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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云村》,一曲春风得意的悲歌

风流天下闻 梁惠王的云梦之泽 2024年11月01日 11:09
(这是一位朋友写的《紫云村》读后感,有上万字,可见她是真喜爱这部书。她的角度和其他人的书评不太相同,她比较关注《紫云村》的闲笔和语言,对故事的大背景根本不在意,我觉得有这样的读者是一种幸福。)

史杰鹏老师的长篇历史小说《紫云村》终于出版了,我买了新书,发到朋友圈,朋友看我总是卖力地鼓吹史老师的文章,笑话我没有获得大王赠送的签名本,我讪笑道,我只是热心读者,并不是为大王办事的小钻风啊。作者的义务是多写好书,热心读者的义务是多买多看多推荐。

我常给朋友推荐史杰鹏的历史小说,有的很快也成为粉丝,也有说不太喜欢,读起来比较吃力。我想那种有点吃力的感觉正是我喜欢的原因,当年读《亭长小武》,小武凭着一点草绳灰线,援引语词生僻的文法律令,抽丝剥茧,穷究不已,初看颇有些望而生畏,坚持看下去,却过瘾极了,后来看电视剧《神探夏洛克》,卷福推理时滔滔不绝,又细致入微,也是这种观感。

第一次看小武已经是十几年前了,后来又看过几遍,想到作者说写小武是用小说重写《汉书》,还是能回想起初读时感受到的那种力量和气魄。这种观感也不是人尽相同的,比如我新发的这条朋友圈下面,好几位朋友都说看不进去历史小说,这几位都是平常挺愿意读一些小说的大学老师,当然也有个别人现在已经沦落为张兰粉丝了(这是我和朋友的玩笑,她居然经常看抖音上张兰之流的直播)。

纳博科夫讲作家创作如同在无路可循的山坡上攀缘,他登上山顶,当风而立,在那里会遇见谁?是气喘吁吁却又兴高采烈的读者。作为读者,我喜欢这种奋力攀登的阅读快感。

1.时代:由汉到唐

熟悉梁惠王的读者会对他一系列汉代历史小说念念不忘。

在有的历史小说作者那里,时代背景无论秦汉魏晋,只是一个游戏般的设定,主角超级英雄般在里面纵横跳跃。即使有的作者可能会罗列大量的史料,比如彼时的官制、典籍、礼法、里坊名称,包括食物、器皿,似乎无不有出处,甚至会会附注许多条史书上记载的日期,但实话实说,那只能叫抄书勤奋,何况现在还有了搜索工具和人工智能,甚至不必勤奋就能抄到,这样的罗列,即使在许多广受好评的作者那里,也往往生硬做作。

而在梁惠王的笔下汉代的制度、律令、服饰,都清晰可感。小武生活的豫章天空低沉阴郁,小武奔走的道路上似乎时时回响着大王潭畔野马奔涌般的巨瀑声。

那一群汉代小吏,每个都像在真实的汉代简牍上镌刻下画像(说明一下:竹简上的字是写上去的,并不是真的刀刻进去),有时候看到博物馆和画册里车骑出行的汉代画像砖,会想到,小武、婴齐、陈汤、尹昭,也在其中,不是画像砖上那样敦实地驾着马车,而是一个个站立着,强健瘦削,挎刀佩剑,眉目深邃。作者说过为什么钟爱汉代故事:“一则我喜爱《汉书》之古雅质朴的文采;二则潜意识里我喜爱它的雄伟矫健和绝弃腐弱的生命力,它去古未远的历史风景,犹保存着真正的封建时代民风的质朴;当然还有它里面存活着的游侠义吏重然诺、杀身不惜的作风……这些都使我常常是读来、思来、写来,不尽感慨。”

