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娜娜

风流天下闻 梁惠王的云梦之泽 2023-08-01

(说明:本文是一位前辈长者写的,她十年前发给我,我记得当时读完觉得很感人,如果再加点细节,拍成电影一定很好看。昨天清理邮箱,无意中又发现了,因此发布出来共享给大家。作者朱襄,是著名语言学家朱德熙先生的女儿。她曾经在美国旅居过很多年,这篇文章应该是她在美国的见闻。)   

(一) 
1996年,是我来到美国加州硅谷的第五个年头儿,和北京四季分明的气候不一样,这儿一年四季几乎是天天阳光明媚,鸟语花香,没有狂风暴雨,没有惊雷闪电,没有冰雹霜冻,更没有冰雪严冬和沙尘暴,象一个没脾性儿的女孩儿,好的让人腻味。

老公出差了,一个人在家收拾屋子,摆好最后一个沙发上的小枕头,看了看客厅, 每样东西都安排的妥妥贴贴,加州明亮纯净的阳光给客厅添上了暖暖的橙色,躺下来舒服舒服吧。看着外面搖曳的树影阳光映在墙上,变幻著像一幅幅的抽象画儿,拿过一本小说,看了一会儿,发现根本没看进去,坐起来,看看外面的街道,空无一人,美国的社区太安静了,没有大人扎堆儿闲聊天,没有孩子嬉闹玩耍,只偶尔听见唰一声忽悠开过一辆汽车和微风吹树叶沙沙的声音,这寂静和这热热闹闹的阳光太不协调了。正在想,怎么打发这一个人无聊的周末,电话铃儿响了,是好朋友艾丽斯打来的:“嗨,晚上到我家来吧,有个小party, 热闹热闹。”心里感激艾丽斯,她知道我一人在家寂寞。

这下有事儿干了,爬起来去厨房,鸡蛋,面粉,发酵粉,胡萝卜末,黄油搅拌在一起,装烤盘,放进烤箱中,一会儿就取出一个圆鼓鼓,香喷喷的胡萝卜小蛋糕,再用白糖粉,香草精和水, 在小锅里熬,等到变稠了, 浇在蛋糕上面,凉了以后,褐色的小蛋糕像戴了一顶白色的小王冠,漂亮多了。美国人喜欢 home made food (家庭自制食品)。

(二)

晚上,带着我的小蛋糕,去了艾丽斯家。艾丽斯为我和客人一一作了介绍,大约有八,九个客人,我却一个人也不认识 ,本是来找热闹的,不知为什么,又懒得和生人搭讪,吃完饭,找了个角落坐在那儿看电视,心里想, 这样的party ,不来也罢。不由得想念在家看书的自在,正感觉索然无味时, 有一个人坐在了我旁边的沙发上。

回过头来,见是一个约莫五十多岁的中年妇女,吃饭时, 我压根儿没注意到她。乍看上去,像个大陆来的农村妇女,再看,还是农村妇女,坐在那儿似乎有一种无所适从的不安,局促而忐忑,健壮的个头儿,圆圆的脸和粗粗的胳膊被加州的太阳晒得黑黝黝的,一头随随便便的短发, T恤,牛仔裤, 运动鞋,不经任何修饰打扮,一个普通到第二天就记不起她的长相的人。

我冲她笑了笑,“嗨!”了一声,又回过头去看电视,并没打算聊天。

嗨, 嗯,怎么称呼您?”  农村妇女(我心里已给她定了位)小声的试探, 大概她也是谁也不认识。

我转过身来,“海伦,您贵姓?”

“叫我娜娜吧!”怎么起这么个名儿,和她的面相与年纪差距太大。

“您是从那儿来的?”心想,这样也许可以找到点儿共同的话题,

“陕董(山东),青岛,您呢?”

“北京。”

没想到,山东人, 够味儿!我去过青岛, 也去过招远,烟台,蓬莱, 威海, 山东半岛太美了,爱屋及乌。我的聊劲儿来了。“现在您住哪儿啊?”(在美国很长时间没有用过这么多“您”这个字了,觉得有点儿可笑,但又觉得很亲切)。

“帕拉阿图(Palo Alto)。”

帕拉阿图?这个位于硅谷中心的小城,在加州是个人人皆知的富人区,在全美国也赫赫有名,著名的斯坦福私立大学就在那儿,还驻有很多高科技公司,加上环境优美,商业发达,交通方便(距旧金山约五十分钟车程),斯坦福大学的教授,硅谷的工作人员,还有许多富人都在帕拉阿图购房,因此房价高居不下,那儿的房子不管是买还是租,价格都很贵。我开始觉得有点儿意思了,从一开始我就感觉她渴望和我说话,那就和她聊聊吧, 虽说她看上去一点儿不像个有趣儿的人, 但我对她似乎有一种好感,,从她的圆圆厚实的肩膀,从她细细的,有点儿浮肿的眼睛,从她直率看我的目光,是个本本分分的山东人!

“你家里人都在这儿吗?”也许她是从山东农村过来,探望在这儿留学的孩子?

“嗯……,”似乎有点儿犹豫,“我先生是美国人。”

咦?真看不出来,更有意思了,什么样儿的美国男人会喜欢这样儿的中国女人?白领不太可能,是蓝领? 在美国的中国人都知道,美国男人对东方女人的审美观,有点儿古怪,一般来说,美国男人欣赏的中国女人,中国人都不以为是美女,但这个山东老娜娜,她的相貌,她的婚姻, 实在超出了我的审美概念和想象能力。

我想起了朋友的告诫,在加州不能小嘘任何人,更不能以貌取人,一个长相不起眼儿的小杂货店老板,也许是某国前政要。

我很好奇的开始想和她聊天,很俗气的想知道她的故事,我并没有引诱她, 她可是自己送上门儿来的。

我这个先生,人可真他妈的好啊!” 嗯?娜娜的开场白太出人意料了!惊叹之余,娜娜又说道: “还莫(没)有人对我这么好过啊, 真他妈的是个好人啊!”娜娜的眼睛里居然有了泪水,两句“他妈的”(那时还没创造出用优雅的网络语言TMD 代替这句国骂),虽然让我极为意外和惊讶, 我却感觉不出粗俗,而被强烈的感动了。它统一了我对娜娜外表的第一感觉,就这两句话,可以断定娜娜—文化不高,性格直爽,而情感,娜娜一定处在在一个极为亢奋的状况。

