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美国小说作品来说,很多被正人君子们推崇的作家,比如帕斯捷尔纳克,比如卡佛、比如耶茨,我都不喜欢,倒是有些邪性的玛丽•弗兰纳里•奥康纳,和查尔斯•布考斯基,是我的珍爱。布考斯基尤其不大受正人君子们喜欢,即使是在我认识的写小说的人中,哪怕他们自己也放荡不羁,却同样说布考斯基“有点脏”。看以什么标准吧?布考斯基的作品,确实充斥着脏话、性交、酗酒、暴力,尤其以性交为最。他的短篇小说集《苦水音乐》,不说全部,但至少大部分,或者说,让人印象最深刻的一些篇章,总是涉及到性交,或者和性交有关的事。我也不知道是因为这些让我印象深刻,还是因为印象深刻让我注意到它们和性交有关。布考斯基有个长篇自传体小说《邮差》,主人公“我”总会被大街上突然出现的女人屁股和大腿吸引,由是跟着它们不知不觉走了几条街。所谓的纯文学作品,说难写也难写,否则人人都能写了;说容易也容易,不需要绞尽脑汁编故事,把心里那些野草般的想法说出来就行了。按照现在的分类,布考斯基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直男。我听很多女性说直男写不好小说,这是荒诞无稽的昏话,一个人的性取向直不直,和心思是否委曲毫无关系。《苦水音乐》里有一篇《父亲之死I》,写在父亲的葬礼上,他遇到了父亲的情人,情人勾引他,他半推半就:她顺手抱住我,亲吻我,我把舌头推到她嘴唇间,然后我拉开她。“好啦好啦,”我高声说,“控制一下你自己!”她又吻了我,这次我把舌头伸进了她的嘴,我的老二开始变硬了。确实也曾经历过道德的挣扎。其实道德都敌不过人性,这是真实的。不过体面人还是能抵拒人性,因为,不抵拒人性的话,会失去太多。而看看布考斯基的生活,他实在没有什么可以失去。我并不欣赏他的道德观,但站立在道德破碎之地的他,却给我们拓展了文学表达的阔度。让这些有才华的人去不道德吧,他们真的会给文学画廊增加奇特的风景。至于那些没有才华的人也想不道德,必须打死。
接着说上面的选摘,后来他们回了他父亲的家,做完爱(其实只能算性交),睡了一觉。然后那个叫玛利亚的女人起来吃东西,边吃边说:“你一定干了我,我感觉到你的精液流下我的腿。”他回答:“噢,那只是汗水。今天早上非常热。”玛利亚伸手到自己的裙子下面摸了摸,又放在鼻子旁边:“这不是汗水,这是精液。”
我读到这里时目瞪口呆,但又觉得理所当然,这就是生活。只是绝大多数作家不会这么写,他们嗑药,虚构奇奇怪怪的故事,或者深挖自己头脑中的幻象,才华不够,嗑药来凑;他们道听途说,追波逐流,编些“意味深长”的生活剧;或者干脆为了自己灵机一动跳出来的一个所谓“哲学理念”,编一个故弄玄虚且假装戛然而止的故事,自封深刻。他们称之为文学,但我觉得不算文学,比不上“我手写我想”的下三滥布考斯基。那么,像布考斯基这样,写的这种恶心的东西,真的就叫文学?
我觉得叫。不是因为恶心,而是因为他能把这种恶心写得意味隽永。我说的隽永不是字书上说的那种,但我实在也想不出更好的词汇。布考斯基很会渲染,他的字里行间充斥着萎靡颓唐,尤其是细节,表现力惊人,让我觉得一切历历若在目前。比如《不算是伯纳黛特》,主人公描述他熟悉的一个金发女孩:“唔,她叫伯纳黛特,二十二岁,已婚。她有着长长的金发,发丝会不断地掉在脸前,必须不断地用手拨开……”“必须不断地用手拨开”,如果说一般的外貌描写是照片和肖像画,布考斯基这种则是电影和录像。当然,我一直认为,作家写东西,主要还是书写一种思维方式,这玩意的重要性无以复加,其他诸如词汇量、“文笔”……并不重要,至少我认为不重要。华丽的句子堆积太多,假如没有质地,就是一圈又一圈的腰间肥肉。这个质地,就是思维方式。颓废酒鬼布考斯基的思维不同流俗,内心有独特的东西,人人心中所有,却笔下所无。在《比蝗虫还不雅观》中,这么展示两个穷画家的生活环境:周围都是廉价、爬满蟑螂的房间,但是似乎没有人挨饿。他们似乎都在用大锅煮着东西,四处坐着,抽烟,清理指甲,喝啤酒,或分享高瓶蓝色的白葡萄酒,他们互相尖叫或大笑,放屁,打嗝,抓痒,或在电视前面睡觉。这世界上并不是多数人都很有钱,但似乎钱越少,他们活得越好。睡觉,干净的床单,食物,饮料与痔疮软膏是他们仅有的需求。他们的房门总是打开一点点。在读到“他们的房门总是打开一点点”时,我被震了一下,但我也说不清为什么,总之就是“妙处难与君说”。有一篇短篇小说,叫《好一个当妈的》,我读了好多遍。小说是儿童的视角展开,写小伙伴艾迪的妈妈一直是开裆裤诸君们意淫的对象。