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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末故事:阿婆赵梦茹

2016-03-27 ​虎皮妈 奴隶社会

题图:来自网络。

这是奴隶社会的第711篇文章,类型小说,字数 16000,来自作者公众号“虎皮妈的夜航船 (hupima)”。欢迎转发分享,未经作者授权,不欢迎其他公众号转载。


【一】

赵梦茹第一次被人喊“阿婆”的时候是2010年的深冬。那是在美国加州圣何塞的一个小公园里。一个姗姗学步的小男孩对着她注视良久,旁边一个有着浓重南方口音的老头笑着说:“宝宝,叫阿婆!”赵梦茹吓得心一哆嗦,狠狠白了那个老头一眼,沉着脸负气就走。身后8个月身孕的女儿一边对着老头男孩尴尬地笑,一边托着肚子追了她两个街区。

竟然有人叫她“阿婆”!她气呼呼地回到自家的“小别墅”里,阴着脸端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大肚子的张笑笑紧赶慢赶也回了家,小心翼翼地看着她脸色,嗫嚅说:“妈,你别这样。你本来就是马上要当外婆了呀。”赵梦茹双眼通红,满是杀气地看着女儿,像要露出尖牙把她生吞活剥。张笑笑只得咽下嘴边的话,笨拙地挪着身子上了楼。两个小时后,张笑笑在楼上卧室,听到楼下客厅传来一声凄厉的哀嚎:“我的命好苦啊!”

赵梦茹本来不叫赵梦茹,父母给的名字是,赵建苗。赵建苗上头有一个哥哥,赵建军,一个姐姐,赵建红。作为容貌秀丽嘴又甜的老幺,赵建苗在家中极为得宠,吃好的喝好的,但家里油瓶倒了都不用扶一下。在弄堂里也横行霸道,率领了一群男孩女孩,被尊称为“小老大”。上学以后,赵建苗成绩一直不太灵光,徘徊在中游偏下,但戴起红卫兵袖章,串联、组织表演是一把好手。等到后来,一中排长赵建苗的名字在区里学生中,如雷贯耳。漂亮泼辣会唱歌的赵建苗,少女时期的最大梦想,是毕业以后去参军。

“本来就应该是我上的!”张笑笑从小就听赵梦茹愤恨地呐喊,“那个三班的就是走后门!她舅舅是招兵主任,她身高根本没到1米6,竟然就招了她!”赵梦茹咬牙切齿,把本来就修长的脖子更仰高了,直冲天边而去。张笑笑结婚前又听母亲说了一次这段历史,是由三个小时前“为什么女儿瞎了眼会挑这样的老公”这个话题引发的。“我当时要是当了兵,现在早就是首长夫人了,还用现在受你们这种气?!”赵梦茹讲到动情,潸然泪下。张笑笑恍然大悟,原来这才是她耿耿于怀一生的地方。

没当上兵的赵建苗,中学毕业后分配去了国营服装厂。在赵建苗的回忆里,虽然全工厂上下几千人,但只有她一个闪光点。“当年要做标兵,我就争标兵,年年都是我车工最好做得最快,一个月经手上万件都没有要返工的;后来搞团委工作,我就是搞得有声有色,我们厂年年都能去市里集团领奖状,都是我上台的呀;再后来跑销售,哦哟,别人根本进不去的商场,我去第二次,人家商场就帮我们把柜台准备好了,那些经理热情得来,跟在我屁股后面‘阿妹长阿妹短’。”但享受明星般待遇的赵建苗,却并不快乐。“但有什么意思呢?没意思。身边其他人我看看,哎哟哟,水平那么差,跟他们比来比去,有什么意思呢?一点意思都没有,”第三次去小公园,赵梦茹已经和带孙子的南方老头很熟悉了。老头接口道:“阿妹,你肯定是鹤立鸡群的啦!一般人怎么能跟你比?你看你,不是看你女儿站在旁边,我怎么都不相信你今年也五十多了。年轻、高贵、大方,跟你女儿站在一起哦,就是姐妹俩,你女儿气质还没你好!”

南方老头的话把赵梦茹的媚眼一个一个撩了起来:“哦哟,阿哥,也没你讲得那么好的呀!我现在是老了,但年轻的时候,是很风光的哦。我要是继续留在那个厂,之后厂长不敢说,业务副厂长肯定是我的呀。”说这段的时候,张笑笑正在草地上陪着老头的孙子玩,小捣蛋在滑梯上爬上爬下,她处处当心,几个弯腰,觉得肚子更加沉了。等男孩玩累了她们回到长凳边的时候,赵梦茹已经在抽抽搭搭:“总之,我的命苦呀。”南方老头一脸怜香惜玉,神色凝重地对张笑笑说:“小张,你要对你妈妈好一点!你妈妈这辈子不容易,现在也为你这个小家操了好多心。你看,那么大的房子也帮你们买好了,不就是为了你和你肚子里的第三代么?”张笑笑听得心里一抽,脸色刷地变红了。

赵梦茹在他乡寻到了一个知己,心情很好,唱着小调回了家,入主厨房开始下面条。张笑笑绷着脸,挨在旁边,期期艾艾,欲言又止。赵梦茹白女儿一眼:“站在这里干吗?好吃了会叫你的!你们这个电磁炉,有辐射的懂伐?到客厅里去。”张笑笑终于忍不住:“妈,你以后能不能不要跟陌生人说那么多我们家里的事情?”赵梦茹一愣,把手上的锅盖一摔:“什么说那么多什么事?我跟人说话都有限制啦?你妈妈我活那么大岁数,从来就是想说什么就说什么,谁能管得了我!”

张笑笑忍了不说话,自己避到客厅生闷气,没想到赵梦茹倒是解了围裙一路追了出来:“我说什么了就戳你神经了啊?啊!我还没跟人家说你找的那个乡下人呢!一家子什么东西?奇葩!”张笑笑眼里泪水涌出:“我已经结婚那么多年了,现在孩子都有了,你还在说这些有意思么?”“有意思!”赵梦茹脱口而出,“我辛辛苦苦养大的女儿就跟了那么一个瘪三,我想到就来气!”张笑笑“哇”地大叫起来:“你辛辛苦苦养我?!你养了我几年啊?我从小到大见过你几年啊!你好意思说你养我!”赵梦茹气得脸色发白:“张笑笑你说话要对得起自己良心!从小到大,你什么都是用最好的,谁给你的啊?啊!现在住这么大的房子,谁给你买的啊?”张笑笑噙着泪冷笑:“这房子是你硬要买的,不是我要的!”