娜娜用手擦了擦眼睛,叹了口气,我仔细看了看娜娜,发现她的嘴和鼻子很秀气,细长的眼睛小了一点儿,却透着诚实本分和灵活,她说话的直率纯朴和我想听故事的好奇,不相上下。我耐心的等着她回复了平静,娜娜的眼睛盯着地板,神情似乎完全进入了个人的世界。看来,娜娜是要讲一个关于她先生的故事。

(三)

88年, 我一个人来到美国,在家呆了一年,有时到“Adult school”(成人免费教育学校)学学英文,觉得闲的难受,就到帕拉阿图一家中餐馆打工去了,也就是收收碗筷,擦擦桌子的活儿。这么大岁数,还能干啥呀。这不奇怪,那时,几乎每个去美国的中国人,打工,学英文是必修的第一课,但是,你一个人是怎么到美国来的呢?呆在家里,不工作,又靠什么生活呢?我想问, 又怕打断她,你一定知道那家餐馆,叫“福临门”。我点点头,那是家高档华人餐馆。

这家餐馆的客人大部分是白人,所以刚开始我并没注意, 有一个白人老头儿,天天来这儿吃饭。要的饭菜很简单,吃的时间却很长,有时一边看书一边吃,我帮他收拾过桌子,说过几句话,无非是 how are you(你好吗)?I am fine,thank you(谢谢,我很好)!就那么几句话。

这么过了有大半年,有一天,餐馆经理对我说:“娜娜,有个白人老头儿问我,你叫什么名字,我告诉他了。哈哈哈,他是不是看上你了?”我当时气的很:“我这么大岁数,你还拿我开玩笑!”。我当时也没当真,其实餐馆经理也是开玩笑,没当真,我俩说完就完了。

没想到过了些日子,餐馆里叽叽喳喳传开了,说:“有个白人老头儿在追娜娜。”因为白老头儿每次来餐馆吃饭,就问服务员,哪个菜是娜娜做的呀,有个服务员是个北京小伙子,特爱说话,顺着老头儿说,哦,那个饺子是娜娜包的,其实哪儿是我包的呀。老头儿说那我就点饺子吧,吃完饺子,挺高兴的走了。过两天,老头又来了,又要点我做的菜,那个北京小伙子,今儿说,炸酱面是娜娜做的,明儿个又说鱼香肉丝是娜娜做的,就这样,白老头儿几乎把饭店里的菜吃了个遍。

过了些时候,经理又找到我,笑嘻嘻的说:“娜娜,怎么回事啊?那个白人老头儿怎么老没完没了的打听你啊?”原来,白老头儿找到经理,拐弯抹角的说:“你们那个叫娜娜的服务员工作非常好,替我谢谢她。”又问:“她一个人在这里吗?”“她来美国多久了?”东拉西扯了一会儿,最后问:“娜娜结婚了吗?”经理说,“她好像离婚了。”白老头儿一拍大腿说:“好, 这下我有机会了。”经理愣了半天,以为自己听错了。

消息一传开,这下,餐馆炸窝了,原先人人都知道,但都不相信,现在可好,经理说的有鼻子有眼儿,咳,让我这张老脸往哪儿放啊!

白老头儿天天来,你说说,娜娜的山东口音, “你说说”变成了“嫩说说”,这咋整啊?我就想辞了工另找一份儿事儿做。

就在要走的前几天,有一天下午,我正在往桌上摆放碗筷,经理来了,挺神秘的小声对我说:“娜娜,快去门口看看,有人找!”我纳闷儿,刚来美国不久,谁会来找我呢?出了门一看, 我愣住了。

那个白人老头儿捧着一大把花,旁边还有一个年轻的白人,我一想, 肯定找错人了,往回就走,没想到,那个年轻白人忽然说话了,还是挺标准的普通话:“娜娜小姐,请等一下,弗兰克先生想向你求婚。”我站在那儿蒙了,我们说话都没超过三句话,我这么大岁数?娜娜小姐?求婚?哇!这事儿放谁身上,也得晕一会儿啊。“请问你同意吗?”这时餐馆的同事们都挤在门口看热闹,那个北京小伙子平时就油嘴滑舌,这时在旁边起哄,:“娜娜,往上冲啊!”我是又急又气又臊,大声说:“小兔崽子,俺儿子都比你(嫩)大,敢拿俺老太婆开玩笑!”我一急,山东话也出来了,餐馆的同事们在旁边都笑了,“等等,等等,请问什么是小兔崽子?”年轻白人追着问,我没理他,转身走了。

没想到,每个年轻女孩儿都梦想的爱情故事,竟发生在老娜娜身上了。在美国打工的中国年

轻漂亮的女孩多得是,有这样奇遇的,能有几个?我有些惊讶娜娜这么开门见山的对一个初次见面的外人细细讲述自己的私生活,后又释然,一定是在美国的寂寞和他乡遇故知让她想一吐为快吧。

(四)

第二天,这老头儿让经理给了我一张纸条,上面有他的姓名,住址,电话。他让经理告诉我,他是斯坦福大学音乐系的终身教授,现在是单身,没有儿女。太浪漫了!原先我推断,娜娜的先生是个蓝领,完全错了。虽然匪夷所思,我确信这不是娜娜的编造,而是她的亲身经历。

娜娜停住了,看着地板,半天没言语,宁静的脸上似乎带着一丝微笑,又有一丝茫然,“后来呢?”我忍不住了,娜娜笑了笑,“你不烦我吧?我成了说单口相声的了!”“没有没有!”怎么会烦呢?这可比编出来的小说有意思多了。今天的party 没白来。再说,娜娜能对我这样直言不讳的向我倾诉,让我很感动。

我一直没有给他回话,有一天, 我和一个朋友开车出去,买完东西回到车上, 车发动不起来了,我忘了关大灯,电瓶没电了,这下我们可傻眼了。朋友说:“叫白老头儿来!这儿离他家不远,考验考验他。”我知道她是有心撮和我们,那时刚来美国,不认得几个人,犹豫了一会儿,给老头儿打了电话,老头儿挺兴奋 :“ ok! 等着,我马上就到!”