《紫云村》写的则是一则中晚唐故事,之前常看连载,看到有读者询问为什么这次转换了历史背景,作者回复旅居日本,东京和京都,几步就是一个寺庙,很有唐代生活的气息,相较汉代,唐代留下的资料更多,比如长安城的里坊记载清清楚楚,里面住过什么人,有大量资料记载,唐代的墓志也提供了大量这类信息,会觉得比缺乏记载的汉代更有现实感。另外,作为一个在古诗词研究方面很有造诣的学者,作者认为唐代文教兴隆,有汉代无法比拟的文学遗产,唐代诗词歌赋是与现代人之间的一座桥梁。对于小说创作来说,中晚唐时代那种走向荒凉的悲剧感,唐传奇里浪漫的侠客故事,也都让写作者有更多创作冲动。

作者介绍过其创作方法:“在小说中融入一些一般读者比较爱看的元素,比如爱情、阴谋、斗争、逃亡……把这些内容融入到小说中去,让故事看起来更跌宕起伏一些。还有,就是通过想象,让历史故事的细节更加生动地再现出来。”小武、婴齐曾经遭逢巫蛊之祸、盐铁之议等大事件,张骥鸿也因为有知遇之恩的王守澄、郑注,一定程度参与到甘露之变中。

2.人物:宿命的小吏

《紫云村》的主角张骥鸿是个底层小吏。这是史杰鹏的历史小说中常见的主角身份,小武、婴齐、尹昭,莫不如是。为什么总是写小吏?作者在访谈中说“小吏位居基层,要跟各式各样的人打交道,他们既有底层的生活经验,又很可能机缘凑巧,会和上层发生联系”,作者自谦出身平民,熟悉底层烟火气息,写底层小吏容易敷衍故事。

其实我看不止于此。小吏不仅是一种身份,更是一种处境。

小吏的社会地位怎么样?有个代表人物——宋江。还在做良民的时候,宋江居然就预备了一份脱离父子关系的文书,为什么孝义黑三郎要担一个忤逆的罪名,因为当时做个小吏,“但犯罪责,轻则刺配远恶军州,重则抄扎家产,结果了残生性命”。因此《水浒传》说“为官容易,做吏最难”。

和宋江一样,史杰鹏小说中的小吏大抵刀笔精通,吏道纯熟,但不同于宋江早早结交江湖好汉,给自己找到了百十来个兄弟,史氏历史小说中的小吏满怀热情,还是要“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宋江也这样)。而平民出身,使得小吏没有办法阶层跃升,即使小武一度做到京兆尹,也会被真正的权贵播弄于股掌,卷入宫廷斗争后,即使才智足以力挽狂澜,命运也注定如草芥。

张骥鸿是神策军兵曹参军,勇力过人,徒手将驴车拎出了泥泞,京城名妓霍小玉目睹这幕,命情郎李益写诗歌咏,因为才子李益的诗作,张骥鸿获得上司王中尉赏识,出任盩厔县尉。盩厔距离京城不远,县尉职份不高,却是出身贫寒的张骥鸿儿时能见到的最威风的官员,遂了自幼心愿,大概相当于从武警部队转业到了京郊做常委,无论在什么年代,都是比较愉快的。

这个快乐的单身汉,谦逊善良,仗义疏财,出身行伍却颇能吟诗作文,家境贫寒却出手阔绰,身在官府却能体恤贫苦,在盩厔干得风生水起,屡获贵人赏识提携。

可是小吏的宿命是他无法摆脱的。

求娶霍小玉,时时有一个出身高贵的李益让他自惭形秽,即使对方容貌丑陋,人品低下,张骥鸿也完全没有自信。

初到盩厔,训练球队初露锋芒,获得众人钦敬,也获得上司崔令的女儿崔五娘景仰。崔令虽也赞他能干,却唯恐寒门庶族出身的骥鸿觊觎自己的女儿,即使而骥鸿丝毫无意于五娘,却也不得不忍受崔令的冷眼,盩厔的职事瞬间就不香了。

这样的挫折在贵人王中尉失势后,更是接踵而至。骥鸿过去的对乡邻的和气、对百姓的善良、对上司的谦逊、对恶人的隐忍退让,都成为被构陷的罪证。这自然是人性之恶,却也还是被小吏身份决定的处境。

张骥鸿这样的小吏,得了贵人提携,自己既有才学又刻意巴结,似乎一度能青云直上穿绯戴紫。可只一个小小的波折,命运就急转直下,几度更换姓名,流亡投靠。如许浑说过“我知大郎性情豪爽,阔略大度,又小心翼翼,尽量不得罪人。但这世上的人,是你小心谨慎就能避免的吗?”

