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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物结同心,烟花不堪剪——李贺

风流天下闻 梁惠王的云梦之泽 2024年09月21日 14:13

我最喜欢的唐代诗人不是李白,不是杜甫,不是白居易,不是李商隐,而是李贺。估计很多人会觉得奇怪,但我自己不奇怪,因为我就喜欢阴郁清冷的东西。
李贺在中国诗歌史上,是个非常独特的现象,也是伟大的贡献。李白和杜甫虽不可复制,但他们的诗歌情调毕竟比较大众,只有李贺是孤峭独特。如果没有李贺,唐诗明显会少一份异彩。我也说不清楚到底会少什么异彩,且不妨把唐诗想象为一个璀璨的星球,那些天才的诗人,就是这个星球发出的光,依照他们作品的伟大程度,光束有大有小,有粗有细;有的光芒颜色是一样的,只有大小粗细之分;有的则不同。李贺发出的光芒,乃是其中颜色最诡异的一束。这个璀璨的星球,也有其他一些诡异的光芒,但大多是微小的,纤细的,李贺这束,却又粗又长,不可逼视。

唐诗中也许还需要其他的异彩,但正像我们刚才所说的,因为没有出现像李贺这样的诗人,我们不知道缺了什么。

在唐代诗人中,李贺也是我最为熟悉的。二十年前,我在乌鸦大学任教不久,就曾应一个书商约,做过一本《李贺诗歌注析》,对他的全部诗歌进行了注释赏析,花了很多时间,寻找翻阅了当时能找到的所有李贺的资料,对李贺的生活经历了如指掌,写一部李贺传记,也能一挥而就,我很遗憾当时没有动手,现在不可能了。至于那部注释书稿,也因为书商那边发生了变故,没有出版;而手写的稿子也在十二年前的一次搬家中,被人误做废纸扔进了垃圾堆。现在想来,非常遗憾,毕竟每首诗的赏析,我都是苦心斟酌,而且力求不雷同的。

下面我们介绍一下李贺的生平。

李贺,字长吉,唐代河南福昌县人,生于唐德宗贞元六年(公元790年),所居的地名叫昌谷。他出生时,杜甫已经死了二十年,白居易已经十八岁,是标准的中唐时代。李贺的远祖李亮,是唐高祖李渊的叔父,所以李贺属于唐宗室远支,这点稀薄的宗室血统,是他一辈子引以为傲的东西,一直在诗歌里不厌其烦吹嘘:“唐诸王孙李长吉,遂作《金铜仙人辞汉歌》。”“欲雕小说干天官,宗孙不调为谁怜。”“蛾鬟醉眼拜諸宗,为谒皇孙请曹植”。

拿现在的眼光去看,李贺这点无疑非常俗气。你是你,他是他,你远祖就算是李渊,和当朝皇帝也都成了远亲,何况你祖先还不是李渊,只是李渊的叔父。你自比曹植,但各自和皇室血缘的相近度差得十万八千里呢。从这个例子来看,世上并不是没品味的人才那么俗气,天才诗人也一样,简直叫人痛心疾首。

李贺的老爸名叫李晋肃,做过几任小官。从资料来看,李晋肃对孩子应该是非常疼爱的,但他没想到死前去派出所改个名,因为他的名字后来成了儿子仕进的巨大障碍。而他又没给李贺留下什么像样家产,对李贺来说,这打击尤为深重。

和许多中小官吏家庭一样,李贺自小有读书机会,七岁能写诗,可能发表途径也畅通,名声很快传了出去,引得著名文学家韩愈和皇甫湜都来造访,一探虚实。李贺立刻做了一首《高轩过》诗,让两位客人大惊。但据学者考证,这首诗其实是李贺青年时的作品。

不过李贺和韩愈确实关系密切,他曾经带着自己的《雁门太守行》去拜谒韩愈,韩愈当时是大唐文联主席,每天忙得要死,刚刚送走一批客人,困得不行,一边解裤带,一边上床,顺手展开诗卷,想倚在枕头上看两行催眠,谁知才扫了两行,当即像打了鸡血一样跳起来:“这是谁送来的诗卷?李长吉,赶紧把他请进来。”