【二】

和女儿大吵一架,赵梦茹血压飙到190,在张笑笑临产前一个多月,拂袖而去。她以为自己撂下张笑笑在美国两个礼拜,女儿就会放软档来求自己回去。没料到在她上飞机当天,女婿王勇就给江苏农村的爸妈准备了签证材料。“这个阴险小人,”赵梦茹气得眼冒金星,“我那只戆大女儿被他卖了还在帮他数钞票!”她随即又从鼻孔里一出气:“也好,叫小姑娘自己尝尝味道,看看婆婆有什么好东西,她就知道到底谁是她亲妈了!”但到底意难平,一个电话打到张兴国那里,把前夫臭骂一顿。

赵建苗和张兴国结婚的时候,对张家还是很满意的。张兴国的父亲张大年是市里服装集团的二把手,颇有些权势。张兴国是家里的独子,只有一个比他大六岁的姐姐。张大年和妻子吕晓娟平时住在女儿家,帮忙带孩子,所以集团给张大年分的那套工人新村的房子,就是预备留给张兴国结婚用的。赵建苗虽然从小也没受过苦,但毕竟只是普通工人家庭的孩子,在石库门弄堂里野大的,晚上用痰盂、早上看人倒马桶,哪里见过这样这样干净的灶间和厕所?再加上张兴国虽然人木讷软弱,但对自己言听计从,尽可以随便拿捏,赵建苗对这次介绍还非常满意。

结婚前婆婆吕晓娟对赵建苗说:“小赵,我们家的情况你是清楚的,以后大家是一家人,我们的就是你们的。而且你放心,虽然现在我们在帮他姐姐带孩子,但如果你们生了孩子需要我们帮忙,我们一定会帮忙带的。”木匠来打了全套家具,缝纫机、自行车、彩色电视,三大件一一搬进了房间。赵建苗戴上婆家给的金项链金耳环金手镯,走进富丽堂皇的梅龙镇酒家,推杯换盏间,以为自己真的找了一个金龟婿,可以一生无忧。

第一次让她觉得受骗,是生完张笑笑。

吕晓娟早上走进病房,一掀孩子的蜡烛包,脸色就变了:“是个小姑娘啊。”赵建苗刚刚经历近二十小时的生产,精疲力竭,并没有仔细看到这一幕,只是胡乱答应了几句。做月子时候,吕晓娟就诸多推脱,最后让亲家母来帮忙女儿做月子,自己送了一点水果和汤水。

出了月子,吕晓娟对儿子说:“你看你丈母娘在这里帮忙也挺好的。你姐夫在外地工作,姐姐工作又忙,青青刚要上小学,家里离不开人接送,你和赵建苗说说,我就不过来添乱了。”赵建苗胸口一堵,斜眼望着不争气的老公:“那你爸给孩子名字起好了么?我们什么时候去上户口?”张兴国结结巴巴:“名字么,名字我们自己起就好了呀。”赵建苗杏眼一瞪,从床上坐起来:“什么时候又变成我们起了啊?不是你爸硬要起的么,说爷爷起的名字吉利,你们张家起名字是要讲辈分的!”张兴国口干舌燥:“这个,这个,这个女孩又不用入族谱的……”赵建苗握紧拳头狠狠抡了张兴国一通,当夜给女儿定了名字,张笑笑。

受骗的事,有了一次,当然有第二次。张笑笑到了4岁,能吃能蹦能背唐诗了,吕晓娟和张大年要从女儿家住回儿子家了。赵建苗气得七窍生烟,哆嗦着用手指着张兴国:“你爸妈是怎么回事?凭什么住到这里来!”张兴国忍过第一波臭骂,咽咽口水:“这话也不能这么说,这房子本来就是分给我爸爸的,他才是户主呀。”赵建苗在房间里四处乱窜,把能摔的东西一样样搜罗来摔在地上:“放你妈的屁!结婚的时候怎么跟我说的?哦,现在笑笑大了不添手脚了,就想住过来当现成爷爷奶奶了啊?做梦!还有你那个姐姐,打得好算盘啊,女儿上寄宿初中了,用不着你爸妈了,就把皮球踢回来了咯?你们这家人怎么那么阴险啊!”闹了一夜,赵建苗气呼呼带着女儿就回了娘家。

但怎么老谋深算得过人家?赵建苗回娘家的那一个礼拜,张大年夫妇就搬了回来,归置家具扔东西添东西,三下五除二,妥妥当当,就打理好了自己的窝。反倒是赵建苗,用惯了卫生间,怎么再去坐马桶?二十来平的娘家,本来就住着哥哥赵建军一家子和老父母,再添一个大人一个小孩,伸个懒腰胳膊就要相互撞到。赵建苗唉声叹气,眼泪流光,最后也只好低着头跟着张兴国回了家。

人在屋檐下。

【三】

2011年1月12号,张笑笑顺利生下了一个女婴。赵梦茹一个一个越洋电话打给女婿王勇,事无巨细指挥一切事宜。王勇说:“妈,你放心,我爸妈在这里,一定会帮笑笑把月子做好的。”赵梦茹一声冷笑:“哼,我还真是不放心你和你爸妈。”对这个女婿,赵梦茹一百一千个不满意。

王勇是张笑笑在美国读博士时候同一个实验室的师兄。除了身高和学历高一点,王勇这个人在赵梦茹眼中一无是处。比张笑笑大四岁,三十多了,还在实验室里看老板脸色,每个月苦哈哈拿那么点钱,穿得跟个十六铺刚上来的瘪三一样,开一辆八手的假美丽。赵梦茹07年第一次去美国,在女儿租的房子里边看边摇头。更气人的是,王勇和前夫张兴国一样,是一棍子打不出一个闷屁的蔫人,除了叫一声“阿姨”,连句像样场面话都说不出来。那时候赵梦茹还不知道王勇家境,就三令五申不许张笑笑和他好。但女大不中留,怎么办呢?母女冷战半年,张笑笑反而搬去和男朋友同居了。