没一会儿,他就来了,神气就像英雄救美人,我可不是说我是美人,就是说那神气。老头儿气喘嘘嘘的,“ok,ok, 马上就好。”从车后面拿出cable(跳线) 来,打开车前盖,拿起跳线看了半天,然后把有红色标志的一头儿,接上了我车上的电瓶黑色的一头儿,我觉得有点儿不对头,想想也应该是红接红,黑接黑吧,我跟他说应该换过来,他根本不听,“你不懂, 你刚来美国,我在这儿长大的,不要着急,相信我!” 他让我坐进驾驶室,做手势让我发动汽车,我刚一拧钥匙,“砰!”一声闷响,只见冒了一股烟, 两个车都死了。我气坏了,让他来救人,现在可好,又搭上一辆。老头耷拉着头,像个小孩儿,嘴里不住的说“:sorry, sorry, I am so sorry!”对不起有什么用,他只好打电话让“AAA”(美国汽车协会)的服务人员来救我们。

就这样,我们交往起来了。那是92年春天,我们第一次一起去旧金山,回来的路上,高速公路很多, 那会儿我还没拿下驾照,为了将来开车时可以认路,我特别注意路标,走着走着, 发现我们来时走的是南101号公路,现在是北101, 越走越远了,我说:“ 错了,走错了。”让他调头,你猜他说什么?“no,no, 不要担心, 你刚从中国来, 我从小在美国长大,不要紧张,相信我,不要怕。”走了一个多钟头,天已经快黑了,不知到了什么地方,我都打了两个盹儿了,“还没到呀?”老头儿伸头看着前面的路,嘴里嘀咕着,“走错了, 对不起!对不起!”本来一个钟头就到家了,结果用了快两个钟头。

因为晚了,我们决定在外面吃饭,吃完饭,出了餐馆,却又发现后车轱辘一点儿气都没了,老头儿安慰我说,“不要着急,我很快就换好,不要着急。”于是,把袖子挽起来,打开后备箱,又拿出备用胎和千斤顶,干的挺像那么回事。我想过去帮帮他,他说:“no,no,no,你就坐在那儿,不用动,我一会儿就好!”老头儿累的气喘吁吁,好不容易把轮胎换好,天已经黑了,我松了一口气儿,老头儿挺得意,“ok! go!” (好了,走!) 坐进车里, 打开了他最喜欢的古典音乐台,老头边开车边摇头晃脑的听着音乐,车子刚开了一会儿,忽然一声闷响,车身往右斜了过去,我吓了一跳,一看车外,有好多行人在做“stop”(停住)的手势,老头儿还陶醉在音乐中,一点儿没反应,我赶快叫老头儿停车,我俩下了车,路边的行人用手指着后面,刚安好的后轱辘不见了,再往后一看,因为正好是个斜坡,车轱辘正沿着马路往下滚呢,幸亏路边一个小伙子,跑过去,把轮胎拦住了,更万幸的是,那天路上没有什么车,老头儿不好意思的对我说:“sorry,sorry,I am so sorry, 我可能没有拧紧螺丝。”回来后我们俩都累坏了,你说说,这老头儿是不是个书呆子,让人哭笑不得哩!“哈哈哈哈哈,这老头儿挺可爱!”“是啊, 人是真他妈的好啊!”娜娜不用这三个字就没办法表达她的感情。

在美国,人车合一,人和汽车的关系太密切了,因而美国和汽车有关的服务也非常细致到位,白老头儿本可以打电话叫“AAA”,很快就会有服务人员到场解决,他舍易求难,也许,为的是在娜娜面前露一手。

(五)

过了不久,老头儿正式向我提出结婚,我看他人挺好,对我也没得说,就说,结婚可以,但第一,我有俩个孩子在中国,(看来娜娜还有故事呢),问他是否介意,第二,不要仪式, 都老头儿老太太了,我搬过去就好了。老头儿说他一点儿不介意我有孩子,他这辈子没有孩子,很高兴家里能有孩子,并且勉强同意不举行仪式。老头儿后来还是请了几个好朋友在家里吃了一顿饭。哦。忘了告诉你,老头儿的名字叫弗兰克,比我大了八岁。

结婚后,我搬进了他在帕拉阿图的大房子,(我很想听听娜娜对大房子的描述和感觉,但娜娜一个字没提),老头儿劝我辞去了餐馆的工作,让我每天去“Adult school”上半天课,接着学习英文。

上学的前两天,他带我去了理发店,让理发师给我烫了一个大波浪花的卷发,这可是我第一次烫发,又做了指甲,我也是第一次做指甲。我走神了,想象娜娜烫了头发,染了指甲的样子,不管怎样,娜娜也算不上是一个美人儿。我瞄了一下娜娜的手,并没染指甲,而头

发也没有烫,是短短的直发。也许她懒的做了?

第一天他开车送我去学校,说中午来接我。

中午下课了,刚出教室门口,老远就看见老头儿捧了一大把花在学校门口,你说说, 不就是上个学吗? 还值得花那么多钱买个花儿?旁边还有同学,多不好意思。上了车,我说:“回家吧。”“不,不,不,我们去吃饭。”他带我去了一家意大利餐馆。从此, 每天放学,老头儿都在学校门口等着,然后我们一起去吃饭,什么法国菜, 墨西哥菜,越南菜,泰国菜,中国菜,印度菜,美国菜,他带我尝遍了帕拉阿图各种饭馆的饭菜。

我们也经常在家做饭,他吃的很简单,一个三明治,或是一碗面条或是一盘沙拉都可以,不管吃什么,从来不挑剔。到了礼拜日的早上,他一定要亲自做早点,让我坐在桌旁,他像个大师傅,一样样端上来,我还真不习惯呢,这辈子还没有人这么伺候过我哩 。要知道,帕拉阿图犄角旮旯儿有很多风味餐馆而且价格不菲。原来我以为弗兰克像许多美国老头儿,不过想找个保姆老婆,伺侯伺侯自己的晚年,但是听起来倒像是弗兰克在伺候娜娜,看来此老头儿非一般美国老头也。