得到韩愈的赏识,李贺很是风光了一阵,但光靠写诗谋生也不行啊,李白能靠稿费谋生,因为他的诗到底比较光明,积极向上,所以印数高(其实是富豪愿意资助他);李贺则是纯之又纯的纯文学,又偏凄苦,一般老百姓欣赏不了,达官贵人也嫌晦气。据说李苦禅的画当时在香港市场上卖不出价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名字都苦,谁花钱买晦气。所以韩愈劝李贺:“小李,你还是参加高考吧,考上了国家分配工作,有编制,有一份旱涝保收的工资,虽然六千八千的不算多,但有五险一金,而且永远不会失业,还分一间单人宿舍,业余时间就可以专心写诗啦!”

二十岁那年,李贺欣然参加高考预考(府试),以优异成绩获得正式高考(进士考试)资格,但由于小人告发,政审时被刷了下来。中国很多事是这样,领导未必事事躬亲,也知道怎么回事,但奴才一告状,领导就不能不管。当然,领导也不能免责,唐朝的意识形态讲究孝道,这种恶劣的意识形态,让小人有了可乘之机。很多嫉妒李贺才能的人,说“进士”的“进”犯了李贺老爸的名讳,因为李贺老爸叫“晋肃”嘛,如果李贺执意参加高考,便是不孝。考上了也不该录取,因为我们大唐取士,以品德为上。

韩愈气得不行,以文联主席的身份,写了一篇论文《讳辩》,为李贺背书。他充分发挥自己的才华,举了古代很多例子,说同音词没有什么可讳的,应该重新给李贺提档。一时舆情凶猛,韩愈以为招生办多少会卖自己一个面子,会改正错误,谁知人家根本懒得搭理。再煊赫的名气,也不能无视唐朝的意识形态红线,那是唐朝的政治正确。李贺其实不能怪别人,得怪他所谓的李家大老爷,为什么搞出那么个意识形态。但李贺是个诗人,他是想不到那么复杂的。他不断地写诗发牢骚,也只是骂骂小人,而从来不会想:为什么会有这么多小人?小人的告状为什么能够告准?

高考政审不合格的李贺,只好灰溜溜回到家乡。好在他的宗室身份还是发挥了一点作用,后来他参加了朝廷内部考试,被授予“奉礼郎”一职,很小,只有从九品。这个屁大的小官,他做了三年。在这期间,他写了大量的诗歌,这些诗歌被认为是他最主要的作品。

元和八年(813年)春,李贺自觉身体不好,加之升迁无望,告病回乡休养。这时人生景况非常悲凉,老婆病逝了,姐姐出嫁了,弟弟也出外谋生了。不久,他又南游吴越,想找找别的机会,结果也不理想。元和九年(814年),他辞去奉礼郎,重回家乡,又呆不住,再次出门,去了潞州(今山西长治市),在朋友张彻的举荐下,当了昭义军节度使郗士美的幕僚。张彻是韩愈的学生兼侄女婿,看来他的主要社会关系还是离不开韩愈。李贺在潞州工作了三年,这可以视为他的晚年生涯。因为没过多久,他再次告病还乡,第二年就死于穷病,只活了短短的二十七岁。 

他的早死,和其他命运多舛的大诗人一样,都让人痛心。所以,有关他的死也有传说。据李商隐写的小传,李贺临死时,梦见天帝派绯衣使者,召他上天,给天上新落成的白玉楼作记文。这当然一样是美好的想象。

李贺活得这么短,跟他的身体素质不好就很大关系,他为人纤瘦、长指爪,估计先天就发育不全。另外一个原因,就是用脑过度,写诗太拼命。李商隐说他:“恒从小奚奴,骑巨驴(一种马),背一古锦囊,遇有所得,即书投囊中,及暮归,太夫人使婢受囊出之,所见书多,辄曰:’是儿要当呕出心乃已耳!’”他几乎把写诗当成生命,即使生在现在,也很难办。他虽然热衷做官,却不会写积极向上的颂诗,能否被体制养起来,也是个未知数。