后一年王勇和张笑笑一起回国。赵梦茹在机场接到他们,倒是眼前一亮:这只瘪三穿了一身名牌,剪了个时髦点的发型,看上去卖相竟然还不错。赵梦茹偷偷问女儿:“你改造得挺好么,现在他这么抠的人都知道花钱打扮打扮了?”张笑笑随口答:“挺好是吧?我眼光好啊,我给他买的啊。”赵梦茹脸色一变:“你站住,你怎么还有脸倒贴啊?他自己不买要你买什么。”张笑笑不耐烦:“啊呀,我的他的不是一样的啊!”赵梦茹气不打一处来:“一样的啊?一样的他的钱怎么不给你买东西啊?穿来穿去还是我在国内给你买的这点衣服鞋子,他的钱都用到哪里去了啊?”张笑笑骗她:“他的钱付房租啊什么的,多出来么就存着,准备以后买房子结婚。”

真的到了要结婚,才知道,这个女婿是个“脱底棺材”,钱全都寄到乡下父母那里去了!张笑笑先斩后奏,和王勇直接在美国注册结婚,然后才回国办酒。赵梦茹唉声叹气,成天给自己店里几个小姑娘诉苦。

“老板,你要当心哦,”店长也是个农村出来的小女生,但出来久了,说了一口上海腔的普通话,“现在农村出来的这种凤凰男,最喜欢骗你女儿这种孔雀女了。我自己农村出来知道的呀,现在在农村娶个老婆哪里那么容易啊?要自己盖房子,聘礼就是十几万来,还要买摩托车,开销大了去了。娶个媳妇扒层皮,婆家对媳妇好得很,否则哪里有钱再娶一次啊?但你女儿这种孔雀女,什么都不要,还会倒贴,婆家碰到了笑也要笑醒了!你不要以为这样他们会觉得你女儿好,他们只会觉得自己儿子有本事,媳妇是傻瓜!”

赵梦茹想到前两天亲家见面,王勇父母带了七八斤土特产,包了两千块红包当聘礼还被张笑笑推辞了,气得脸发白血压升高。“戆大戆大,我女儿就是只戆大!”赵梦茹忿忿,“小兰,我讲个你听哦,她公公婆婆噱头很好的哎。他们王勇在美国这些年,存下来的钱都寄给他们来!个么你儿子结婚总归要拿出来派用场的咯?他们一分不拿的,说得还很好听,都用来给王勇和我女儿盖房子了,房子以后就是给他们小夫妻的。放屁!我女儿要去住他们乡下的房子啊?”

从此王勇和他父母的形象,在赵梦茹心中,就和张兴国和张大年夫妇的形象重叠了起来——都是阴险的骗子。一群骗子在给自己女儿做月子,赵梦茹想到就如坐针毡。但张笑笑打来电话,她对女儿永远是劈头盖脸一顿臭骂,关心的话半句也说不出来。

【四】

张笑笑产后抑郁了。失眠、脱发、情绪失控、整夜整夜哭。王勇把女儿从她房间抱走,怕她想不开做出伤害自己和孩子的事情来。张笑笑的生命像一片飘荡在沼泽里的树叶,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沉落下去了。而赵梦茹并不知道,自己就是把张笑笑吹进沼泽的最后一阵风。

如赵梦茹所愿,张笑笑和公婆相处得并不开心,连最基本的卫生习惯都不能一致。因为公公不肯冲厕所、抱孩子前不洗手、婆婆洗碗擦桌子和给孩子擦奶嘴用同一块抹布等等,张笑笑月子里已经哭过很多次了。这一天张笑笑刚刚喂完奶,只听旁边的婆婆一边抱走孩子一边念叨:“连奶都没有,把孩子饿得哇哇哭,吃下去那么多东西都自己长膘了,都不知道给孩子长点奶。”她正悲从中来,忽然接到赵梦茹的电话。但亲妈并没有给她安慰,而是问她:“你什么时候回去上班?”张笑笑之前并没有告诉赵梦茹,自己不是休产假,而是辞职了。

在兜了一大圈后,赵梦茹再次问她:“你什么时候回去上班?”张笑笑把持不住,把自己准备当全职妈妈的决定和盘托出。“侬脑子坏特啦?!”赵梦茹隔着一个太平洋怒吼,“你脑子被枪开过啦!你博士读出来是为了呆在家里当家庭妇女的啊?怪不得你公公婆婆现在敢爬到你头上,你不赚钱的咯?你凭什么不赚钱啊?你那个老公靠得住的啊?”因为婆媳矛盾,王勇最近心思也很低沉,没有像之前那样护着老婆了,张笑笑正在伤心,却被母亲这样点穿。“我就想我孩子从小成长在一个有母爱的环境里,不可以么?”张笑笑拿着电话痛哭。“好好好,你要谈母爱你谈,好伐?反正我话放在这里,将来有你吃苦头的时候,到时候不要来找我!脱线!”赵梦茹生气地挂了电话。她要到几年之后才知道,自己的这个电话,是张笑笑长达半年的产后抑郁的开始。

但赵梦茹出发点是为女儿好,至少她自己是这么认为的。这是她自己前半辈子买来的教训。

要挣钱自己买房子!赵建苗回到张家后,渐渐就形成了这个念头。最初,这些不过是和公婆置气时候冒出的想法,自己都觉得荒唐。这点死工资,怎么买得起房子?但时间越久,这个想法就越强烈,最后在碰到小学同学龚萍萍时,彻底爆发。

那天在街上偶遇龚萍萍,赵建苗都不敢认了。以前跟在自己屁股后面的黄毛丫头,变成了一个大波浪、妆容美艳、穿着洋气的大美人。“哦哟,我都不敢认你了,”赵建苗酸溜溜地说,“我以为哪个归国华侨唻!”龚萍萍搂过她的腰,七拐八拐,带她到了一个高级饭店喝咖啡。“这里一般只招待外宾的哦,”龚萍萍得意地眨着眼,“不过我有券的。”高端洋派的酒店装修给了赵建苗极大的压迫感,不知不觉间,她对龚萍萍的敌意和嫉妒就被羡慕崇拜代替了:“萍萍,你现在腔调很浓的么!你在哪里上班啊?”龚萍萍很优雅地端起面前的咖啡,抿了一口:“我么,这两年在深圳,混得还不错。”