我们一起开着车,去了蒙特瑞(加州著名的海滨小镇,风景如画,张大千曾在那里住过),萨斯利托,(旧金山旁边一个小镇,因有很多画廊和艺术品店铺而闻名),瑞尼尔雪山(临近西雅图,是冰川时代留下来的雪山,非常美丽),还有拉斯维加斯(世界有名的赌城),泰浩湖,(加州的滑雪胜地),旧金山,洛杉矶,圣地亚哥,我们去了加利福尼亚州,华盛顿州,俄勒冈州的好多地方,我们开着车,边走边玩儿,晚上就住在旅馆,咳,我真像在做梦啊。娜娜讲的如梦如幻,我听得如痴如醉,幻像着我变成了女主角,有几个女人能这么被人这么爱着!这好像是灰姑娘的故事,只是主角换了一个现代版的貌不惊人的灰老太婆。我替娜娜感到庆幸,同时发现娜娜说的几个英文地名发音很准。

老头儿特别喜欢中国音乐,他家里有一大柜子唱片和录音带,有一架大钢琴,他经常给我弹各种好听的曲子,还会弹中国的“茉莉花”和“跑马溜溜的山上”,你没看见他弹琴的样子,可是得意了。而且老头儿一定要我坐在旁边听着,但我是一个歌儿也唱不好哩。我努力想象着,却怎麽也无法把娜娜协调进这个场景。也不明白,为何这个白人富老头儿会对一个在餐馆打工的完全不了解的中国老太太情有独钟。他有什么特异功能,仅凭几句话的交流和短时间的旁观,就认定娜娜可以做他的终身伴侣?

搬到弗兰克家里,我也没带什么东西,唯一贵重的东西,就是花了一百多美金买的电热水壶。到了他家,第一件事就是插上电热水瓶,咱们中国人哪儿离得开热水啊。到了第二天早上, 想喝茶,倒了点水,是凉的, 再一看,嗨,插销掉了。我把插销重新插好,还使劲儿按了按。谁知道过了一天,插销又被拔掉了。我也不吱声儿,第二天, 一大早, 老头儿刚起床, 我搬了一把椅子,放到他家的大餐桌上,桌子上面有一个大吊灯,大大小小二十几个灯泡,我上去就拧那灯泡,老头儿在下面围着桌子转,“what are you doing?”(你在做什么?)我还不吱声儿,下来后,拉着他到了厨房,指着热水壶,大声说:“我这个热水壶能费几个电钱,你天天拔我的插销?你那个大吊灯整天开着,要费多少电,你知道不?”老头儿看我发怒,有点儿不知所措,“不要生气,亲爱的,I am  sorry, sorry 。”咦?你说说,他们美国人拿sorry当饭吃,天天sorry , sorry 不离口。从那以后,他再也没动过那个热水瓶。“嗨,娜娜,真有你的!”娜娜不软!我猜想白老头儿并不是舍不得电钱,大概是不明白娜娜为甚么非要喝开水,这也是所有美国人的困惑。

老头儿说要带我去买衣服,我们去了帕拉阿图购物中心,这是一个有名的高档购物中心,整个购物中心设计典雅精巧,各色花卉,喷泉点缀其中,如果你想知道什么是高贵时尚,在那里你可以看见各色穿着高贵时尚的帕拉阿图的富人和价格高昂的名店。我们去看了上衣,裤子,裙子,鞋子, 每到一处,老头儿都问我, “你喜欢那一件?”问完了,试完了,却不掏钱, “ok, go!”(好,走!)结果一样儿都没买,回到家,嘴上没说,心里有点儿不舒服,第二天, 我放学回家,老头儿兴冲冲地拉着我直奔卧室, 打开衣橱,咳,你猜怎么着,我喜欢的衣服,鞋子,他都给我买回来了,每样儿都买了两到三件,鞋子买了十几双。瞧!我这脚上就是那鞋!娜娜伸出一只脚,看着娜娜脚上弗兰克买的运动鞋, 我简直陶醉了,回家得和老公好好说说,虽说老公已是众朋友眼中的楷模,比比弗兰克老头儿,都是男人,可是鱼翅和粉丝儿,有质的不同啊。

老头儿有一天忽然问我:“什么是小兔崽子?”我说:“就是兔子的儿子,是爱称 !” 老头儿歪着头眯着眼怀疑的看着我,伸出食指摇了摇说:“ 你骗不了我的。” 我绷不住了,笑出声来。老头儿又说:“你说说,从到了美国,什么事情你觉得最有意思?”我想了想:“我觉得最有意思的东西是电梯,你看,电梯有两个门,这边门开了,一个老头儿进去了,那边门打开了,出来一个小孩儿,要是把你从这个门放进去,那边门一开,变成一个年轻人出来,那该多好!”老头儿听了,哈哈哈哈,笑个不停。瞧娜娜貌不惊人,内秀!

老头儿喜欢散步, 晚饭后我們经常沿著小路走上一个钟头,路边是各家的草坪,我看見草地边有一些小小的草籽似的东西, 就对老头儿说 :“这东西很像我老家喂小鸟吃的苏子。”我刚说完,老头儿已经捡起几粒小小的东西放进了嘴里,咬了一下,又忙不迭的吐了出來,“no,no,这不是鸟食,是青草的肥料。”原來是施在草地里的化肥。你说说!这老头儿像个孩子不!

