原创文章。欢迎转发分享,未经授权,不欢迎其他公众号转载。


覆盖着积雪的乞力马扎罗山有19710 英尺,是非洲的最高峰。这天傍晚,一个四十岁左右的中国籍中年男子,开着一架直升机,决定向山顶方向飞去。他有着刚毅的脸庞和强壮的体魄。他炯炯有神的眼睛直视前方。渐渐的,在梵高式的蓝色黄色背景的银河和星空下,美的令人难以置信的,出现了乞力马扎罗山标志式的方形山顶。

他稍稍加快速度,想赶快靠近,再找个平坦的地方降落,去慢慢欣赏绝世的美景。可是看着似乎近了,却怎么总还是有那么一段距离,怎么也到不了。他开始渐渐有点烦躁。这时,如梵高星空画的背景上,从画面远端的右上角,出现了几个虽小但很清晰的乌鸦黑点,缓缓的扇着翅膀,向他的方向飞来。他更加烦躁了,骂了一声不太标准北京口音的”我靠”,一下子惊醒过来。

原来,他只是做了个梦…

而这个做梦的中年人,他的名字叫北漂。


方磊跟我说,这几天他中了邪似的,做了好几次这个同样的梦。

方磊也算是个大龄北漂了。他年轻时在中亚和非洲人烟稀少的野外做测绘,浪迹天涯,美女稀缺,养成一副豪爽又有点不羁的性格。一晃三十多岁,发现差点剩了,决定回国,虽然薪水一般,可好歹也是高大上的国贸里的工作,从此加入了千千万万每天在地铁一号线上行色匆匆来往穿梭的无房无户口的北漂行列。

只是偶尔清点一下十几年的海外积蓄,曾经以为的巨款,一不留神被帝都飞速发展的地产车轮碾得有如干巴巴的几张薄薄纸片,不由得看着CBD的高大上高层公寓,一声长叹。唯一庆幸的是,突然发现国贸剩女如云而且大多美貌,觉得似乎时机已到,可是两年匆匆而过,有努力而无成就,发现剩男依旧是剩男,剩女依旧是剩女,大龄而高知的北漂最擅长的就是互相嫌弃,最不会选择的就是互相妥协。

这天夜里九点钟,我在电脑前赶一个项目却进展缓慢,起身一看,天已全黑,窗外的长安街和东三环上一溜的红车屁股。公司的楼层人已走光,只剩下方磊一人还在座位上,差不多刚要吃完一碗泡面。有时候我想,如果没有泡面,北漂生活的文化内涵肯定会一下子大打折扣,就像方磊的那首舌尖体“泡面赞歌”里写到的:

国贸的夜晚恬静而美丽
泡面的蒸汽熏开我放松的鼻孔
呼吸着小时候才有的干净味道
放荡着完整张开的味蕾
味精那极鲜的口感
面条里的无尽内涵
仅为少数人专享
那是来自内心最美的馈赠

”怎么样,去喝一杯?" 我走过去问他。

“好啊,喝点晚上好睡觉。”

方磊一个理工男的生命轨迹,骨子里却是个文艺青年,最近捡起了大学时话剧的爱好,参加了一个业余剧团,在戏里谈起了轰轰烈烈的恋爱。他入戏颇深,以致影响了夜里的睡眠。当然,戏外其实还是赤条条来去无牵挂,有的只是父母的数落。

我们走到楼下,从国贸饭店打的前往后海。初秋的北京夜晚,微风习习,放松了我疲惫的肩颈和负压的神经。在后海前沿下车,我们沿着河边的酒吧街去寻找一个合适的地方。十点钟是正开始热闹的时候。河边的大树旁,初入爱河的年轻情侣正在为自己天下最伟大的爱情而自我陶醉,或直接或含蓄的安徽和河南口音的打工仔在给单独行路东张西望的男子发暧昧的小卡片,而我们两个初入中年的人则各自思索着自己或平淡或无奈的事业与人生,默默无言。

刚走一小段,方磊突然不小心撞了一个人,把那人手里的矿泉水瓶撞在地上。他不好意思,帮人把水瓶捡起来。那人醉醺醺的说:“大哥,你真是好人,这年代好人少啊”。说着就过去拥抱他一下,拍了一下他肩膀。他闻到那人身上的酒味和臭味,说“没关系”,就把他推开了。我们继续前行。