接下来的两个小时,龚萍萍给赵建苗描绘了一幅遍地金银伸手桃李的花花世界景象——53层高的国贸大厦、触手可及的香港、进口轿车、华侨城。这些从龚萍萍嘴里一个一个蹦出来的名词,一下就钻到了赵建苗的心里,火辣辣地烧着,一跳一跳地撩拨着。末了,龚萍萍问:“建苗,你那么漂亮那么能干,就死守在上海?我现在在和一个香港老板合作进出口生意,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深圳闯一闯?”赵建苗几乎立刻就在心里答应了,但为了端端架子,仍不紧不慢地说:“深圳么,听你一说,好像也有点意思。不过么,我现在在我们厂也是团委重点培养对象,这种事情我要好好考虑一下的。”龚萍萍颇有大将风范地说:“也对,是应该好好考虑,和你先生也商量一下。不过,时间就是金钱,效率就是生命,你要快点答复我的啊。”

第二天,赵建苗就决定了调休半个月,跟龚萍萍去深圳转一圈。公公是集团领导,自然手续很容易就办下来了。赵建苗现在在家里已经基本不和公婆说话了,跟老公张兴国也只是前一天晚上说了一声,第二天就拎着箱子出了家门。临行前,赵建苗搂着5岁的张笑笑说:“笑笑,妈妈去给你买好吃的巧克力、最漂亮的裙子,你乖乖等妈妈回来啊。”张笑笑还在睡梦里,勉强睁开眼睛,只看到了赵建苗离开的背影。

她以为妈妈只是去上班,没想到,再见妈妈,已经是3年后了。而那时的妈妈,已经变了一个人,连名字都改成了,赵梦茹。

【五】

公婆回国后,张笑笑去见心理咨询师。她选了一个会说中文的台湾医生,40来岁,中等身材,笑容可亲。“我不想吃药,我还在哺乳,”一坐下,张笑笑就神经质地说。“我们先来做个测试,如果不需要吃药,我们一起建立一套方法,我相信可以帮助到你;但如果需要吃药,麻麻还是吃比较好,毕竟baby需要的是麻麻,而不是奶牛,”陈医师的眼神里有魔力,让张笑笑的心渐渐回到了胸口里。

张笑笑还是没有吃药,因为分数并没有超过标准太多,陈医师也没有坚持。每周三个上午,王勇在家工作,张笑笑开始健身、跳舞、定期见心理医生。一开始面对陈医师,张笑笑经常无话可说,只是默默流泪,被问一句,才词不达意回答几句。之后越说越多,滔滔不绝。“我觉得我当不了一个好妈妈,我好害怕,”张笑笑终于失声痛哭,揭露起心底最大的恐惧,“我从小就是一个很没用的人,没人喜欢我。我觉得我老公总有一天也会抛弃我的!”

成年以后的张笑笑,给人的印象是大大咧咧没心没肺。王勇说第一次看到她,就在想,一个女孩子怎么能为一点小事笑得那么开心。她露出牙齿哈哈大笑的时候身上仿佛有光散出来,所以他就爱上她了。而张笑笑爱上王勇,也是因为一些小事。有一个周末,她一个人留在实验室做实验,走到门口准备回家时,才发现才外面早就大雨瓢泼天地朦胧了。正在张笑笑一筹莫展的时候,王勇拨开浓雾跑过来,给她递了一把伞。

“你不是中午就回去了么?”张笑笑很诧异。“我回到家看到下雨了就想你可能没有伞,就开车回来送伞,”王勇说。张笑笑很奇怪:“那你干嘛不拿上来给我?”王勇说:“我怕你其实有伞,那我不就多此一举了么?我就在门口等等看,你要是出来带着伞,我就直接回家了,你要是没带伞,我再给你。”“那你等了多久啊?”张笑笑觉得鼻子有点发酸。“我也不清楚,现在几点了?”王勇憨憨笑起来,“我在车上整理实验报告,也没注意时间。”

爱情往往,只是因为有一个瞬间,对方击中了你心里最柔软的地方。张笑笑哭了,王勇剥开了她厚厚的壳,让她忽然看见了岁月深处,那个敏感脆弱等待着被爱的小女孩。

从张笑笑有记忆开始,周围的空气就是冷冰冰的。张兴国是个不善言语的人,赵建苗去深圳后,更加消沉,张笑笑对父亲的印象,永远定格在客厅电视机前,那个一动不动的身影。爷爷奶奶并不喜欢她,她一直都知道。她从来没像别的女孩那样梳过辫子,玩过娃娃,收集过糖果纸。她永远穿着青青表姐的旧衣服,像个丑小鸭一样怯生生站在角落里,生怕动一动,就会招来一顿白眼和训斥。

“妈妈去哪里了?我要妈妈!”很小的时候,她也在饭桌上这么哭过。但奶奶一扔筷子,就是把她和爸爸一顿臭骂:“你妈不要你们了!野在外面那么长时间,谁知道干些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不要脸的拉三!还有你,老婆都管不住,算什么男人!最触七就是你,一天到晚就会哭哭哭吃吃吃,就是个赔钱货,怪不得你妈不要你了!”通常,张兴国触了霉头就躲回房间了,但张笑笑没有地方躲,只能孤零零站在那里。大衣柜、沙发、电视机,都慢慢从她眼前消失了,只有一张嘴,一张一合,一张一合。她再也不敢哭了。

张笑笑性格里还有些格格不入的笨拙。看着青青表姐搂着爷爷奶奶撒娇,她有时候也想学一学。缩手缩脚走到吕晓娟旁边,手还没搭上去,就僵在了半空中。吕晓娟一个回头看到这么古怪的一个姿势,不由得生气:“你在做什么滑稽动作啊?不知道好好去念书在这里搞什么搞啊?”看到张大年要看报纸了,她特地跑去帮忙拿老花镜,没想到脚下一滑摔了一跤,反而把眼镜压坏了。张大年恶狠狠瞪了她一眼,摇头叹气:“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她只好缩回自己的写字台旁边,把自己缩小再缩小,声音放低再放低,像一只小老鼠一样,躲在黑暗里。只有在梦里,她可以大声哭。她永远梦不到妈妈的脸,只有一个背影在她前面,离自己越来越远,越来越远。“等等我啊!”她多想跟上去,但脚被固定在了原地,半步都动弹不得。