有一次回家的路上,我看见一个崭新包装的不锈钢锅扔在路边,看看周围也没有人,想想也许是有人把不需要的东西放在了门口,让人随便拿,你也知道,在美国这不是常有的事吗?于是过去捡起来,想拿回去用,老头儿忽然大吼一声:“put it back!” (把它放回去!)我站在那里没动,有点儿气,我又不是贪小便宜,这个东西肯定是没人要的东西,为什么不能捡。老头儿把盒子拿过来,看了看,寻摸着锅的原来的位置,放好后,走回来气喘嘘嘘的说“:这不管是不是别人丢的,你都不能动,你知道吗?三十年前,就是有一百美金放在这儿,也没人动!”这老头儿是真他妈的好呀!我也想说, 这老头儿是真“TMD”好呀。

(六)

结婚一年多的时候,我想回国去看看老妈和孩子,我在山东还有两个孩儿和一个老妈。老头儿想和我一起回去,我没让他去。第一次回去,不想张扬。老头儿忙前忙后,买机票,买礼物,把我送上了飞机,刚到青岛,长途电话就来了,“你什么时候回来呀?”在家呆了三个礼拜,老头儿几乎每天都打电话来,都老头儿老太太了,多不好意思!回到旧金山,在机场里,老头儿又捧了一大把鲜花在等我,你说说,不就分开仨礼拜吗?娜娜似乎在埋怨,但脸上的表情可是流光溢彩的幸福。娜娜一定是因为心中溢满了巨大的快乐和幸福,需要有人和她共享她的快乐,才这样滔滔不绝,神采飞扬吧。

回来后,老头儿问我想不想老家的孩子,要是想的话,就把孩子接到美国来。我想,哪儿那么容易,又要担保又要钱,可是老头儿说:“一切由我来办,不要急,不要急。”后来,我的两个儿子先后都到了美国,老头儿让他们住在家里,供他们吃穿,供他们去念书,帮着找工作。咳, 老头儿这人可太好了!

老头儿让我教他学中文, 我说,“好!先教你说——你好吗?”“ok, 你好吗?”老头儿学的有模有样。第二天,一大早, 老头儿兴冲冲的对我说“:听我说中文, 我已经会说了”。嗽了一声嗓子,很得意地说:“你妈好?”哈哈哈哈哈哈,笑得我叉了气儿,老头儿一看, 错了,又忙不迭的说:“妈你好。”这下完了,笑得我差点儿叫911,  哈哈哈哈!我越听越入迷,这个故事没有亲身经历,编都编不出来,加上娜娜的山东口音,越发透着真实可信。

娜娜笑得很勉强,似乎有什么话还没告诉我,正在这时,艾丽斯走过来:“你们认识啊?聊得这么欢?海伦,你可要陪娜娜多聊聊噢。”我笑着点点头,“不打搅你们,接着聊吧”。听艾丽斯的话音儿,也知道娜娜的事儿。

我正听在兴头上,抬眼看了看娜娜,灯光下,娜娜的神情竟像梦游般的,魂儿似乎不知到哪儿去了,眼睛定定地看着墙犄角儿,我觉得娜娜的神情有点儿古怪,和刚才像换了一个人,呆了一会儿,娜娜慢慢抬起头来,深深地叹了口气,这口气儿让人听着都透不过气来,又累又沉重,我心中忽然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娜娜的眼睛,看着窗外,像是自言自语的低声说“:真是一个好人啊,走啦 ”。“他走了?”走了?什么意思?我有点儿糊涂, “是啊,走啦,那么好一个人,就是他妈的命太短啦。”“啊?”轰隆隆,咔嚓嚓,好像看电影发生灾难时,配上了特有的雷鸣闪电,我脑子里也是轰隆隆一片,我结结巴巴地问:“他, 他不在了?得病了?”娜娜的眼里有了泪光,点点头:“得病了,胰腺癌。”“啊?”除了啊,我已说不出别的话了, 这样的结局,太出人意料了,娜娜竟然不给我一点儿心理准备, 我的思维还在顺着灰姑娘美丽幸福结局的方向前行,这个突如其来的大拐弯儿,听者尚且如此,娜娜如何承受?看着娜娜,现在显得悲哀又憔悴的脸,几分钟前,流光溢彩的神情如同回光返照,我瞬间明白了,她不在乎我是一个陌生人,她不在乎我听没听她的

故事,她也不在乎我的喜恶感受,她要的只是有人听她说。

无法左右命运的娜娜,不知如何表达感情的娜娜,她的失落,痛苦,无奈都包含在这几句话里了。

你说说,老头才六十多岁啊,怎么就让那么好个人得了这么个病呢?我知道娜娜不是在问我,是在问冥冥之中的神明们。

那年过完圣诞节没多久,老头儿觉得不舒服去了医院,医生直截了当的告诉他得了胰腺癌,只有五,六个月的时间了,他在我面前像没事儿一样儿。时时发作的疼痛,他也不吭一声儿,我看了真揪心啊。我天天换着样儿给他做吃的,老头儿说:“娜娜,我可真幸运啊,没有你,我只好天天吃罐头和冷冻食品了。”但他根本吃不了多少,就这样拖了三个多月,最后住进了斯坦福大学医院。从老头儿得病到住进医院, 他很少麻烦我, 连洗澡那样对他来说很吃力的事,都不要我帮忙。

四月中旬的一天, 他说有话对我说。坐下后,他握着我的手,说:“娜娜,你必须接受这个事实,我的病好不了了,我已经把我的后事都料理好了,你要不要我把你的后事也准备一下,这样将来我不在了,如果你有什么事,也就不用操心了。”我听了, 又伤心是又生气。伤心的是,这么好个老头儿这么短命,到这个时候, 还在操别人的心,气的是他要给我准备后事,我好好儿的, 我才不要哩!娜娜就是娜娜!美国人的理性和实际,中国人有时很难接受。

老头的精神儿越来越差,疼痛也越来越厉害,他连平时最喜欢的饺子都吃不进去了,我心里最怕的一天还是来了,四月底最后的一天,那天,天气特别好,我站在窗边,看着外边的蓝天白云,我想,如果老头儿不生病,我们又可以开着车出去了….。老头儿好象精神儿好一点儿,他让我坐在床上,把头放在我的大腿上 ,像要说什么,我把耳朵凑近他的嘴边,老头儿费力的说,要听我唱歌儿,我说:“唱什么呀?”老头儿挤出几个字:“茉莉花。”我看着老头儿瘦的脱了形的脸,心痛啊,哪儿唱得出来啊, 又怕他看见我掉眼泪,扭过脸,眼泪流下来却唱不出声来,就给他瞎哼哼,哼着哼着,就这么着, 老头儿就在我的怀里走了。没有一丝哽咽和抽泣,娜娜静静地坐着,脸上却泪水横流。