神策军的兄弟赵炼后来看到骥鸿身陷囹圄,口中怜惜骥鸿与吕布一样才华盖世,其实怜惜的大概是骥鸿先投靠王守澄,后认郑注为义父,不免也有点“三姓家奴”。

这简直是当代解构的“中产”,一度似乎可以高喊“努力奋斗”坚持996就能财富自由,转眼却裁员失业背负房贷车贷无路可退。跟个人资产积累多少有点关系,但困境是永恒的。如果从这样的困境里去思考张骥鸿一路的选择,就水到渠成了,无非是打工人寻条活路,因为除了自己的劳动力,一无所有。

我觉得通俗故事常写英雄如何克服困难,而好的故事会写,英雄如何摆脱不了困境。

3.传奇和世情

跌宕起伏的故事、古朴典雅的语言、俯拾皆是的典故、饱含趣味的思辨,向来让史杰鹏的历史小说有别于市面上一般的畅销历史小说,兼具文学性和可读性,《紫云村》同样如此,兼具了历史小说和传奇故事、世情小说等多种特点。

传奇自不必说,张骥鸿掷驴得官,获赠信鸽,天降横财,溷藩险逃生,林中伏野猪,削发为僧,郑注赏识,数起数落,这个唐代故事里,处处是传奇。其中无端出现的神秘新妇阿琼,仙游寺云雨,更仿佛是唐传奇中演绎过的故事。这些也是作者在本书后记仲所谓唐传奇的“邪性魅力”,有一种横冲直撞的蓬勃之气。

然而这些故事又笔笔落在实处,朝野人物、城乡市井、当时风物等世情都作了生动描画。鲁迅先生讲“世情小说”是“记人事者,大率为离合悲欢及发迹变态之事,间杂因果报应,而不甚言灵怪,又缘描摹世态,见其炎凉”。梁惠王早年有一本散文随笔集《世情薄》,这个标题能概括他的许多作品,比如《旧时天气旧时衣》,比如《户口本》,写少年时代的家乡往事,较少温情和敬意,反而多刻露而尽相,幽伏而含讥,只因那才是真实。

《紫云村》同样如此,里面最生动的世情描写来自张骥鸿熟悉的乡间生活,得到有望提拔的许诺,张骥鸿一日看尽长安花,回家过年,左右相亲齐来探望,十几个庄户杀猪宰羊,钳鸡毛剖肥鱼,饭后大家齐颂《守岁诗》:“岁阴穷暮纪,献节启新芳”,一派喜庆,唐代新正习俗如在目前。

邻居大春不愿花钱免劳役,挖河工冻伤双脚,张骥鸿答应升迁后提携他到官府做事。这种松散自然的世俗景象里所包含的人情之常,似乎千古未变。

这样的画面还有几处,最动人的是和许浑相交相知,无论是冬寒料峭还是春光骀荡,张骥鸿与许浑谈诗论道,竟由一个初通文墨的武人成为渐悉官场关窍精通判词的文士,和许浑吃酒饮宴,为许浑的儿女做秋千架,故事仿佛偏离了张骥鸿求偶、求官的主线,只有缓慢流逝的一寸寸光阴中的日常。然而好的小说不就是这样?《金瓶梅》《红楼梦》,都因为这些舒缓琐碎的细节而动人。

深谙世情小说特点的张爱玲说过这些世俗人生的小事,“可以从无数各各不同的观点来写,一辈子也写不完”。在这些写不完的细节里,张骥鸿与老仆亲人般的信任互助,与许浑兄弟般的友谊,真实可感。