唯一放松的时刻,是周末外婆来接她。她安心地把手放在外婆的大手里,感受着外婆手上的老茧和温度。这一天外婆带她坐了不一样的公交车。“外婆,不是这个方向吧?”8岁的张笑笑疑惑地问。“带你去见一个人,”外婆神秘地说。她们换了两辆公交车,到了一片新公房。张笑笑好奇打量一切,忽然看到有个人站在门口楼梯处。她定定地想:“这个阿姨真漂亮。”于是就忍不住多看了几眼,却发现那个阿姨笑容好奇怪。正疑惑间,那个阿姨一个箭步上来抱住了她。张笑笑吓得大叫,直摇外婆的手:“外婆外婆!”只听那个漂亮阿姨唤她:“笑笑,我是妈妈啊。”

去了深圳3年,赵建苗变成了赵梦茹回来。她终于扬眉吐气,自己买了房子,还带了一大箱吃的穿的玩的给张笑笑。张笑笑有了自己的房间,床上堆满了香港货。她怯怯从一堆娃娃间偷看外婆和妈妈说话,心里喜滋滋,又隐约有些害怕。终于,她问:“妈妈,这里是我们的新家么?”赵梦茹蹲在女儿面前:“以后笑笑就和外公外婆住在这里好不好?”张笑笑望着粉红色的一切,兴奋地笑了,但忽然又记起来:“那妈妈你还是要和爷爷奶奶他们一起住么?”赵梦茹摸摸女儿的头:“笑笑,妈妈过两个礼拜还是要回深圳做生意的呀。”张笑笑的心冰冰凉地坠下去,坠下去,但脸上还是维持着尴尬的笑,她想:哭的话妈妈会不高兴的。

【六】

1993年,赵梦茹回上海,除了买房子给父母女儿,最大的目的是和老公张兴国离婚。

赵梦茹烫着大波浪、踏着高跟鞋、穿着微露酥胸的V领连衣裙,在一片侧目中朝张家而去。现在的赵梦茹已经不是过去的赵建苗了,大风大浪都见过,诈骗走私都摸过边,哪里还会让两个老头老太拿捏?几个回合交战下来,吕晓娟气得脸色煞白:“你这个不要脸的破鞋!”赵梦茹轻轻巧巧说:“阿姨,不能这么说,你儿子配不上我,你也不是不晓得。否则当年怎么会做个局诓我进来呢?现在大家好合好散,笑笑跟我,明天你就可以马上再找人,给你儿子娶个外来妹,给你生个大胖孙子,不是蛮好?”

赵梦茹看张家不声响,从皮包里摸出一只牛皮纸信封摔在桌子上:“五万块,算我还你们当年结婚时候给我的那些东西,大家清清爽爽。”

那么厚的几叠百元大钞,在自家桌子上,吕晓娟看得眼睛都直了。张大年也嘴唇发抖,手伸一伸,又缩回来,心里翻腾——他已经退休了,就是没退休,什么时候又见过那么多钱?这个女人果然出去做见不得人的勾当!赵梦茹轻蔑地看着老夫妻,吕晓娟终于说:“儿子,跟她离婚。明天就上民政局。”谁料到一直闷头闷脑的张兴国却说:“不离。我不离婚。”

赵梦茹大惊:“张兴国,你有毛病啊?拖死我你开心啊?”张兴国倔起来:“你跟我结婚,我就不会跟你离婚!”赵梦茹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个她曾经以为的面人:“我们已经分居那么长时间唻,感情早没有了,你拖什么拖啊?”张兴国别过头:“反正我不离婚。”赵梦茹眼珠一转:“你嫌钞票少啊?我告诉你,别人离婚都是男的赔女的钞票的哦!你到法院去判也是这样的!”张兴国梗着脖子:“那要么你到法院去判,反正民政局我不会去的。”赵梦茹急起来:“你脱线啊!我已经跟别人在一起了,你高兴戴绿帽子啊?”张兴国定定看住她:“我告诉你,那个男人不会跟你结婚的。你就是死,也是死回我这里来,懂伐?”赵梦茹瞠目结舌,半晌,才愤愤拿起桌上的牛皮纸袋摔门而去。高跟鞋“tatata”的声响留了一路,嵌进了左邻右舍的窃窃私语里。

张兴国果然没说错,“香港老板”并不想和赵梦茹结婚。赵梦茹回到深圳,骗刘达华说上海的事情已经处理干净了,婚也已经离掉了。刘达华用广东普通话大肆肉麻“心肝宝贝好感动”,实际上半点口风都不肯松,只字不提结婚的事情。但赵梦茹吃死这个风度翩翩、手头活络、又会哄人开心的男人了,一哭二闹后,也只好继续跟他假夫妻真生意一起做着。

这一年夏天,赵梦茹又到上海看父母女儿。回到深圳给刘达华传呼,却总没人来接。再打公司电话,竟然变成空号。赵梦茹眼皮狂跳,一路飞奔到公司,只见整层楼已经人去楼空。昔日气派的办公室,如今只剩“香港达华进出口公司”一个孤零零的招牌了。赵梦茹呆若木鸡许久,开始疯狂呼叫刘达华的BP机,明知不会有结果,却忍不住一直呼,一直呼。赵梦茹在这场不可置信的噩梦里,混混沌沌走到曾经同居的金屋,正好遇到房主带着新租客入住。她才恍然得知,这房子根本不是他的,他也根本不是香港人,甚至“刘达华”这个名字,都不是他的。赵梦茹这次被骗,已经没有力气恼羞成怒,只有撕心裂肺的痛,在身体的每寸肌肤每个关节游走。6年的光景,她都不知道,他到底是谁。

1996年,赵梦茹回到了上海。此时,张笑笑已经重点中学初一的学生了,平时寄宿在校,周末才回家。赵梦茹沉寂过后,重新照着镜子,用进口的化妆品把脸上的斑点皱纹都压下去,再朝着镜中的自己抛一个媚眼。还好还好,你看,还是不老。她拿出在深圳攒的最后一点私房钱,开了两家外贸服装店。