几步之后,方磊突然若有所思,然后停下来摸一下裤兜。“他妈的,老子钱包没了!”赶紧再去找那酒鬼,已经踪迹全无。

“这就是我们现在的年代,再落魄的人,命运还要嫌你还不够落魄!” 方磊好一会都骂骂咧咧难以释怀。

最近一段时间,我们的确有些落魄。项目不顺,公司亏损,还有传染着整个工业界的巨幅萎缩和谣言中盛传的即将来临的大裁员。虽然说一个人的生存状态,得意也好落魄也好,原则上就是他的能力所及,可每一个北漂都知道,除非是少数的天才,我们大多的普通北漂在起跑线上就已经落后于人了。

我们来到一个音乐酒吧,听一个年轻的女孩子时而轻柔时而放纵的唱”一瞬间”,”野子”,和“三个人的晚餐”。和摇滚酒吧相比,这里年轻人稍微少一点,也没有那么喧嚣。我们要了半打时代啤酒,听着歌,品味着这个五位杂陈的时代。

我跟方磊说,和他的乞力马扎罗梦境相似,最近我也做了一个怪梦。我梦见自己不知哪里赚了好多钱,全是现金,堆满了家里的客厅,数的我手都抽筋了,都数不过来了。

“于是我就雇了两个年轻女助理,帮我一起来数。”我说道。说完我们两个都哈哈大笑。

方磊最喜欢说他在中亚和非洲遥远边陲的那些传奇故事。他说起在哈萨克斯坦很冷的地方,冬天还是要在雪天里开车去很荒凉的地方做测绘。有时是冰原,有时是冻土的沼泽,有时是原始森林。

”不怕遇到熊吗?”我问。

“那时遇到熊并不是最可怕的。最怕的是车子抛锚,因为一旦发生,几天里也可能不会有一辆车或人经过,唯一的结果就是燃油耗尽活活冻死。”他说。

“生命是很脆弱啊,所以还是要及时行乐。”我说。

”不过那时真年轻,真有胆量和自信,别说不怕熊,其实什么都不怕。不像回来后这两年,有时候真的忽然会觉得有点力不从心,没那么大的自信了。以前也经历过好几次裁员,都觉得没什么。可这次真的感觉不同。”他说。

裁员的传闻,最近公司里很多人都在担心。其实谁不担心呢,在这个适者生存的时代,尤其是在你死我活的国贸。 这里成千上万的所谓白领,每天忙忙碌碌,人人自认精英,一个又一个曾经的学霸,很多还有丰富的海外经验和国际背景,可是又有多少人能真正完控自己的命运呢?我们猜测着老板的心思,算计着商业对手的致命伤,纠缠在这个大时代里,纠结着小人物的纠结。

尤其是人到中年仍然北漂的,我们年轻时的胆量,自信,似乎真的随岁月悄悄流逝。在大学时,我们活泼放纵,我们忧国忧民。可渐渐的,帝都的现实将这一切渐渐磨灭了。从最初的踌躇满志,慢慢走向闰土式的沉沦。

于是在渐渐忘却的理想前,我们选择去忽略遥远而无法到达的目标,而把注意力更多的放在了自己的生存状态上,让自私和自我成为一种习惯,让及时行乐成为唯一现实可行的生活理念。

毕竟,只要有生活的智慧,任何收入的人都可以找到自己方式的快乐,也应该去找到自己方式的快乐。而这种快乐,可以与户口和房子都无关。这不是很美好的一个事实吗?曾不止一次,我看到大望京的工地上的工人,或是苹果社区电梯里成群的长腿的做着模特梦的美少女,他们和她们都能自得其乐。同为北漂的国贸白领,我们难道不应该有类似的生活智慧和勇气吗?

方磊告诉我他最近有个奇怪的发现。他说自己年轻时很挑剔,觉得身边的美女比例很少。可是现在,觉得国贸里美女如云。

我说:“我也觉得周围美女如云呀。也许是因为她们更会打扮吧。毕竟和十几年前我们大学那会儿时代不同了。”

“也许吧“,他说。“不过我读到一个理论,说是年龄的增长,会给男人带来一个错觉,那就是把美丽和年轻给混淆了。所以啊,还有一种可能,当你突然觉得美女很多的时候,也许其实只是因为她们年轻,而咱们真的初老了。”

“是啊,不光公司随时要来踢翻我们的饭碗,时间也来赶杀我们的青春啊。”我说。然后又问,“既然我们都不年轻了,为什么还要继续北漂?“

方磊一如继往很文艺的说:“我们继续北漂最简单的理由,就是因为这里是北京。”