当然,足够真实就必然不可能一直温情脉脉,和煦如春风,写出“山雨欲来风满楼”这种佳句的许浑,地道的君子之风,可是他在银钱上却极为悭吝,个性清高狷介,在前程上却也不是毫无额外的期许。尤其令人不忿的是当张骥鸿被诬陷,官府罗列其罪状时,最重要的一条居然是邻里兄弟大春诬告他不孝。斗鸡主人、果农、周松等人的落井下石,李商隐的冷漠,更把世情之薄之恶写得淋漓尽致。

4.结构和视角

好像是从《赌徒陈汤》《鹄奔亭》开始,作者开始放弃小武和婴齐时期的传统章回体写法,在熟悉的历史题材中,尝试更具文学性的结构创作,到了《楚墓》《刺杀孙策》,更用很明确的复调叙事、多线条推进的方式,古今互文、加入楔子,以此来建构更为立体的故事结构。

《紫云村》一改前几部小说的尝试,是一个回归,回到了讲述一个故事的轨道上来。《紫云村》并不像许多历史小说那样,以一个历史事件为中心,刻意安排许多人物围绕着中心事件频繁奔走,而是有典型的流浪汉小说的特征。

张骥鸿得到贵人提携,从长安到盩厔,再到流亡,与霍小玉、阿琼、崔五娘的爱情主线是流浪汉的际遇之一,此外他结识了诸多僧俗官吏,文人武士,展开许多因缘际会。一个率真散漫的年轻人,因为不可控的风云突变,不得不几易其主,走上了一条有恩、有仇、有情、有恨,渐不可控的道路,春风得意似乎化为一曲高亢激越的悲歌。

流浪汉小说自西班牙故事集《小癞子》发端,中外都有许多佳作,包括《围城》,以主人公的流浪为线索,塑造出具有典型性格特点的主人公,将其生活经历和广阔的社会环境描写交织,以展现现实生活画面和社会底层人物的情感。在这样的叙事模式里,叙述视角必然是紧随主角的行踪,如何把故事全面立体地呈现出来就是一个相对困难的工作。

好的小说创作像一条河流,时而奔腾向前时而缓慢流淌,冲积出若干支流,产生许多枝蔓,然而终究东流去。

我认为作者在这方面做了很好的处理。《紫云村》多次用“冷子兴演说荣国府”的方式,请出不同人,用不同视角来“演说”甘露之变前的中唐社会。

首先是张骥鸿的视角,张骥鸿被陷害之前,是个快乐的单身汉,这个靠真诚和勇武,谋得前程的青年,只有乡间生活和军中经验,偶然时来运转更上层楼,看世界就更加充满正能量,因此这个时期的社会在他看来是比较清平向上的。乡亲们抱怨深受朝廷茶榷之苦,张骥鸿却说:“圣天子在上,总的来说还是清明的。诸位父老,像我这样的,不也做上了县尉吗?父老是看着我长大的,一无门第,二无才学。说明国家整体是公平的,有些困难是暂时的,最终大家都会过上好日子的。”即使如师如兄的许浑讲述了大量亲历亲见的朝野逸事,抱怨世道虚无,张骥鸿也是说:“十一兄,我觉得现在朝廷气象清爽,不至于那么差吧。” 这样正能量满满,若是旁人,以许浑的阅历怕要骂句脏话,可是他又深知张骥鸿的率真,只好鼻子里喷了一下气,说:“那是因为大郎你现在事事顺,唉,不说这个了。”

其次是老仆的视角。张骥鸿运气好,赴任之前寻到了一位堪称“长安通”而又忠厚世故的老仆。张骥鸿春风得意,毫不避讳自己出身神策军中,老仆却提醒主人不要多讲。作为久居长安的普通老百姓,老仆知道,“意气骄满路,鞍马光照尘,借问何为者,人称是内臣”的神策军无恶不作,强抢卖炭翁、霸占柚子树、拿絮烂的橘子换酒席……禁中侍卫是这样,市面上也好不到哪里去,百姓养驴租赁给贼盗,租赁的钱还要分贡给官府。百姓不是被盗抢,就是被官欺,匪过如梳,兵过如蓖,官过如剃,老仆眼里的这个世道不比任何一个最坏的时期好到哪里去。