(七)

我不敢看娜娜,我经历过亲人去世,回忆并不容易,似乎没有多少文化的娜娜,用最简单的语言,竟然活灵活现地给我讲述了一个从大喜到大悲,任何文学大师难以编造的爱情故事。没有诚心挚爱,没有铭心刻骨,没有兰心慧质,如何讲的出?我完全理解娜娜的虎头蛇尾,人生悲惨的结局,谁有勇气细细描述呢。

灰姑娘的故事是童话,童话的结局从来都是——王子和王后从此过着快乐幸福的生活,弗兰克用他的心给了娜娜一个神奇的世界,他和娜娜也一定期望着从此过着快乐幸福的日子,人们想象喜爱童话,是因为人们期待在现实中几乎没有的完美。

像谜一样的娜娜,她只告诉了我她生活的一部分,她的前半生是怎么样儿的呢?我更好奇了。我已完全忘记了party 的存在,只想再和娜娜聊下去。艾丽斯走过来, 我才发现客人们已经准备散了,娜娜似乎很感谢我的聆听,她凑到我耳边:“下礼拜,到我家里来玩儿吧,我给你打电话。”我急急留下了我的电话,心想,她说话算不算话呢?这可是我第一次这么迫不急待的希望别人邀请我呢。

在过去的一个礼拜中,我竟活在了娜娜的故事中,时时想起娜娜和弗兰克老头儿的故事,我打电话给老公,细细描述娜娜的故事:“你说,弗兰克老头儿为什么会娶娜娜呢?有的是比娜娜条件好的呀。”“我怎麽知道?我又不是那个老头儿。”老公豪无想象力。“我想,弗兰克老头儿年轻时, 一定有一段艳遇,”我开始充份发挥我的想象力,“那个女人一 定非常漂亮,你想,他是搞音乐的,肯定特别浪漫,但是,那个女人背叛了他,离他而去,让他痛不欲生, 从此他认定漂亮女人都是靠不住的。所以,他变实惠了,不再在乎女人的容貌,而是内在的潜质,也许,”我喘了一口气接着往下编“也许,年轻时弗兰克是一个花花公子,厌倦了年轻时的无度生活,回归质朴,”正说的口滑,“我说你瞎猜什么啊,都打了一个钟头了,全是娜娜,弗兰克,娜娜,弗兰克。”兴致一下子没有了,我嘟囔了一句:“粉丝儿!”“什么?你说什么?”“没什麽,挂了。”

礼拜五, 电话响了, 我拿起电话,对方声音很大很冲:“喂, 我是娜娜!我找海伦! ”哈哈哈哈,陕董人(山东人)!“ 喂, 明天到家来吧!”我忙不迭的答应了。我很想亲眼看一看娜娜爱情故事的发生地。

(八)

我对帕拉阿图很熟,父亲在这儿教过书,女儿在这儿上过学。很容易就找到了娜娜的家——娜娜说过的大房子,房子竟比我想象的还要气派。一座欧洲风味儿的两层小楼,雪白的墙璧,尖尖的黑木屋顶,四周有很大的花园,几棵白桦树,树影婆娑,一院子的花草,绿的浓,红的艳,一条石子小路通向大门。车库前,停着两辆汽车,一辆“VOLVO”(沃尔沃),这是美国中产秸级的最爱,一辆日本的“TOYOTA”(丰田),这是在美国中国人的最爱,门口就已经看到了东西文化的结合。

走到门口,娜娜开门迎了出来,还是一身牛仔裤和体恤, “等你半天了。”娜娜带我进了房子,宽大的客厅里,一圈儿白色的帆布沙发,深色的樱桃木茶几和柜子,淡咖啡色的窗帘和雪白的纱帘,角落里放着一架娜娜说的大钢琴,一架很大的三角钢琴,钢琴上一个樱桃木的的相框里有一张男人的照片,娜娜指着照片说: “这就是我老头儿。“我走过去细细的看着弗兰克,金色的分头,瘦长的脸,戴了一副无边眼镜,睿智文静,典型的美国知识分子模样,我还是无法想象娜娜和他站在一起, 太不般配了,但事实是,他们深爱着对方。

来此之前,我想,弗兰克老头走了,房子一定大变样,房子里一定有村味儿了,而且一定有着中国人家里特有的味道,油烟气儿加饭菜味儿,不成想这里却窗明几净,整整齐齐,书房里三面是顶到天花板,摆满了书的书架,大大的桌子上有两台计算机,地上还摞着不少书籍。看来娜娜一直有意保持着书房原来的样子。客厅里三扇朝南的大窗户都开着,风儿拂着窗帘,飘来一屋子的花香草气。看不出人去物非,男主人的精灵,女主人的思恋之情似乎随着风儿,在屋中柔柔地流动。

在厨房里,我看见了那只热水瓶,倒是厨房已变成“陕董”(山东)人的厨房了,中国式的蒸笼,炒锅,盘子里一摞大饼,几根大葱,几瓣儿蒜。但依旧是清清爽爽,干干净净。我已喜欢上了娜娜,在她前面的故事里, 她丝毫没有炫耀老头儿的大房子,现在,娜娜没有带我去看卧室,也沒有向我展示她的衣橱,(我曾见过好几个以炫耀衣橱为乐趣的女人)。娜娜不俗!我们回到客厅,娜娜递给我一杯茶,盘腿坐下,粗声大气地说:“你说说,这老头儿,把这个家扔给我,他就走了。”“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啊,”我想安慰安慰她,“是啊,谁说不是啊。”看着这么大的房子, 我不禁问道:“你还需要付房款吗?”在美国,房款是一个家庭中很大的开支,何况娜娜没有工作。“不用,老头儿全付完了,车款也付完了。”看来弗兰克老头儿早已为娜娜安排好了未来的生活。

你是怎么到美国来的?”这是我最想问娜娜的。“这说起来,可就长了,你要愿意听,我就讲给你听。”“当然。”窗外的绿色溢进了屋里,绿色的风挤进来,雪白的纱帘飘起来了,弗兰克老头儿可否听见两个女人在谈论他的故事?

