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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几年来有关小说的思考

风流天下闻 梁惠王的云梦之泽 2024年11月24日 14: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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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一个作家朋友说起她认识的诗人劣迹,真是难以置信。我想象不出世界上有那么卑劣的人。正好我昨天做梦梦见自己正在写的小说人物,这个人物经历了太多的苦痛,却没有变坏。梦中有个声音告诉我:“你塑造得很失败,他不可能不变坏,你这部小说中竟然没有一个纯粹的坏人,也不够真实。”我立刻很焦虑,我怎么能把他写坏一点?大概因为我自己不够坏,难以想象真正的坏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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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午吃饭时,日本信州大学的阎老师问我:“你现在在写什么小说。”她在大学教日本中文系的学生细读我的长篇《户口本》,并翻译了近一半,很想知道我的下一部小说是不是符合她口味。我说:“已经写完了初稿,是一部讽刺知识分子的小说。”她当即啊了一声:“中国的知识分子地位那么低下,你还写小说讽刺他们?”又说,“日本的老师都很有社会地位,你再怎么讽刺他们都无所谓,因为动摇不了他们的地位。但中国的知识分子,都很可怜啊。”言下之意,就不要雪上加霜了。我说:“中国很多知识分子虽然可怜,但也可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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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夏目漱石的《我是猫》,经常能看见熟悉的地名。比如他写到源觉寺,就是原先所住的地方附近。说是这个寺庙供奉阎王,给阎王供奉的食物是蒟蒻,查了一下,就是魔芋。猫猫说,这个寺庙,学校带我们参观了的,又叫魔芋寺。原来如此。不过夏目漱石《我是猫》写得真一般,不能叫小说,也就是自传体性质的随笔,东拉西扯,矜奇炫博,句子的比喻都很糟糕。我不懂为什么算名著,也许日语原文有它的文体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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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写《孔融和东汉人民群众》这部比较繁复的长篇,我对小说的认识提高了不少。我意识到绵密的细节比结构更重要,再来看一些名著,就有平视之感。在我的眼中,好小说又减少了一些。评论家不好做,有时候要亲自上场写作,才能知道甘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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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婆说特别不喜欢看水浒,好暴力。也不喜欢看武侠小说,能说清楚的事偏不说,动不动就打。我说我知道你喜欢看言情。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说,琼瑶的小说不也是能说清楚的不说,动不动就闹吗。她说:“我不看琼瑶,看得比较多的是席绢,岑凯伦也看。”我不知道怎么评价席绢,因为没看过。在我青少年时期,家里没书,经常去我二伯父家找书看,他喜欢阅读,曾在他家找到过几本琼瑶,一两本岑凯伦,都看了,感觉岑凯伦比琼瑶还低级。没找到过席绢,所以从没看过。而过了那个年龄和时代,我不可能再去找来补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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猫猫自从上了补习班后,了解了很多博物知识,比如我们都纳闷为什么家里浴缸里的水放到第二天再加热,有时就会加热不均,她马上回答:“这我知道。”然后就给我们讲了一通原理。看见什么花花草草,她也会显摆,给我们讲解是什么学名。刚才又自己慨叹:“光的速度那么快,岂不是它旅行的时候什么也看不清?眼前只有白茫茫一片?怎么才能让它的速度慢下来呢?如果光速更快,是不是就会有时光机?我觉得这些教材资料上没说清楚,满足不了我。还不如柯南讲得清楚(指日本流行的柯南讲科学漫画读物)。”日本小学生真的很博物,怪不得通俗小说题材那么丰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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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的传统叙述要出彩极难,需要极强的语言能力,长篇的话还需要博学和深思,这对一般作家来说,都是不可逾越的。于是只好在形式上下功夫,希望以陌生感邀宠。如果真能创造一个独特的形式,确实能触到一些传统写法无法到达的旮旯,但我觉得已经非康庄大道了,更何况很多作家搞的形式都是假形式。
8
“倘若米西芮里真的放弃革命,一心只想与她厮守,他就马上变成一个乏味的人,如同堂·里维欧之流。”好惊讶,我在上大学时写了一部中篇小说,也是这样的主题,真是思想暗合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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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不懂有什么逻辑在内。我想写一个荒诞小说,一家造纸厂遭到进步主义者冲击,不许造白纸,说是种族歧视。造纸厂只好和墨水厂商量,它造黑纸,墨水厂造白墨水,开始民众很开心,但很快墨水厂又被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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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晚上我在修改小说,写的是夕阳西下,主人公父子逃到一个山间茅屋投宿的场景,我自己有点毛骨悚然。她们母女早睡得口水淋漓。睡着的人对醒着的人来说,没有帮忙抵御恐惧的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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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婆说她小时候特喜欢读书,但又没什么书读,一本书往往翻来覆去看,但《小妇人》这本书却死活读不进去,还向我推荐《大森林里的小木屋》,说我喜欢看这种的,我说,这类书最好看的是《神秘岛》,作者描写的人充分利用那个时代的科学知识在全世界冒险,太好看了。