何书记的视角。何书记是张骥鸿在军中的老师,博学多闻,自诩家风品节如竹,教育子弟,也颇以义为先,义利兼顾,算是识大体顾大局的中坚力量。何书记讲古,介绍河朔三镇的由来和归顺始末,割据的藩镇归顺朝廷,“初从战地来无物,唯奏新添十八州”,在他看来,是何等恢弘的盛世气象,至于其中官员的奢靡淫乐,百姓的民不聊生,在他看来却是小节了。

许浑的视角。许浑是小说中出场很多的人物,进士出身,颇有诗名,做官并不得志,这里只说许浑话幽州,作为何书记论河朔的对照。许浑做过幽州节度使张弘靖的幕僚,在他看来,藩镇和朝廷的关系并不是何书记所期许的那样,藩镇割据有其合理性,朝廷要求归顺的干预,却一味急功近利,所遣官员跋扈傲慢,作威作福,视边民如草芥。亲历幽州兵变的许浑,比较何书记对河朔的论调,无奈地说:“可见人带有立场,是不能客观的了。”

要把浩大的背景讲好,不是容易的事。《水浒传》一个一个好汉横冲直撞进故事,个个见到宋江纳头便拜,要控诉遭遇的不公,有时候都不免显得过分鲁莽和生硬。《静静的顿河》格里高利一会儿投入红军,一会儿倒向白军,也常让读者一头雾水。张骥鸿的亲历和见闻,老仆、何书记、许浑的讲述,再加上不时出现的王守澄、郑注、李训等朝中要人的对话,特别是与何书记和许浑的两段夜谈,互为参照,多重视角中,将世俗社会的多重景象、盘根错节的朝堂关系、藩镇矛盾,条分缕析,清晰地再现宏大复杂的历史场景,这无疑需要相当扎实的史学和文学功底才可能完成。

5.语言:典雅和率真

史杰鹏老师的小说语言是别具一格的,简练、典雅、质朴、幽默,作为一个对语言要求比较高的读者,我一直认为这在当代作家中是很少见的。

前面说过,作者认为唐代文学诗歌比前代昌盛,因此这个唐代故事里不可避免地时时出现歌诗。有时人诗作,比如白居易、张籍、元稹,张骥鸿熟悉并学习他们的诗歌,也有小说里出现而实有其人的许浑、王建、李商隐,张骥鸿与他们屡屡攀谈,引用的诗词完全融入文本中,自然得仿佛背景音乐,既能说清楚本事又能衬托氛围。

“瑞光寺赏菊”一章,许浑和澄照和尚说笑“和尚是释教中人,如何老引我们儒家经典”,澄照说到“陟屺寺”见闻,寺名出自《诗经》,出家人万物皆忘,也会思念母亲啊。这是一段很寻常的谈话,我却想起在安吉灵峰寺,看到藕益大师寄母书。藕益大师的故事我很早就听过,可是我偶尔度假去到灵峰山下看到匾额,才会记起这是大师道场。在普通人要努力才能记起来的一些典故,好的作者可以随手拈来。

再比如“宰相必起于州郡,猛将必发于卒伍”不知道被多少人引用过,听上去都像借过来修饰文稿装点门面,可是张骥鸿向李商隐剖白时说出来,自然得和说白话一样,不用反倒不够、不贴切。

和李商隐对谈柳枝诗序,那种考证功夫会让读者想起《楚墓》的“金匮”,然而和故事更加契合。

至于张骥鸿自己的诗作,也体现出了作者的语言能力(不是说诗词水平),比如张骥鸿得意时,肥马轻裘走在安街头,在老仆的鼓励下尝试写出“走马过街巷,春风逐络缨。纷纷回首者,谁识我心情”,真写出了恨不得要拉横幅夸耀的得意。到后来失意,与庸俗的同僚联诗,模仿王梵志的白话,写下“世间有才人,三五玩秋月。旁搜绮丽词,以饰蟾宫阙。谁知月中仙,笑我凡俗骨。争啮腐鼠辈,腆颜敢矜伐。一朝孛星出,身与名俱灭。”其愤懑跃然纸上。文学中的真实,是需要通过语言去塑造的,我觉得这些体现了作者对于真实心境的塑造能力。