2001年,张笑笑去外地上大学。2003年,赵梦茹的父母相继去世。2005年,张笑笑赴美留学。

2006年,赵梦茹和张兴国终于离婚。从民政局出来的时候,张兴国对赵梦茹说:“建苗,知道前两天你被那两个小流氓打了,我就问自己,敢不敢给你出头?我想了又想,觉得这些年,我拖你好像真的拖错了。”赵梦茹一边摸着眉毛上的纱布,一边撇撇嘴:“你早知道这么想就好了。”张兴国拿出一支烟,却怎么也点不亮,只好用手揉揉鼻子:“这个,以后再有人问你收保护费什么的,你不要嘴那么硬对人家那么凶。”

【七】

2014年9月,赵梦茹时隔3年多后,再次坐上了上海飞旧金山的航班。服装生意越来越难做,连自己店里的店员都开始在淘宝上买衣服。赵梦茹明白形势强过人,唉声叹气地关了一家店,只剩另一家给店长小兰打理。

生活忽然一下子闲了下来。争强好胜要出风头了一辈子,赵梦茹现在的心里空落落了起来。叫她拿把扇子去广场上跳小苹果,这种事情她做不出来的。交谊舞跳跳也还可以,但看来看去,都是一群糟老头肥老太,跳了两回就不高兴再去了。炒股票总是踩错点,搓麻将厌烦棋牌室里的乌烟瘴气。电话打给以前的小姐妹,一个个都在把屎把尿带第三代。赵梦茹忽然有些反应过来,大概自己真的老了,变成阿婆了。你看,两个月没去焗油,镜子里的头发根都发白了。

那还有什么牵挂呢?只有远在天边的女儿张笑笑了。她知道女儿一个人带孩子辛苦,但嘴总软不下来,阴一句阳一句讽刺她活该,嫁了个负担重的乡下人还辞职。她能察觉出张笑笑有变化,总是担着个心,但女儿偏偏不开口求她帮忙,憋了她一肚子的闷气。终于找到一个机会,张笑笑怀老二了。

“你做月子还准备叫你婆婆来啊?”赵梦茹阴阳怪气地问。“没有,这次我们准备自己做。反正灵灵送幼儿园了,王勇能请三个礼拜假,再订份月子餐,应该就可以了,”张笑笑现在的声音已经越来越听不出悲喜。赵梦茹有些着急,脱口而出:“那怎么行,我来帮你!”电话那头迟疑了一下,说:“妈,你说要来帮忙我很感激。但你不知道,上次我有产后抑郁,我怕这次我们如果处不好,会对大家都不好。”“产后抑郁”是什么,赵梦茹拿着ipad问百度。结果出来吓得她心惊肉跳,更坚定了她去帮女儿的心。“笑笑,你放心,妈妈知道错了。这次来一定一定不给你添乱,”赵梦茹指天对日。

但她忍得好辛苦啊。女儿当了4年主妇,变得能干了,也自己主意大了,再不是那个赵梦茹说东她就不敢往西的张笑笑了。更何况,赵梦茹这辈子从来没好好过家务,样样当心仔细但样样做不像样,她又累又怨又挫败,脾气还不能发出来。

11月,张笑笑生了老二,是个男孩。王勇的爹妈高兴得嘴都合不拢,天天要视频连线,听孙子哭一声也是好的,看个睡脸也会笑的。赵梦茹心里觉得,女婿这辈子心总好定了,但就是忍不住要时不时挖苦一下亲家的这副腔调。

“哦哟,”赵梦茹拎着外孙换下来的臭尿布,“你这块屎布给你爷爷奶奶国际快递回去,赛过他们天天吃西洋参鱼肝油唻。”张笑笑望她一眼,说:“妈,你不要老是这么说,给王勇灵灵听到都不好的。”“听到么听到来,我开开玩笑不可以的啊,”赵梦茹嘴硬,白个眼睛就走。她觉得女儿变了,在女儿心里,老公孩子都比自己这个妈重要了。她有火没有地方发。

【八】

火终于还是发出来了。有一天张笑笑在厨房准备晚饭,赵梦茹在客厅管着两个孩子。她看到外孙女灵灵把积木扔得满地都是,就指挥:“灵灵,把积木收拾好,玩好一样再玩第二样。”灵灵像没听到外婆说话一样,自顾自在那里看书。赵梦茹心里往上蹿火。灵灵这个小姑娘跟她一点都不亲,看到她从来没个笑脸,一点规矩都没有。赵梦茹提高嗓门:“灵灵,听到没有,把积木收拾好!”灵灵不耐烦地说:“I am reading! I will clean
up later, okay?”赵梦茹气不打一处来:跟我开英文啊?算你是美国人咯!抱着外孙跺着重步走到外孙女身边:“你爷娘都是中国人哦,你给我说中文!我叫你把积木收拾好!”灵灵捂起两只耳朵,大叫:“So noisy! ”然后朝着厨房喊,“妈妈,我等一会再收拾!”张笑笑听到女儿嚷,探出身来问情况。灵灵解释一下,她就说:“那就看完书再收拾吧。”赵梦茹火冒三丈,觉得这个家简直没人把她放在眼睛里了。

她把外孙小床上一放,走到外孙女身边,一手叉腰一手指着:“我最后跟你说一遍,你帮我把积木收拾好。”灵灵继续看书头也不抬:“妈妈说呆会再收拾。”赵梦茹劈手就把书夺了下来:“我叫你现在就收拾!”书抽走的时候,封面撞在了灵灵鼻子上,小姑娘立刻就哭了起来:“妈妈快来,外婆打我!”赵梦茹听得火更大,干脆直接上了巴掌就抽了灵灵肩膀一下:“我打你?你妈妈我都能打,我还不能打你?!”灵灵站起来推了赵梦茹一把,转身就逃。赵梦茹这次真的火上头,一把拽住小姑娘就噼里啪啦一顿打。忽然,张笑笑发了疯一样从厨房举了一把菜刀冲出来:“你再敢打我女儿打一下!”

