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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末故事:软肋 | 匮乏感

2016-04-03 依时 奴隶社会

题图:来自网络。

这是奴隶社会的第719篇文章,其实是两篇文章,来自作者公众号“依时 (Yishiwriting)”,作者是解放日报记者,上海作协成员。欢迎转发分享,未经作者授权不欢迎其他公众号转载。



软肋

南京路步行街全长1033米。

她陪我从东走到西,再折回来。一共走了两遍。

烈日灼人。路上的游客已经换了轻薄夏装,一只只花蝴蝶一样飞来飞去。而她依然一身灰扑扑工作服,外面套着荧光背心。安之若素。

只要走在她身边,我就走进荫头里了。上海女人很少有这样阔朗的身形。“你真高啊”。我说。她笑笑道:“不然怎么干这行。”

在这条著名的街上,她已经来来回回走了二十多年。作为环卫班组长,她已经不太需要亲手扫地。但每当同事遇到街上顽垢,别人用大扫帚要扫三四下才能清走的垃圾,她扫一下就好了。别人要蹲在地上用小铲子铲半天的口香糖渣,她略略弯腰,就铲走了。“也不全因力气大,做事情要讲窍槛。人家觉得做环卫哪能哪能,我其实,是欢喜这行的。要做得好,绝对要会动脑筋才行。”

食品店门口冷饮包装纸多、发小广告的“卡娃”在地铁口集聚、奶茶铺门口甜水倒翻要及时冲洗,落雨天要在大商场门口扫伞套。每20分钟要更换垃圾箱里的垃圾袋,3辆扫路车轮流来回。时间间隔都是按照经验科学排算出的。还有一条长长的地缝,横贯这条马路,用来雨天快速排水,但多少垃圾落入其中。“男女朋友从亨得利走出来,要看一眼刚买的定情劳力士。盒子一开,手表‘呱嗒’直接落进地缝里,掏也掏不出,最后央求我们老师傅用钳子夹出来”。她笑。钳子多少长,手里用劲道多少。都在内行手里。

从她的眼光看去,这条我从小到大熟悉的路,以一种全新面貌展示——店和店成为背景布。主角是垃圾桶、垃圾箱、垃圾车,来来往往的游客是龙套,检场的是拾荒者和乞丐。

工人三班倒,24小时保洁。街面上日均游客100万,日均垃圾6吨,双休日12吨。半夜里用环卫工人用高压水龙头清洗地面,水冲到十米开外,如同倾盆大雨,一直浇到凌晨5点。彼时晨光未露,星月却已黯淡,行人喧嚣退却,霓虹还亮着几盏。水淋淋的马路映衬路灯光辉,工人们收拾工具准备回家,似一张张剪影一样。这是步行街不轻易示人的一面。安安静静,如同一个琉璃世界。

“我最欢喜这个辰光的步行街”,她低语。

她意犹未尽,说,记者想去看看我们班组的休息室吧?转来转去,进入与商业街交叉的南北向小弄堂深处。竟是石库门民宅底楼。狭窄的通道走进门去,迎面遇到几个穿蓝工作服的环卫工人走出来。两人并排,要一方侧身,另一方才能通过。走到里间,应该是这民宅的客厅位置。我转身一看,面前豁然一整版照片和奖章:工会条线的五一劳动、工人先锋号,妇联条线巾帼建功、三八红旗手标兵、团委条线的青年文明号和新长征突击手,林林总总,竟然一个不少,还有世博、特奥、奥运等大型赛事先进、荣誉、立功、集体及个人嘉奖。

“啊哟,你们收齐啦!”我由衷说,“全上海关于劳动的奖章你们都拿齐啦。”

她朝旁边点点头。我再定睛一看,墙上还钉着一排集体照。时间跨度从上个世纪至今,每张照片中心位置第一排都是一位市领导端坐。

“整个环卫系统,你们肯定是一只鼎,”我赞叹。她情绪高昂地说,“可不是,五一节、春节、高温天,领导慰问一线工人,绕来绕去,总归要来我们这里看一看的。电视台来拍我们,我们都不激动的。区里来领导,我跟人家说,我们见过的市领导,可比你们见过的还多。”又笑。