儿童其实早就有性意识,但中国的小说中,儿童总是天真无邪,这不科学。小说的开头就很有意思:艾迪的母亲有一口马牙,我也有,我记得有一次我们一起爬坡去商店,她说:“亨利,我们都需要矫正牙齿。看起来好丑!”我骄傲地跟她一起爬上山坡,她穿着紧身黄色连衣裙,印着花朵,高跟鞋走起路来一扭一扭的,鞋跟在水泥地上发出喀、喀、喀的声音。我想,我旁边是艾迪的母亲,她和我一起走路,我们一起爬上山坡。就是这样——我到了商店帮我父母买一条长面包,她买了她的东西。就是这样。“我想,我旁边是艾迪的母亲,她和我一起走路,我们一起爬上山坡。”貌似废话的描写,又绝非废话,一个睾丸虽未发育,但雄性激素已经源源不断萌生的儿童,其和成年女人搭讪而来的自豪感,微妙心态,活灵活现。她是一位真正的女士。当我走进屋子时,她会说:“嗨,亨利!”露出微笑,而且不会拉下裙子。“而且不会拉下裙子”,没有这一句,就不是布考斯基。“我”和小朋友们一起玩耍,扮演飞行员,也不乏大人的联想:我们是特技飞行员,也是竞赛选手。我们出任务总是冒着极大的生命危险,但我们总是能平安归来。我们时常会降落在自家的前院里。我们都有一栋房子,都有妻子,我们的妻子都会等着我们回家。我们描述妻子的穿着。她们都穿得不多。尤金的妻子穿得最少。事实上,她有一件前面大开口的连衣裙。她就穿成那样在门口迎接尤金。我的妻子没那么大胆,但她也没穿很多。我们都时常做爱。我们整天跟妻子做爱。她们就是无法满足。当我们出去表演特技、飞行竞赛、冒着生命危险时,她们就在屋子里等待我们。她们就只爱我们,不爱其他任何人。这些浪漫的幻想,只属于儿童。事实上,大人的生活没有这么浪漫,“她们”也并不可能只爱我们,不爱其他人。这样的阅读感觉真的很好。至于像“她们都穿得不多”“我的妻子没那么大胆,但她也没穿很多”,这些笨拙的说明,莽撞幽默,真的与众不同。这就是布考斯基的独特思维,有了它才算文学。在《这是个肮脏的世界》中,他写了一个坐在中国餐馆里吃东西的混混,搅着咖啡,说:“看这些泡沫,我母亲常说,它代表着财富向我奔来,结果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紧接着他以“我”的视角写了一句:悲怆感扑面而来。我每次看见那些在垃圾桶里翻箱倒柜的老年人,在街上到处流浪的乞丐,因为各种事被侮辱被损害的可怜人,我就会想,他们的母亲当初生下他们,绝不会料到他们过的是这样一种日子,否则会肝肠寸断。他们不应该有过母亲。布考斯基对这种世界了如指掌,描写起来如九方皋相马,得鱼忘筌,寥寥三五句,境界全出,在《我爱你,艾伯特》中,路易从椅子里站起来,爬到窗户外的屋顶去捡酒瓶,抱了一堆酒瓶后,又从窗户爬回来,把酒瓶放在玛拉的脚下。然后走回去坐下来,拿起750ml威士忌继续喝。瓶子又开始朝他飞来。他又喝了一口,然后又一口,然后他就什么都不记得了……这种垃圾桶一样的颓废生活描写,语言又冷静得可怕。布考斯基对这种生活司空见惯,正常人一定会歇斯底里,但却写不出来这样的东西。布考斯基大半生在贫困中挣扎,晚年才渐渐有名。我感觉他给了我一些启发,最重要的启发是他有一次接受访谈,说写作要遵循一个词:honest。 诚实,这个词貌似简单,其实深邃如海。这意味着一个人不一定需要采风,不需要关心别人,不需要探头探脑窥视星空,不需要歌颂这批判那,只要描述自己的内心,就根本不愁没有可写的东西。如加缪所言,人只要在外面呆过一天,就算坐一辈子牢房,都不该感觉寂寞,因为他在外经历的那一天,已经意味无穷。如果我们觉得没什么可写,也许真是因为我们不够诚实,不愿挖掘那些让我们觉得“不体面”的部分,你说呢?当然,再重复一次,写作本质上是一种思维方式,太正常的人,技巧再好,胆子再大,品德再低下,也没有价值。写出好东西,真的需要有一点不同于常人的思维方式。在《不算是伯纳黛特》中,“我”因为用玻璃瓶套住阴茎自慰,结果被玻璃割破了阴茎,他急忙跑到医院,他写道:“候诊室都是人,都不是什么真正的问题——淋病、疱疹、梅毒、癌症等等。”其实这些问题都是真正的问题,远比他割破一点阴茎重要。可是,我们每个人都会认为,发生在自己身上的小问题,比天塌下来都重要,至少下意识是这么想的。当然,理智会控制这种下意识,会告诉我们:“不,人家确实是真正的大问题,我们,可以等一等。”这没错,但在文学作品中,如果你也这么写,那就变成议论了,在各种考场上或者演讲比赛上用得着,下了考场,一钱不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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