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小说：紫云村

1

张骥鸿是神策军的兵曹参军，曾经在南衙的金吾卫中干过，因为表现好，加之也确实能干，就被选拔进了神策军，开始做卫士，后来做伙长，也做得很好，得了赏识，就被提拔为队正。他一向以勇力著称，投石超距，超过军中最精锐的士卒一大截，在军中也有威望。

有一次，他穿着自己最喜欢的便服，一袭淡黄色的麻布圆领衫子，踏着一双乌黑的皮靴，骑着马，带着一个仆从经过胜业坊。天正下着霖雨，道上一片泥泞，连铺在土路上的青石板都看不到了。有个头发斑白的老头赶着一头驴，拖着一车柴火路过。那是一头老驴，因此老人非但不舍得坐，还不肯让它背柴火。驴在道上走着，突然身体一歪，陷在泥巴里，出不来了。整个车也翻倒，柴火散落一地，挡住了行人去路。

胜业坊里，虽然屋宇华丽，这条路却很窄，一时之间，路人一筹莫展。有人着急：“不知时辰几何？等会敲起夕鼓，我们就困在这里了。”原来长安城每天早上要敲鼓八百通，晚上敲鼓三千点，早鼓敲完，里坊门打开，百姓可以出门行走；晚鼓敲完，里坊门全部关闭。左右金吾卫属下的士卒立刻出来，占据各街角和城门，发现人行走，立刻系捕。

张骥鸿虽然是神策军的人，也没有权力冲撞这铁似的规矩，急了：“这样下去不行，我也得陷在这里。”他跳下马，挽起袖子，走近泥泞，解开绳袢，双手捏住驴子的四条腿，大吼一声，将驴子往外一扔，扔过水沟。驴子嘶鸣一声，摔在地上，好在路上泥土泡软，又慢慢翻身站了起来。张骥鸿又抓住大车，也是一样拎起，往外一甩，路就空出来了。然后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串钱，塞到驴车的主人老头手里：“我看驴子没事，如果有事，这些钱如果不够，可以去神策左军找我，我叫张骥鸿。”老头见他器宇轩昂，早知道不是一般人，听到神策军三字，更是惶恐。起初担心驴子被摔坏，现在见完好如初，人家还给自己钱，早躬身谄笑，不停道谢。

这些场景被坊边高楼上，一个叫霍小玉的名妓看去。霍小玉只见一穿淡黄衫的人跳下马，施展了神勇。起初担心那驴子被摔坏，吓得用纤手捂住了自己的眼睛。但听得人声欢呼之后，睁开眼，才发现驴子已经稳当当站着，丝毫无损。知道这淡黄衫的军官确实有绝技，佩服不已。就叫：“李郎，你来，你来啊。”

2

他说的李郎叫李益，出身名族，是当时的才子，刚刚考上进士不久，等着吏部的拣选，准备做官。这个时间一般要三年，他不肯等，决定留在长安，等待以皇帝名义举办的制科，考上制科，就可以立刻选官。但这也要等到第二年，一个人居住在长安，觉得冷清，因此想找个美女陪睡。要求美女，一则因为他是大户人家出身，等闲不能将就；二则是男人都喜欢漂亮的，总不能先放出风去，说找个丑的也行。其实他身边盘缠不多，期望并不大。却不料一个有心的皮条客，介绍他认识了住在胜业坊名妓霍小玉。

霍小玉长得天姿国色，平常爱读诗，早就读过李益的作品，知道李益的大名。李益爱她的貌，她爱李益的才，于是一拍即合，姘居起来。李益自有了她，也就绝了在外的交游，只派仆人留心制科的日期，其他一概不理，一天到晚和霍小玉腻在房里，腻在床上。

这天午睡，霍小玉听见楼下嘈杂声，醒了，遂自己卷起帘子，透过琐窗向下张望，看到这幕，就叫：“李郎你来，李郎你来。此军士有勇力，人也不错，不如请郎君给他写两首诗，让千载之下，也知道此刻的长安城里，有这样一位勇若贲育的磊落豪杰。”

李益当时才和霍小玉姘上不久，情深似火，自然无不答允。当下想了一想，提笔就在缣帛上写了十二句，一首七绝，一首五律：

秋雨霖霖坊路灾，香帘偶睹霸王才。

当时有幸逢高帝，会画云台壁上来。

中秋天降露，萧瑟满塗泥。

行人愁欲涕，城鼓正相催。

蹇策缠街淖，力士拔云梯。

群喙方交问，飘然向远陲。

霍小玉喜不自禁，把缣帛抱在怀里：“卿卿李郎，李郎卿卿，你真是名副其实的大才子，片刻就写了两首，只怕曹子建再世，也不过如此。”李益被美人一捧，也忘乎所以：“曹子建要活在今天，跟李郎一起进考场，名次不一定比你李郎高。”霍小玉道：“我就喜欢你这自信的劲。这辈子呀，侍奉了一个大才子，哪怕将来不得善终，也值了。”李益揽住她的纤腰：“娘子说的什么话来，咱俩在一起，自然是要一辈子，你侍奉我茶饭鸳枕，我侍奉你画镜描眉。”霍小玉眼睛亮亮的：“妾身真有这样的福分吗？”李益道：“一定有。”

得了许诺，虽然也知道不一定成真，霍小玉还是全身魂魄飘到了云端，免不得又被李益拖到枕上，侍奉了一回。然后慵懒爬起，吩咐侍女：“把李郎这两首锦绣诗歌抄一遍，送到坊中乐府的我几个姐妹那去传唱。”

侍女答应一声去了。霍小玉对李益道：“那几个姐妹，都在官家乐府公职，李太白王昌龄，甚至白乐天都唱腻了，听到我依附了才子，喜欢得不行，一直要我求你写几首歌词，今儿总算满足她们了。”

李益道：“那有空请她们都过来坐坐，我即兴再为她们作几首，又费得什么事？”

霍小玉道：“古人说金屋藏娇，就是怕贼惦记，我怕丢了李郎。”

李益似乎有些忸怩：“实不相瞒，初见你时，我颇不自信，出来前，把镜子照了又照。你说我到底是邹忌呢，还是列精子高。”

霍小玉问：“邹忌我知道，列精子高却不知是谁。”

李益来了劲，给霍小玉普及知识，说列精子高出自《吕览》，是齐闵王时候的人，有一天穿戴整齐出门，路过一个水洼，忽然从水洼浑浊的倒影里看到自己衣饰华丽，忍不住自赞：“我怎么长这么美。”仆人也附和：“公子一向便这么美，楚国的宋玉，号称美男子，一出街巷，就被妇女围观，但恐怕不及公子。”列精子高本来还好，一听到这话，就想，平时我出街巷，不但没有妇女围观，还往往见我就跑，不知怎么回事。看到前面有个水井，就几步奔过去，趴到井圈上往下看，这回的水是清澈的，他看见水里出现了一个丑得发光的家伙。

霍小玉听了，捂住肚子，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但在李益眼里，又是别一番风姿。

“你肯定不是列精子高。”霍小玉笑，但心里想，当然，比列精子高也好不了多少。可是，你有才华有家世，我一个妓户人家，还能要求怎样呢？免不了心里又掠过一丝忧伤。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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