语言的真实生动还体现在许多画面的构造上。有单相思的画面,“傍晚时分,罢了晚衙,回到自家院中,张骥鸿看着西方夕烧云彩,像火一样。庭院中绿竹猗猗,松树苍翠,地上绿草冪离,点缀着无数的野生兰花,在春风中摇曳。张骥鸿见状,忽然觉得不胜凄楚,有一种很难过,又很享受的感觉”。把张骥鸿那种莫可名状的情绪写得很具体。

也贡献出很搞笑的画面,比如终南三虎被暴揍一顿,被问怎么如此不禁打,汉子两眼蓄泪:“你倒问我,却不知自己下手忒狠些。”又一段,孔目官被打后,好久才一病一拐过来,头肿得像猪头一般,赞道:“少府君好力气,只是这地夯得太硬,卑吏刚才这一摔,魂魄好像离开了一阵,故此半天不得过来拜谢,望少府见谅。”流氓并不一意孤行,反倒闻过则喜。这些都像易卜生喜剧片段,可以剪进短视频的。

当然,审美是很个人的事,所以不能说必须要有一定审美能力才能够欣赏史杰鹏的文字(当然也可以这么理解,哈哈)。不过正由于质朴幽默,他的语言也经常会有一种逼真而离奇的粗糙和天真,所以反对者也完全可以反对。

6.思辨的趣味

作者在后记中说起这本小说的主题,似乎没有什么主题的升华。本身作为一本历史小说,前文所说传奇的故事、生动的人物、历史的质感、趣味的语言,都远超过某些大话炎炎,动辄要立志拯救苍生的作品了。何况还有许多机巧的思辨。

比如张骥鸿被京郊无赖讹诈,自我宽慰就当是为下辈子积德了,朋友赵炼不服,反问:“那些有钱富贵人家的,哪个供奉佛祖不比你勤,不比你奢侈。俗话说拿人手短吃人嘴软,佛祖我便不信他真是铁石铸的,不知好歹。”再如张骥鸿认为小人物不必关心高层,许浑不同意:“上面人物打架,必然祸及下面无辜。就像两牛顶角,没准就踩死了很多蚂蚁。牛和蚂蚁无仇,但它怎么知道呢?就好比汉代,文帝在位时,大家都有肉吃;武帝在位,就户口减半。难道生在武帝时的百姓就都有罪?”

更有意思的一段也来自张骥鸿和许浑的交流,张骥鸿背诵书判拔萃,不理解诸多文判为何要刻意繁缛,许浑一番解释后,张骥鸿一拍脑袋道:“我明白了,做官是淘汰考试,不是能力考试。有能力者多,若都选拔上来,百姓养不起,人浮于事;若是淘汰考试,则需要几个官吏,就选拔几个官吏,只需要在考试难度上做文章,不管实用与否。”把这段话拿来思考现在的教育和各种考试,真如醍醐灌顶。

后来还有一段张骥鸿落难后改换姓名与故人重逢,得知没有被告发之虞,感到一阵喜悦和轻松,细想起来:“这种喜悦,并不因得了什么好处。看来要让人喜悦也容易,只需不断给他设置一些小麻烦,然后把这些小麻烦一个个清除,喜悦就纷至沓来。一年有十二个月,假如每月都找个借口,扬言扣他一些薪俸,最后又告诉他,这些都是误会,不用扣了。那么,他就整年都会沉浸在喜悦当中,即便一文薪俸也没有增加。”这种身处泥淖中而生出的可怜的喜悦,更是让人叹息。