(九)

你知道我是青岛人,解放前,父亲是国民党海军高级军官,娜娜原来是高干子女哩!四八年那会儿, 我10岁了。我家兄妹四人,母亲是个大小姐,从小没干过活儿,嫁给父亲后,孩子都有老妈子带。我从生下来,也享了几年福哩。

共产党打过来前,大概是四八年,父亲回来说,晚上有任务,好像说是去青岛港接收舰艇,去几天说不准。母亲已习惯父亲的来来去去,并没意识有什么不同,谁知父亲这一走,就没回来。

父亲走后,就没了音信,是死是活都不知道。母亲带着一大家子人,完全没了主意。靠着积蓄,熬了一年多,四九年六月,青岛解放了。

家里没了经济来源,母亲又没体力又没一技之长,只能在家糊火柴盒。哥哥初中毕业,去一家小工厂当了工人。房子也被收走,分了一间房给我们全家五个人。我们的生活从天上掉到地底下。我们只能熬着,唯一的念想,就是希望父亲还活着。

一年又一年,父亲也没有消息。我念完了中学,也进了工厂¬——糖果厂!被分去包糖果。在糖果厂干了几年,也二十好几了,就有人给我介绍对象。国民党的子女,谁听了也不乐意,母亲非要找个出身好的,找来找去,有一个自称是工人出身的小伙子,是个农机厂里的翻砂工,他愿意,我妈也挺满意,后来才知道他爸解放前是个卖菜的,后来在副食商店里卖油盐酱醋。我倒不在乎,只要人好,出身算个啥?那个年头儿,也没条件挑挑捡捡,和他对了半年象,我们结婚了。

婚后没几年,文革开始了。那时我们已有了两个孩子。我懵懵懂懂地觉的我丈夫有点儿不对劲儿,天天回来的很晚,本来我俩话就不多,这时根本就没话了,在家时,他也是闷着头抽烟,喝酒,对孩子也没话。

文革时,厂里也闹了起来,谁也没想到,我家里那口子,平时不说不道,蔫不叽儿的,那时候可不一样儿了,他参加了他们厂里的造反派,斗起人来比谁都狠。有一天,上班后,发现姐妹们看我的眼神挺奇怪,背着我在议论什么。我揪着一个平时和我不错的姐儿们,问她:“怎么了?出什么事儿了?”“咳,你上食堂看看去,你们家那口子把你给揭发了。”我三步两步赶到食堂,看到有一群人围着看一张大字报,那上面写着:“韩丽娜——隐藏在我家里的国民党特务分子!”我们家那口子把我家里的事儿全抖落出来了。说我母亲是国民党军官的老婆,资本家的女儿,是国民党留下来的特务。原来娜娜的名字是从这儿来的,而且是个挺洋气的名字,如果不是共产党来了改朝换代,娜娜应该是丽娜小姐。

我没动声色,不声不响回到班组干活儿。晚上回家后,收拾好东西,先把两个娃儿放到母亲那儿,又去理发馆剪了头发,回家后,做了一大碗热面条儿,吃饱了就睡觉。我们家那口子那时根本不回家。

第二天,厂革委会几个人找我,让我写材料交待问题,而且从班组调下来,去打扫卫生,我说“:我爹是死是活我都不知道,我爹就算活着,去了哪儿,我也不知道,我想当特务也当不了哩!”那年头儿谁让你说话,“你再辨解,把你当地富反坏右送回原籍!”“我原籍就是北京,送回去更好哩!”大概他们真调查了,确实我家原籍是北京,所以也没了下文,可是打那儿起,我就在厂里打扫卫生了。两句响当当的话,让我更喜欢娜娜了。

那时不知为啥我那口子那么不仁义,夫妻一场,对我怎么那末狠呢?后来才知道,原来他有了一个相好的在外边。我的好朋友告诉我,看见他俩手挽着手一起逛街,。这让我的心彻底凉了,很快就同意了他离婚的要求,离婚后,两个娃儿,一人一个。小的归我,大的给了他,这娃给了他,才是叫我最放不下的呢。可我是一点儿办法也没有啊。没过多久,就听说他和那个相好的结了婚。我在厂里扫了两年地,才又把我调回生产线。自从离了婚,我倒过的踏实了。这个时候,地球那一边,远在美国的弗兰克老头儿在干什么呢?

(十)

这样一直到了八五年的春天,有一天,我的一个好朋友急急忙忙跑到家里来: “快,快,快,丽娜,我在青岛民政局前面的布告栏里,看见一张寻人启事,有一个姓韩的美国人在找他太太和孩子。你快去看看吧,是不是你父亲在找你们?”我忙不迭的和妹妹赶到民政局。在布告栏里,看见了那张布告,上面写着“美籍华人韩先生来华寻亲”,我们找到了工作人员,拿出了户口本,当工作人员在查找材料时,我的心砰砰砰的跳,父亲已经走了近四十年,是死是活都不知道,就算还活着,还有可能回来找我们娘儿几个吗?

那几个工作人员嘀咕了几句。拿出了一张照片,“你看看,是不是这个人?”我接过来,可不,这可不就是我父亲,眼泪唰的流下来了,妹妹也在哭。那几个工作人员态度好多了“这样吧,你们回去写个材料,家里现在的情况,你父亲离家时的情况,你们的照片,一起交过来,然后再说。”我那心里别提多乱了,都不知是怎么回的家。

回到家,和母亲说了经过,母亲抹了半天眼泪,却说不许我们再去民政局,“你父亲走了快四十年,连封信也没有,连累我们受了多少罪,现在又来找,弄不好,又不知会出什么事,你们别去惹事了,他要有心,等他回来再说。”“妈,我们不去,爸怎么知道我们还在这儿呢? 他来找过了, 没回信儿,他还能再回来?” 你说说,我妈是打解放后给吓怕了,我不管,我要找我父亲,当晚,就写好了一份材料,心里兴奋的睡不着觉。