那不是登山者最常说的话吗,“因为山在那儿!” 白领们享受的,正是追求有难度的乐趣。在北京扎根生存,虽然艰难,可是这种煎熬的过程,何尝不让人上瘾。我们继续北漂,是因为我们已别无选择。每一天当我们在各个高楼大厦里穿梭,喝着苦涩的咖啡,纠结着工作和商务的时候,就算我们实际的影响甚微,可我们还是会常常产生一种幻觉,觉得自己影响着的是很大的世界。我们诅咒着却又享受着工作中的巨大压力,以及这种压力所衍生的复杂的感受和隐约的愉悦的心情。快乐也好,痛苦也好,这种生活方式已经习惯,这个地方一旦来了就很难真正离开。每一个北漂的人,就算我们没法安定没法扎根,我们的精神深处也会悄悄的挣扎着发一棵芽,摇摇晃晃的生长在这里的大风中。就像这时舞台上女孩正在唱的:

吹啊吹啊我的骄傲放纵
吹啊吹不毁我纯净花园

这时夜已渐深,酒吧里调暗了灯光的亮度。我看到有的桌子上,或中年或老年的男性顾客和年轻的女孩子一起喝酒,似乎是陌生人却又有意显得很亲热。而我们旁边的桌子上,一个姿色一般看上去不再年轻的女子独自坐在那里,玩着微信,有时又似乎独自沉吟,若有所思。她今天晚上似乎生意一般。

”要跟我们坐一起聊聊吗?“我问道。

“不是要请我喝酒吧?”她挑战道。也许和那些年轻的女孩子相比,请她喝酒的男人更另类一些吧。

”可以啊,我这个朋友,他可是钻石王老五。你们应该认识一下。”我笑道。

果然和二十多岁的美女不一样,她很大方自然的坐了过来。

她虽然不算美貌或年轻,可她略带四川口音的话,温柔而甜美,让人有平静温暖的感觉,非常舒服。我问她哪里来的,她说遂宁。我说那是我去过好几次的地方,春天时山谷里有很美的油菜花。

和很多浅薄又缺乏欣赏的白领一样,我卖弄自己没用任何实用价值的知识,跟她说世界上最大的大湖,曾经并不是中亚的里海,而是她的家乡四川。她睁大眼睛表示难以置信,问我是啥时候的事。

“侏罗纪。恐龙横行的时候。”

她表示怀疑我是不是靠谱。

“真的是的,那时候的整个四川,包括你们遂宁,甚至阿坝州,就是地球上最大的内陆湖。”

“别听他瞎掰,干他那行的都是天花乱坠的瞎猜。“方磊帮她。

想起我说方磊是钻石王老五,她笑吟吟的问他道:“为什么没老婆?要求太高了吗?”

“找不到合适的呀。要做夫妻,总得最适合对方吧。”方磊说。

没有比这句话离现实更远了,我想。尤其在这座帝都,在这个充满诱惑的时代,多少夫妻貌合神离,多少打工仔临时搭伙,分分合合。就像公司一个大姐说的,原配不一定是最适合对方的,而只是因为有最共同的目标,所以有时就算要分开,也因为孩子而维持在一起。

可我知道方磊在感情方面,仍然浪漫单纯如少年。他说过大学时的初恋,那种年轻人之间两情相悦的美好。当然时光荏苒,就算再有两情相悦的机会,年轻的机会也已经逝去了。

”怎么样,你有老公吗?”我问她。

“干我这行的,你说有可能吗?”她说。”说实话,在这里,各种各样男人看多了,对他们都没信心了。”

然后,她又想了想,好一会,笑厣如花而又暗藏些许淡淡哀愁的说:

”嗨,其实也许我是对自己没有信心了。”

我们都无言。

然后她又说:”我们农村人,在北京混都不容易,我想该享受就享受吧,没必要太为难自己。”

那一刻,我忽然觉得,天下北漂,同病相怜。风尘女子也好,过时白领也好,我们都没有必要互相嫌弃。

我们继续喝酒,听歌。方磊玩起了手机,午夜之时,朋友圈上突然蹦出了他作的新诗:

伪白领之歌

楼宇给了渺小高大的错觉
玻璃窗给了冬温暖的假象
霓虹灯让夜有了黄昏的暧昧
酒让痛有了迷醉的快感
不因循从远方赶来的痕迹
被喧嚣挟裹
藏在车水马龙里
等不及寂寞来伴舞
自己唱跑调的歌


作者是中国科大理工男,曾经在大学创办过杂志,斯坦福大学地球科学博士。如今在壳牌北京任测井技术与业务经理及壳牌面试官。文中所引“伪白领之歌”是好友 Harry Guo (郭华伟) 的原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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