这些思辨散落在小说的各个角落里,精通世故却保有天真,有张骥鸿的疑惑,也有他的洞察,都不同程度体现了作者的认知。

7.人生体验:爱情和友情

前面说过作者曾自称《紫云村》是一部言情小说,张骥鸿痴迷霍小玉,向壁苦思的单恋得不到回应,期待与苦闷的情绪足够他写出几首好诗。从婉拒崔五娘到云雨仙游寺,是一个得意到失意的过程,这个流浪汉有了一定的成长,少年鲁莽气质渐淡,悲壮豪迈气质渐生,与五娘分别之后的失落真切可感。再逢阿琼,他们有身份禁忌,一个逆旅新妇,一个假出家的和尚,却在相互的试探戏弄中,写出了我认为是史杰鹏历史小说中最好看的言情片段。

小说的结尾,比红线女还要传奇的阿琼对张骥鸿的感情颇有一番嘲弄,张骥鸿解释无端为霍小玉迷醉,大概是因为觉得霍是自己的福星,“定能旺我”,阿琼笑道:“乐户之中,菟丝之质,只能缠缚乔木,安能旺你?”嘲笑张骥鸿纯粹是见色起意。这段话看似理智,不过感情的事,见仁见智了。像那些无端收梢的唐传奇一样,阿琼这样的奇女子结束了张骥鸿的爱情流浪,让人遗憾。

比爱情更动人的是友情。故事开端,春风得意的张骥鸿看一切都很新鲜,因此他遇到高傲的许浑,并不介意这个同事性格狷介,以诚相待,许浑洞悉官场的种种潜规则,却表现出了真正的文人最高贵的品质,对世事洞若观火,但天性不允许自己陷入那种庸俗之中。

在两人的对谈里,时时能看到许浑对张骥鸿的欣赏、引导和祝福。讲到朝廷秘辛,许浑道:“要知道这些险恶,才能做好官。当然,我知道了也做不好,你知道了却也许能做好。”讲到前路如何抉择,许浑笑:“这我不能帮你决定,如果我擅长做官,不至于这个年纪还做县尉。兄弟,你就按照自己的性情来,我觉得做官能够做好,是学不来的;跟着本性去做,就是天意。”——懂得你的全部、欣赏你的优点、祝福你的前程,这应该是最好的友谊吧。

友情也出现在张骥鸿和他人的交往中,虽然可能不如和许浑那般相知相惜,但也足够值得珍视。比如曾有过节的典狱,几次冒险传递消息。比如只有一面之缘的王越王子将,追捕时放张骥鸿一条生路。比如神策军中的故人赵炼,多次维护,哪怕有时候遗下祸端。再如菩提寺的圆通和尚,在张骥鸿落难,最为消沉沮丧时点化,“若那人还在,怎敢妄言菩萨不灵呢?只有盖棺之后,才敢断言吧”,让他心中登时燃起一阵火苗。

8.诗歌的时代

张骥鸿命运的齿轮是随着李益的诗歌传播开始转动的。到得紫云村逆旅,长安城的诗歌已传到了郊区的小旅店。逆旅、寺院的墙壁上随处可见时人诗作,每首背后都有当时诗人白居易、元稹、王建的影子。逆旅遇到的三个粗俗的无赖儿郎,居然每人背后刺青了一首诗歌。老奴讲述时事,暗合唐人诗歌对社会的各种讥刺。张骥鸿为了追求霍小玉,也像模像样学起作诗,有一首竟被四处传唱,俨然高于李益。

这种处处可见歌诗的写法,在其他小说是很少看到的,于《紫云村》中却顺理成章。一则,诗歌堪称唐人的生活方式,前朝李杜,当朝元白,歌诗广为传唱,人人能咏。二则,作者史杰鹏精通音韵,具备其他历史小说作者欠缺的古文字和古典文学修养,他的《悠悠我心》和《诗经》以及系列古典文学网络课程,在读者和网友中有广泛的好评。