第二天,我背着母亲,又去了民政局,交上了材料,民政局的人告诉了我事情的经过。原来早在1978年,父亲就从美国回到青岛一次,来找我们。因为文革后, 哪儿都挺乱,加上时间又短,没有结果,父亲很失望地回去了。后来他托香港大公报的朋友,给青岛民政局发来了这封信,并委托这位朋友,负责所有的联系事务。民政局的人说将我的材料复印好了后寄往香港,让我回家等消息。

两个月后,民政局来电话让我去一趟,我叫上了大哥,弟弟和妹妹,去了以后,民政局的人说,香港的回信来了,让我们看一下。父亲的朋友姓刘,刘先生在信里说,他已将我们的材料寄给父亲,父亲收到信后打电话给他,非常激动,说材料完全符合,并说在这个月的二十一号到达青岛,刘先生让我们准备迎接父亲。回家后,我们告诉了母亲这个消息,母亲是号陶大哭啊。

八月份,父亲回到了青岛,民政局的人陪着父亲到了家里,乍一看,父亲看上去挺年轻,一点儿不像七十多岁的人。母亲经过三十多年的折磨,看上去比父亲还老了,虽然她比父亲还小六岁哩。父亲见到了母亲,扑通一声给母亲跪下了。母亲和我们兄妹几个哭成一团,民政局的人居然也掉眼泪了。这夫妻分别三十七年,还能见面,你说说,这算是幸事啊,还是算悲事啊!我心里叹息,这母女俩,一个是生离,一个是死别呀。一个漫漫四十年别离,了断了一个过去;一个瞬间天人永隔,结果了一个未来,爱情再也无法回到原点,希望将永远堙没在回忆中。

第二天,父亲给我们讲了他的故事。

四八年的那个夜晚,父亲奉命去青岛港口接受舰艇,而后就转道台湾,再也无法回到大陆,他日日夜夜思念母亲和我们,望眼欲穿,刚开始,还抱着希望,一家可以团圆,但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明白是不可能了,熬了二十年后, 父亲又结婚了,移民去了美国。到美国安定下来,父亲就开始了寻亲的路程。父亲说这三十七年的生活,说说几句话就过去了,可想想哪一天不是心如刀割的日子啊。

父亲要母亲和他一起回美国,母亲却不愿意,说是岁数大了,不愿离开家乡,二是父亲在那边有一位太太,可以照顾父亲,自己也放心了。父亲就问我愿不愿去美国,他说在美国太寂寞,更是为了补偿这几十年没尽到父亲责任的亏欠,哥哥,弟弟妹妹们拉家带口,不可能全过去,他很希望我去,我也没有丈夫,办起来比较方便。

我想了几天,你说说,这儿给我留下多少的伤心事儿,母亲有哥哥,弟弟妹妹们照顾,也没啥可念想的,走!就这么着,我就到这儿来了。

到了美国,住在父亲家里,虽然父亲供我吃穿住,但我觉得这么大岁数,还要父亲养着,还是自己挣点儿钱踏实,就跑到餐馆打工去啦。冥冥之中的命运之神指点着娜娜一步步向着弗兰克走去。

(十一)

娜娜停了下来,风儿吹着娜娜额前的头发, 娜娜的眼神又定住了,我看着娜娜,我知道她到现在还活在她的故事里。她已和第一次见面给我的平面的印象完全不同了,人生,人性,人情,娜娜的故事使她变成了立体的,当我从各个角度再去看娜娜,我发现弗兰克老头儿的直觉是对的,娜娜直爽,勤劳,头脑清楚敢担当,娜娜很聪明,娜娜很有个性。谜一样的娜娜,她的人生也是谜幻的。

我轻轻地说:“弗兰克老头儿是上帝送给你的, 为了补偿你从前没有的一切啊。”“是啊,那为什么就让他走了?”娜娜的眼里又有了泪水。我一时不知如何安慰她,呐呐地说了一句很现成的话:“起码你有过,起码你有过那样幸福的日子啊,”“这话是对,可现在没有了, 什麽都没有了啊。”娜娜哀哀的说,娜娜的话让我想起了英文,so what? (那又怎么样呢?)我不喜欢这个词轻率的固执和不理性的语气,我想和她解释,看着娜娜,我没说话,娜娜是个冰雪聪明的女人,她什麽都明白。

苍狗白云,世事变迁,在娜娜布满灰色阴霾令人窒息的前半生过后,弗兰克和娜娜原本平行的人生轨迹神奇相交了,耀眼的光芒驱散了阴霾,出现了一块晴朗,宁静,瑰丽云霞的天空,从此,她可以在那里轻松地呼吸,温暖的回忆,弗兰克的琴声陪伴着她,享受着她五十年没有过的快乐甜蜜的爱,娜娜丧失了真爱后,心中有了更多的爱,这应该是弗兰克留给娜娜最宝贵的礼物了。这不是每个人都可以享有的机缘啊。

停了片刻, 娜娜忽然说“:你知道吗,看见弗兰克帮我儿子去了美国时,我的前夫来找我,问我能不能帮忙把他的女儿也弄到美国去,他现在过得也不好,老婆和他天天打架,你说说,你说说这人,”“你答应了?”娜娜点点头,“还不都是老头儿帮的忙,刚办好,老头儿就走啦。”娜娜心中的爱远比我想象的多哩。

娜娜眼里含着莹莹的泪却笑着说:“老头儿看见我掉眼泪, 又要说, sorry , I am sorry 了。”

有娜娜这样诚心的爱,弗兰克老头儿可以安心地在天堂里等着她了。

这个故事,整体线索都是真实的,我很感谢娜娜,让我分享了她的快乐幸福,我也很欣慰,能分担了一些娜娜最痛苦时的痛苦,我曾经好奇为什麽弗兰克会爱上了娜娜,也曾经好奇弗兰克老头儿过去的经历,我现在觉得这一切都不重要了,让我喜爱的画家几米深感震撼的波兰女诗人辛波丝卡的诗,也让我感悟:

“他们彼此深信,是瞬间迸发的热情使他们相遇,

这样的确定十分美丽,但这样的不确定更为美丽”。

2011-7-20 朱襄   于珠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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