但好的文章,好的诗歌,都应该这样用生命才能写成。那种快餐文学,歌功颂德的文学,是不可能传世的。

今天流传的李贺诗歌有两百多首,比他自己编订的要少一百多首。内容有慨叹现实不公的,略有公知气;但最有名的还是那些抒发个人情绪和奇幻性质的,艺术性极高,总的来说,就是想象奇谲,辞采瑰丽。虽然有时意思不好索解,但看句子的组合,仿佛就觉得应该是好诗。有人给它专门安了一个名目:长吉体。

我小时候特别不喜欢李贺的诗歌,因为他很少写近体诗,而我们普通人,从小接受的唐诗就是近体诗:平仄和谐,都押平声韵,四句或者八句一首,讲究对仗。逾越了这个藩篱,审美上就难以接受。而李贺的诗,大多是是古体,爱押入声韵,不讲究平仄对仗。意象方面,则险怪幽冷恐怖,都令儿童难以索解。

但年长后,突然有一天就特别喜欢了,而且觉得那种入声韵特别有味道,幽冷宁静的环境描写,也非常契合心灵。可能,我的心灵在生活的磨难中,已经潜移默化被洗礼了一回吧。李贺的诗歌不爱用流俗的意象,总是比较尖新。元代人孟昉说:“读李长吉《十二月乐词》,其意新而不蹈袭……二月送别不言折柳,八月不赋明月,九月不咏登高,皆避俗法。”写作,就是要避开俗烂,就是要给人带来一种陌生感。不懂得这个,就不懂得怎么写出好文章。

当然李贺的诗歌,也不是凭空产生的,杜牧曾经指出,他的诗歌有《楚辞》风韵,如果我们想起《山鬼》《招魂》那类楚辞,这么说,也不是没有道理的。

李贺的诗歌并不好学,有人说,宋人贺铸、周邦彦、刘克庄、文天祥,元人萨都剌、杨维桢,明人汤显祖,清人曹雪芹,都受到李贺诗的影响,但说实在的,就我个人的看法,不觉得。我倒是觉得,姜夔很受李贺的影响,他们喜欢用同样幽冷的词汇,我曾经写过一篇文章《李贺与姜夔》,阐述过这种看法,只不过词这种文体比较舒缓,掩盖了李贺诗歌中的峭刻。当然,李贺的诗歌意象更加颓废,除了幽冷,他还喜欢写老、死、衰、鬼、枯、颓等意象,言为心声,文如其人,也可见其内心的凄苦。

除此之外,蒲松龄写的《聊斋志异》里,有些故事的语言有李贺的影子,现在最记得的,是一首诗:

玄夜凄风却倒吹。

流萤惹草复沾帏。

幽情苦绪何人见?

翠袖单寒月上时。

诗出自《连琐》那一篇,是讲女鬼连琐和书生幽会的,前两句是连琐吟的,后两句是书生续的。我感觉前两句,有读李贺诗的感觉。当然,恐怕大家也不觉得。

当然,我个人认为,李贺的诗歌比之李白、杜甫,还是差一点。为什么?因为李白和杜甫不刻意为奇,却能横生波澜,意蕴浓厚;李贺却必须耽于炼句,汲汲避俗翻新。我一向认为,最上乘的语言,总是写起来带三分随便的。胡适曾说,英文写得好的,必须有三分随便。其实用母语写文章,要写得好,道理也是一样的。古人说:“长吉穿幽入仄,惨淡经营,都在修辞设色,举凡谋篇命意,均落第二义。”也是有一定道理的。

鲁迅和毛泽东也喜欢李贺的诗歌,鲁迅曾经专门抄过李贺的诗歌送人,还说“年轻时较爱读唐朝李贺的诗”,虽然他也讽刺过李贺;毛则专门把李贺的诗句嵌入到自己的作品,比如“天若有情天亦老”“雄鸡一唱天下白”。他还给曾经给陈毅写信安利:“李贺诗很值得一读,不知你有兴趣否?”不过我猜陈毅不一定欣赏。