这本小说还有一大看点,是张骥鸿与人论诗,可以看作是作者文学观的集中表达。

许浑作为诗人,有一首“溪云初起日沉阁,山雨欲来风满楼”,无论在这部小说里,还是故事外,这都是恒久流传的经典。小说里许浑称赞骥鸿神力,投军杀敌前途不可限量,而张骥鸿说“文人就像绘画,武人就像音乐,各有所长”,他更发挥道“长安有不少天竺、新罗、日本来的请益僧、学问僧,来我中华学习,不仅仅是学习佛法,往往也被李巨山、白乐天、张文成等人的诗歌迷倒,他们到处抄录,传回本国,让本国人对我们大唐新生羡慕”,所以文人的诗歌就像画,无论多久,后人都可以看到,为之沉醉,至于武人,“固然雄壮,但后世看不到,如乐曲终了,只能听人评说”,想象其风采。所谓文化影响力,文章不朽,张骥鸿很形象地绘画与音乐表述出来。

不同人对诗歌的欣赏是不一样的,何书记欣赏的“人歌小岁酒,花舞大唐春”“楼观沧海日,门对浙江潮”“阊阖晓开铜漏静,身当受册大明宫”“初从战地来无物,唯奏新添十八州”,无不是气象恢弘。诗都是好诗,人也可能是好人,但隐隐让张骥鸿无端愠怒。

这些气象阔大的诗是别人写的。张骥鸿诗情涌动的时候,总是在那些云烧天际,兰草绽放,不胜凄楚,有些伤心,又有些享受,想哭,又想笑的时候。

“乔装苦行僧”一章,竟有机会和圆通和尚论起文艺。书里庸俗巴结的僧人有几位,这位圆通师傅是位有道的苦行僧,他说文艺和苦修两不相妨,只是文艺好的人,不要让他做大官,因为“文艺是披肝沥胆的事业,而人精力有限,花了时间在文艺上,政事多半就不上心了”。别说张骥鸿醍醐灌顶了,可能许多读者都颇为安慰。

张骥鸿更有一段与李商隐的相遇,得以让读者重温那些萧瑟清旷的诗境,若有若无的情愫,如丝如缕,无穷无极,撼动心魂。粗俗的无赖三兄弟精明世故,一眼看破,元白能写好诗,也能做大官,但李商隐这人诗作得极好,官却不可能做大,因为他幽邃的风格像镇日生活在梦里,“做官是睡觉都要睁一只眼的人才能做好的”。

至于后来到了郑注军中,凤翔镇中秋,郑注属下一群文人雅士良夜诗会。这时候的张骥鸿已经遭遇了暗杀、通缉、流亡,哪还有半点诗情陪这帮骚人墨客吟诗作赋。他冷眼看这几个惺惺作态的诗人,对比王梵志浅近的俗话诗句,忽然意识到那些满腹诗书的人“大多没趣,心灵里没有诗”,可是又喜欢写,必须写,“只好从前人的歌诗仲生吞活剥,堆砌典故,他们不叫诗人,他们写的只是一种形式上叫作诗的东西,并不是真正的诗”。

从有诗,到没有诗,就像张骥鸿的故事,从春风得意,到悲歌一曲,真让人怅然若失。

一本连载了两年的小说面世了。作为热心读者,我常在连载中留言称赞,作者问有什么批评吗,我就会很僭越地想起“子曰:回也,非助我者也,于吾言无不说”,哈哈,人对喜欢的文章就是这样。

所以有的朋友不喜欢看历史小说,这自然是人的喜好倾向,不能干涉。但是如果只是认为历史小说在故事上不脱窠臼,文学性思想性上也不能超越,那我要再次推荐史杰鹏的历史小说。拿《紫云村》里郑注的一段话来表达我的想法,“年轻时候,有一次得到一本书,我如饥似渴地读,当时我想,如果没有得到这本书,我还以为自己每天依旧很充实,其实不是的。只有得到那本书,我才会领悟到,在得到它之前,那些日子是多么浑浑噩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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部分公号读者网友翘盼的长篇历史小说《紫云村》正式出版,下面是购书二维码链接,点击文末海报上的二维码,就可以进入购书页面了。有三种选择:1.限量签名本。2、刷边本。3、普通本。有些网友留言希望我多写小说,我也想,所以希望你们多帮忙宣传,只有卖得好,我才有多写的底气。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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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惠王的云梦之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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