换班时间到了,前一组的工人回房间休息。一时纷纷涌到架子前认拿各自的水杯。我顺着他们一看,两米乘一米宽的木架子一共四层,各色茶杯摆了数十个。却没有一个生来就是“茶杯”。这些盛水的器皿,要么是大号酱菜瓶子,要么是雀巢伴侣广口瓶,要么是紫云英蜂蜜的玻璃罐头,或者是一升装矿泉水塑料瓶子。我一时有些语塞。

弄堂与步行街就隔着几步路,但却好像处在不同时空。外面的热闹繁华属于外面,而这里只是安静。换班下来的工人累得不想说话。一个个找了椅子坐下,啜水,或者用微波炉转热家里带来的盒饭吃。闷头无声。

似被这安静感染。她送我出来,走在我身边,刚刚一路介绍工作时的好情绪不知怎么不见了。

快到弄堂口了。步行街就在眼前。站在弄堂防偷盗的旋转铁门前。她忽然停了下来,粗大的手指互相揉搓着。

“我想问你一句话。记者,你读过大学吧。”她问。
“是啊”,我说,抬头看看她。
“是大学生……”她径自说,脚尖踢着地上一块,那里是她自己的正午倒影。“我的小孩今年也上大学了。我可不可以去看她?”

她说,如果你的妈妈是环卫工人,你会不会觉得……最好……不要出现在大学里?
她说,是不是我最好不要出现在小孩的同学面前?

“怎么会呢,你是她妈妈呀”,我惊讶。
顿了一顿又说,“劳动最光荣,你们是得到全市认可的。”一边指了一指班组的位置。那里有满满一墙的荣誉。

可她笑了一笑,用上海话道“讲都是这么讲的”。

她站直,停在弄堂和步行街的交界处,看着路上的行人。街上传来商铺的广告声、店员拉客声、车辆来往的喇叭声,还有覆盖在这一切之上的人声。外面真热闹。举世闻名的中华第一街。就这么几秒钟的功夫,我和她站在弄堂口谁也没有说话。

顷刻,她回过神来,对我大力挥了一下手算是道别。防盗铁门吱呀一转。空转。她快步折身返回班组。




匮乏感

(一)

他住虹口,小时候楼下住几个白俄。

早晨整条弄堂醒来,家家户户支开饭桌在室外吃饭。彼此家境,一目了然。

困思懵懂中,大人塞给他一双筷子,搪瓷碗盏推过来,里面的内容循例是萝卜干毛豆过泡饭。江浙人家,不外如是。一只只盖头打开来,热气氤氲散去,底下都是泡饭或粥,豆浆豆花。

而白俄吃面包。餐盘上盖着湿布,撩起后切下一片,雪白一片玩意,散发特别小麦香气,围绕白俄夫妇,与弄堂里其余人等划出区别。男主人架着眼镜,用银小刀从盒子里刮出黄油来,慢条斯理涂在面包上,宛如仪式。

他说他当时不过才能坐稳小板凳,但已经记得慈母训导,不敢盯着别人的饭桌死看。手里捏住自己的小饭碗,但整付心思都在邻居白俄的餐桌上。那黄油面包香气,直至他夜里入睡也萦绕不去。他说白俄临回国前,他再也忍不住,半夜从后厢房翻下来,想去人家厨房摸一摸面包。但夜里邻居门窗紧闭,他趴在人家窗外,一直踮着脚站到手脚冰冷。

改革开放前他已经开始投机倒把,那时还是顶风作案。一周五天乖乖地去厂里上班,周末就冒险跑到横扇进黄鱼和黄鳝。星夜赶回上海,和伙伴们偷偷贩卖换钱。换来第一笔外快,伙伴们问他打算怎么用。他把大头留给家里,手里攥着零头说:“我想吃西餐”。