赵梦茹看到菜刀,心下大愕,忽然想到女儿之前得过抑郁症,会不会也有精神病之类。手上立刻放开了外孙女,但嘴还在犟:“打一下有什么啦?小孩子说不听么就要管教一下。都是你平时不管,灵灵这个小姑娘现在无法无天。”张笑笑红着眼睛:“反正你不许打我女儿!你打我可以,不许打我女儿!”赵梦茹呆了:“神经病啊,我什么时候打过你?”张笑笑咬牙切齿,一字一顿:“你敢说你没有打过我!”

赵梦茹瞳孔放大,她想起来了。她确实打过张笑笑一次。

1997年,香港刚刚回归。赵梦茹正在家里吃西瓜看电视,忽然听到有人敲门。她从猫眼里往外一看,以为自己在做梦,开了门,门口真真实实站在那个人。“梦茹,我能进来么?”他问。“你怎么找到我的?”赵梦茹呆呆地问,随后一声尖叫,“你前两年死到哪里去啦!”“刘达华”一边推她进去一边关门:“宝贝,轻点轻点,我们进去说。”“刘达华”一边打量房子一边进每个房间查看:“这就是你前两年回来买的房子?很靓啊。”赵梦茹知道他在找什么,冷冷说:“我家里没别人,我父母到我哥哥家去了,我女儿补习还没回来。”“刘达华”心里一定,笑眯眯的眼睛就花了过来:“梦茹,我这两年真的每一分钟都在想你。你要相信我,我那个时候走是逼不得已的,我惹仇家啦,他们说要抽我筋剥我皮,我也不想连累你么!”赵梦茹明知他的话连一个标点符号都不能信,但心里莫名其妙就软了下来:“谁要相信你的话!”“刘达华”搂住赵梦茹:“宝贝,谁都可以不信我,你不可以不信。你如果不信我,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赵梦茹像吃了迷魂药一样,不但把自己的积蓄拿了出来,还跟他滚到了床上。正在这时,忽然听到门锁声响,两人一惊起身,看到了站在他们面前的张笑笑。赵梦茹想到自己衣冠不整,脸红成了猪肝,勉强装作若无其事说:“笑笑,你那么早就回来啦。叫人,叫叔叔。”张笑笑的眼睛里像藏着一把刀,把眼前奸夫淫妇剥得一干二净。她仇恨地怒视“刘达华”。“刘达华”面色尴尬,一边塞衬衫一边说:“那梦茹,我就先走了。你放心,你投资的那份我会帮你算好的,到了年底连本带利都还给你。我们再联系啊。”赵梦茹很想抓住他,问清楚他所有的事情,但女儿在面前,什么都不能做,只能看这个冤家离开。她关上门的一霎那,已经知道,自己又被骗了。自己再也见不到他了。

“我叫你没礼貌!”赵梦茹把所有的愤怒、失望、对自己的不耻都发泄在了张笑笑身上。一巴掌打下去,张笑笑竟然被打出了鼻血。但她一声都不吭,依旧冷冰冰地看着赵梦茹。“看什么看!”赵梦茹心虚起来,去厨房拿过扫地的扫帚就劈头盖脑打在张笑笑身上,“我叫你看!我叫你看!我叫你再没礼貌!”

那天,赵梦茹打断了一把扫帚和一把拖把。张笑笑到医院缝了三针。

【九】

那天夜里,王勇带着两个孩子去了朋友家。赵梦茹和张笑笑母女俩,哭一阵,骂一阵,说一阵,把几十年来的恩怨都摊开说明白了。

“从小到大,我都在讨好你讨好你,我根本不相信我妈妈爱我,”张笑笑涕泪横流,“一个不顺心,你就要走了,一个不开心,你又要走了。你想过我的感受没有啊?你知不知道我当年才多大啊?就跟灵灵一样啊,我就没有妈妈了啊!”女儿的话,像一把把飞刀,钉在赵梦茹心上。她猝不及防,硬着头皮回应:“我也是想多赚点钱啊!买房子、送你出国留学,不都是我赚的钱啊?我不出去赚钱,哪有你今天啊?”“你以为我想像今天这样啊!”张笑笑怒吼,一把撂起手上的袖子。赵梦茹惊呆了,女儿手上密密麻麻一条条,都是崎岖蜿蜒的刀疤。张笑笑哭:“都是我抑郁的时候割的。我割的时候好痛快啊,这个念头我已经想了十几年了,终于可以割了,我好开心啊。反正这个世界上也没有人爱我,没有人关心我,我活着有什么用啊?还好王勇说啊,我还有他和孩子,还好他带我去看医生啊!”

赵梦茹哑口无言,像被雷劈了一样呆在当场。她的心痉挛、滴血,只觉得脑袋越来越重、眼前白茫茫一片。不行,我的头要炸了,赵梦茹对自己说。

10分钟后,消防车和EMS赶到了张笑笑家门口。张笑笑浑身发抖,在寒风阵阵中,眼睁睁看着赵梦茹被抬上了救护车。她的大脑一片空白,整个人呆呆怔怔,直到第三次被问:“Madam, will you go with us?"。她才下意识点了一点头,然后像游魂一样跟了上去。车上一片嘈杂,赵梦茹身上瞬间被连了无数根管子和仪器,医护人员此起彼伏地说着一些张笑笑根本听不懂的专业英语。赵梦茹就平静地躺在那里,脸色惨白,毫无声息。张笑笑撕心裂肺痛起来,扑到母亲身上嚎啕大哭:“妈,我错了!我错了!妈,我错了啊!”

赵梦茹在急诊呆了一晚后,出院了。回到家中脸色阴沉,动不动就坐在房间里长吁短叹,泪流满面。她回想自己的一生,觉得真是没意思极了。婚姻么婚姻不幸福,爱情么爱情不甜蜜,生意么生意没做成功,只有一个女儿,还这样对自己。她越想越难过,悲从中来,忍不住放声大哭:“我的命好苦啊!”张笑笑和王勇在隔壁房间,听得心惊肉跳,却又不知道该怎么过去劝。但哭过一场的赵梦茹醒悟过来了:自己在上海也是有房有车有人叫老板的,凭什么到这种美国乡下来吃苦受罪,人家还都只记得她的不好?