他们的心态值得研究。

下面我们来读诗歌,第一首《苏小小墓》。

苏小小,是南朝齐时的著名歌伎,钱塘人,古往今来,关于她的诗歌吟咏不绝于耳。她喜欢乘坐油壁车,她的记载最早出于《玉台新咏》,其中收录了《钱塘苏小小歌》一首:

妾乘油壁车,郎跨青骢马。

何处结同心,西陵松柏下。

苏小小墓曾是西湖边的名胜,但文革前夕被砸烂。有关她的爱情故事,这首古诗里写得并不明确,只提到她喜欢坐油壁车,情郎喜欢乘坐青骢马,他们在西陵下幽会,永结同心。中国传统社会,重男轻女,但对美貌的女子,文人总喜欢意淫。历来大家都讥笑意淫这类行为,但我认为不但不该讥笑,反而应该鼓励。没有他们的意淫,哪有这样好的诗歌传世?文化的丰富,大概有一半要归功于文人的意淫。你不会意淫,你只会说些“男性凝视”“爹味”之类的政治正确名词,腐臭不堪,得意洋洋,你对文明有什么贡献?
1、苏小小墓

幽兰露,如啼眼。

幽兰上的露水,像苏小小哭泣的眼睛一样,湿汪汪的,非常可爱。

无物结同心,烟花不堪剪。

没有什么东西用来永结同心,萋迷如烟的花朵,也不堪剪裁。

草如茵,松如盖。风为裳,水为珮。

青草像茵毯一样丰润,松树像车盖一样亭亭;把清风当成衣裳,把渌水当成环佩。这是写苏小小的魂魄所依。

油壁车,夕相待。冷翠烛,劳光彩。

油壁车停了下来,等待情郎,一直等到黄昏。冰冷而翠色的蜡烛,发出奄奄一息的光芒。这是写苏小小的魂魄去会见情郎。把蜡烛的光形容为翠色,颇有恐怖气氛。

西陵下,风吹雨。

西陵之下,凄风苦雨,好不愁人。情人不会再来了。

这首诗名为《苏小小墓》,但又写了“油壁车,夕相待”的活动,显然是一首讲鬼魂活动的诗,只是这诗中的鬼,绝对不恐怖吓人,而是一副多情缱绻的形象。在诗歌中,苏小小的鬼魂依旧忧伤悲凉,经常啼哭流泪,她的泪珠像幽兰上晶莹的水滴。作者想象她人已逝去,但犹且思念当时的爱情,依旧记挂着和情郎在西陵下的约会。于是毫不犹豫出发,鬼魂在世上奔走,形象不能分明,于是在作者的想象中,青草、松树、风、水,都成了她的车马和衣饰。但到了西陵下,又能怎样?鬼火徒劳地空照,西陵寂寞,时间已经过去千年,往日的约定,对方哪能记得?你的鬼魂有这样的执念,对方则未必。千年之中,魂魄消散,物是魂非,令人忆想成劳。

也只有敏感的诗人,才会有这种温热的想象。如果世上真有外星人,我想诗人是第一个拍手欢迎的。他们希望有高科技,能让过去几千年来最浪漫的一幕得到回放。他总会想象,千年之前西湖的景象,苏小小到底长得什么样子,她的油壁车驶过,情境到底如何?万古寂寥的西湖边,所有的古树和山石,都看过那个香艳的场景,作者应该是很羡慕的。

这首诗全押仄声韵,又多是三字断句,读来音调急促,有如鼓点,衬托出诗人想要急切抒发的忧伤。且换韵频繁,显得心情很不平静。从“剪”换到“盖”,倒也罢了,毕竟前面已有四句。但最后两句“下”、“雨”还换一次,又戛然截止,显得随心所欲。韵字比填词还宽,也仿佛慌不择路,只图宣泄痛快的感觉,不管其他我以前不喜欢换韵很频繁的诗,但现在很喜欢,大概我也接近一个诗人了,心绪不够宁静了。

有人说,这首诗通过幽冷的描写,衬出作者火热的心肠,从火热的心肠中,透露出作者汲汲用世之心,他想为多灾多难的李唐王朝做一番事业,贡献才智。我觉得过分深究了,是一种不懂得作诗的外行观感,这种观感,颇流行于中国广大的古代文学史教授群体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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