换了几部公交车到红房子,天色已经晚了,门店快要打烊。几个服务员老阿姨正靠在门口拧拖把水,看见几个愣头青来了,正自诧异,他们就坐下了。伙伴们摩拳擦掌,等着他点牛排罗宋汤,孰料他坐下就嚷:我要黄油面包。

“配餐的面包?”
“对,就要这样?”
“不吃牛排?”
“我要吃黄油面包”。

他说那天他就吃黄油面包,吃完一盆又上一盆,一直吃了二十盆。

“店里的老阿姨那天都要昏过去了,想哪里来的饿死鬼投胎,哈哈哈,”他笑,端起茶杯,坐在他的总裁办公室里和我说。

然后,他想了一想,站起来走到办公室自带的厨房区域,打开冰箱给我看,里面有不下十种进口黄油。格子里有一袋切片面包。“其实我现在也不太吃的,怕胆固醇高嘛。”

他关上了冰箱门。

(二)

她大学毕业到上海开始经商,赶上了房地产兴盛的那一波,未到不惑,所得已经够几辈子花销。

但她说,我很喜欢文学的,我们不要说生意上的事,我们谈红楼梦吧。她示意我看她的窗外,是几杆植在大缸里的湘妃竹。一时助手奉上茶来,说是老君眉,我只好笑笑,想来污染下的魔都已没有“旧年雨水”可以相配。

和时下的有钱人一样,她穿对襟中式布衫,穿布鞋,办公室里焚香,手腕上一串串楠木珠子。然而心绪还是不见得平静。她把精巧的茶盏放在平伸的手掌里,观看那茶汤的色泽,旋即,又蜷起两只手掌,取暖一般抱拢它。

她说,你不要介意今天我迟到了。前面来的路上,我经过一个小区,看到门口坐着一个修鞋匠。正好是吃晚饭的时间了,有个女人提了塑料袋来给他送饭。他们两个,就打开塑料袋铺在膝盖上,打开饭盒呼啦呼啦在坐在小区门口吃饭。人来人往,他们也毫不介意。

“白饭堆得高高的,里面红红绿绿一些菜,肯定是粗茶淡饭咯,但热气腾腾的。”她说,“我看着他们,不知怎么,就干脆停车,然后打开车窗看了他们很久。你给我夹一块菜,我给你擦一下嘴。那么,毫无吃相的吃法。”

“一直到警察来敲我的窗门,说我违规停车要贴罚单了。我才过来。不好意思哦,”她问,“你觉得我是不是太多愁善感了?”

“可是,我很久没有和丈夫在一张桌上两个人一起吃饭了。”她说。

(三)

这位新贵做的生意,和科技浑不沾边,但他的办公室简直像未来生活体验馆一样,一整面墙都罗列着时下最高新尖端的科技产品。那个时候苹果才刚刚时兴。他的办公桌上,就已经搁了两台。

我说,“你这么喜欢电脑”。

他说,“其实也还好。我不像你们现在的孩子,有机会从小接触。只好后天补上。”

我说,“你也不比我大几岁吧。”

他笑,“可我的确到了大学才第一次摸到电脑。大学老师说,你以前中学里打字课总归上过吧。但我那个中学在下只角的棚户区,真的没开过这种课。”

他说,“有一天我们大学寝室里卧谈,别的男孩子在谈论主机。我就问‘煮什么鸡啊?’他们都笑起来。”

他不响了。

我说,“他们也未必有恶意。”

他垂下眼睛说:“我知道。但我非常介意。我父母年纪很大,家里没钱,但我从小成绩一直很好。当时考进名牌大学,我的成绩还是名列前茅。直到那天他们笑我……”

他抬起头说:“不过等到那个学期结束之后,我的计算机课成绩也是第一名。到了大四大家都开始买电脑了,他们的电脑坏了,都得来找我修了。包括主机。”他脸上有了点笑意。

我说,“你们同学聚会,你应该是班里发展得很不错的人吧。”

新贵用力地说:“这个自然。我现在给我孩子买的,都是最好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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