就这样一闪念,她决心已定,立刻穿戴整齐,威风凛凛走到女儿女婿房里。王勇正搂着张笑笑在安慰她,忽然看到赵梦茹神色凝重地站在门口,脱口而出:“妈,你能下床啦?”赵梦茹冷笑一声:“怎么?你还指望我瘫在床上啊?”

张笑笑王勇相顾无言,不知道怎么接口,只听赵梦茹下了命令:“你们这里,我是呆不下去了啊。这样,王勇,你给我改回去的机票,我要马上回上海。”“行,妈,没问题,我等下就去改!”王勇一口答应。

赵梦茹凯旋得胜,回到自己房间,却越想越不对:那个瘪三答应得那么爽快,是不是本来就巴不得我走啊?再一转脑子,悔得跌跤:啊呀,这个房子是我买的呀!这是我的房子呀!他们这是要烧香赶出和尚啊!这整整一天,赵梦茹就在天人交战中度过,走吧,不甘心,不走吧,呆不下去,本来大病初愈就没好利索,现在脑子更是一片混沌。就在赵梦茹挣扎之中,王勇进来请安:“妈,机票我改好了,改到下周了,您看行不行?最快就是下周二了,再早都是转机的了。”赵梦茹鼻子里“哼”一声,恨得牙痒痒:好啊,好毒的心啊,巴不得要我快点走啊!

【十】

赵梦茹上飞机那天,王勇有个电话会,所以只好张笑笑带着两个孩子开车送。

到了机场停在路边,张笑笑下车帮赵梦茹拿箱子。赵梦茹看着女儿,忽然说:“我也再看看你,你也再看看我,以后也不知道你有没有我这个妈妈,我有没有你这个女儿。”张笑笑眼睛一热,嗫嚅说:“妈,你不要这样说。”赵梦茹叹气:“算了算了,我是不要多说了,人老了是讨人嫌,你放心,我以后死在上海你回来抱镜框就好了,其它不会麻烦你的。”张笑笑觉得脑子“嗡”地一涨:“妈,你又来了,你不要这样说好么,我求求你了。”“我不这么说怎么说啊?难道你不是巴不得要我走啊?”赵梦茹火气大起来。

张笑笑大口呼着气,觉得从前那种窒息的感觉又在向自己靠拢。她摇着头:“不是的不是的……”赵梦茹冷笑:“不是什么啊?”说着说着又哭出来,“反正这次被你们赶走了,我也不会再来了,你自己在美国好自为之吧!”

这边正在唱大戏,所以谁都没有注意到,灵灵自己开了安全带,爬到前排,又从开着的副驾驶门这爬了下来。

“我摸着自己良心想想,真的对你这个女儿算得可以了。从小吃的用的,哪样少你的?统统都是最好最贵的。中学送你上最好的学校,请最好的家教,毕业出国学费生活费什么时候少过你了?你不听我的话,硬要嫁个乡下人,我也就忍了这口气了。房子我都帮你首付付掉了!你自己摸着良心想想,你现在是怎么对我的?你以为我要来美国啊?你以为我要来做保姆啊?还不都是为了你啊!你想想你现在是怎么对我的!”

“妈,我们母女两个为什么一定要弄成这个样子?为什么啊?”张笑笑听着听着,便有点控制不住自己情绪,浑身发抖。周围的世界都空了,只见赵梦茹的嘴在自己面前一张一合,一张一合,脑子里只有一个声音在来回盘旋——“为什么要这么对我,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泪眼朦胧间,她忽然发现面前的赵梦茹变了脸色,一个箭步向自己的身后冲去。张笑笑跟着赵梦茹身影转头,只见一辆白色马自达正走着Z字型横冲直撞朝这边而来,而路的正中,正站着女儿灵灵——她低头专心在地上捡东西,根本没有听到赵梦茹撕心裂肺的惊呼。

张笑笑依旧愣愣的,看着赵梦茹一把推开了灵灵,然后在马自达前一停,整个人翻滚到车的挡风玻璃上,然后在空中划出一个优美的圆弧,重重落在几米开外的地面上。世界很安静,她愣愣看着,没有回过神来。滴答,滴答,突然,脑中那个“为什么要这样对我”的声音嘎然而止。

“啊!”张笑笑尖叫着,朝路中间冲去。

赵梦茹从挡风玻璃上弹起的时候,时间也在她面前静止了。她望着加州的蓝天,忽然觉得那么蓝,那么美。就像自己和龚萍萍刚到深圳的那天,天也是这么蓝。

出火车站的人潮,一浪接一浪,把赵建苗雀跃的心挤得快跳出了胸口。正在这时,人群中有一个人吸引了她的注意。那个人穿着一身白西装,剑眉星目,靠在柱子上的身影优雅笔挺。赵建苗再也挪不开自己的目光,感到自己心跳加速,呼吸气促。只见那个人朝自己走来,伸出宽厚温暖的手掌:“这位就是赵小姐吧?你好你好,敝姓刘,刘达华,萍萍跟我说您要来,敝公司真是蓬荜生辉啊。”他笑起来的时候,露出了洁白整齐的牙齿,和一个深藏在脸颊的小笑窝,英俊中带着一点孩子气。“赵小姐芳名怎么称呼?”刘达华问。“啊,我叫赵建苗,你就叫我小赵好了呀,”赵建苗落落大方地说。“建苗,这个名字不好,配不上赵小姐这样的外形和气质。我觉得叫赵如梦好,”刘达华笑着说。“为什么要叫如梦?噶奇怪的名字,”赵建苗笑嗔。刘达华附身靠在她的耳边,温柔的鼻息一阵一阵传过来:“如梦好,因为你就如从我的梦里走出来的一样。”

赵梦茹眨了眨眼睛,在心里叹了一口气。可是,自己到现在,还不知道他到底叫什么呢。她感觉到自己重重地摔在了地上,浑身火辣辣软绵绵,但痛得并不那么真切。她望见张笑笑朝自己飞奔而来,好像自己某一年从深圳回来,去学校接她放学时的情景。那时候的张笑笑,梳着两个麻花辫,头上绑着她买的粉红蝴蝶结,胸口的红领巾一起一伏。她在人群中看到赵梦茹,就一边笑着大叫“妈妈”,一边飞奔而来。这是哪一年的事情呢?赵梦茹努力回想,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她的意识渐渐模糊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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