出版于1873年,清同治年间,中国至今没有人能写出这样的小说。《小妇人》我也看不下去,可见书是有气味的,一个人不喜欢那种气味,那就没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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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别尔是我最喜欢的短篇小说家,大概因为和鲁迅的风格有点类似,冷峻、阴郁。当然前者更残酷,或者说更残暴。后来我才知道他一直是个克格勃,就明白了。如果中国古代那些亲手凌迟犯人的刽子手会写作,其作品或许让人惊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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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猫在学校跟几个好朋友写故事玩,年少轻狂,“我感觉她们都不会写故事。第一是不会编,不会想,故事編得不自然。第二是写很多错别字和病句,比如这个日语形,不能用在这里,还有汉字,写错好多。” 妈妈很惭愧:“我也不会编故事,缺乏想象力。”猫猫说:“怎么没有想象力呢?比如一个老爷爷出去买菜,突然飞起来了,……这不就編起来了吗?”其实巴别尔和鲁迅都不会编故事。巴别尔说:“我没有虚构能力,我非要对一件事了解得完全透彻,了解了每个毛细血管,才能写出来。”巴别尔的从军日记被发现后,有人拿来和《骑兵军》对照,发现小说内容确实都是日记里写过的事件。对照后仍觉得巴别尔强大的想象力,估计是觉得小说里有更多的细节。但其实细节本来就是巴别尔曾经看到的,只是没有全部写在日记中而已。相对一般人,巴别尔更独特的只怕仅有强大的心灵感受力,这是成为作家的必要条件,至于强大的写作技巧,都排在第二位了。写作技巧的掌握,说不难也难,这跟从小受的教育有关。西方作家是早早开始了写作生涯,中国当代作家无论谁,写作其实都要到成年开始,在那之前,他们只会写作文。他们浪费了太多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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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邦的孙子有一次唱了一首种田歌,吕太后笑道:“你爷爷才会种田,你懂什么种田。”刚才猫猫问妈妈:“稻子几月份开花?”妈妈说:“这得问你爸爸。”我说:“我爷爷和爸爸都是稻农,但我真不知道稻子什么季节开花。我好像没见过它们开花。”看来我是个假农民。前些天我写小说写到里面的人物要种菜,具体怎么种我难住了。老婆说:“去问你爸爸。”我现在有点后悔小时候没好好跟着他种菜,写小说的人,最好学问比较杂,但我那时没想到我后来会写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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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小说的时候,我总是想象他们该长什么样。那天忽然看到一些古代的人物画,感觉借鉴他们会更加形象。这张画就当成故司隶校尉鲁峻吧,我给他的定位是无关立场,以利益为先,八面圆融的老官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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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曾祺的老婆是马来西亚出生的华侨,在香港念中学,后来跑到昆明念西南联大,和杨振宁做过同学,后来转西语系。汪曾祺曾经羡慕地说:“我要是有你这样丰富的经历,不知道能写多少小说。”这说明什么?说明不是你亲身感受的事,哪怕是你老婆,你也问不出多少能转化为文学作品的东西。一件事只有你自己亲历过,你才能有真切的触感,你当时的心灵感受,没有人能帮你代为迸发和储藏。“虽在父兄妻子,不能以移自身”。所以,采访永远不能成为文学作品。其实这方面,汪曾祺也有矫情之处,他做过右派,又得到江青赏识,经历也够丰富的了,可是他不写,浪费了不少素材。中国的文人大多胆怯,因此不能有壮丽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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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老师劝我:“不要放下学问,在词汇学和词源学领域,你的研究很有意义,你不研究,可能未来二三十年都没人研究。”我的学生劝我:“多写点小说吧,不要把精力和时间浪费在写论文这种小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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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想写一篇小说,短篇,枯坐了一晚上,却没写下第一句话。想写,是因为那个素材在脑子里印象深刻,很有触动;没动笔,是因为一篇小说必须有个灵魂,或者说主题,或者更技术化地说是切入点。我对自己的语言能力很有信心,只要找到灵魂,我可以写得顾盼多姿。但好作家和差作家的区别,不就在于灵魂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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朋友说文人写的小说,都有些矫情,钱钟书的《围城》也矫情。我说是啊,但好在钱钟书用深厚的学问遮盖了那些矫情之处,我很多朋友喜欢的木心、张大春这些人就做不到,学问不足故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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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国有一部写知识分子的长篇小说《斯通纳》,当时默默无闻,五十年后重版,竟然成了畅销书。小说其实蛮好读,写的是一个农家子弟放弃种地,考进大学获得博士学位,然后在高校任教的平庸一生。当时读的感受是,美国的知识分子太没有地位了,斯通纳(好像主人公就叫斯通纳,小说是五年前看的,忘了)跟父亲说去考大学时,父亲无悲无喜。成为博士任教高校后,父亲也无悲无喜。这要在中国,不得放鞭炮请客?之前不明白此书为何突然畅销,今天跟海外朋友聊起知识分子话题,突然明白了。这大概是美国知识分子话语权提高了的缘故,斯通纳这个人,在五十年前默默无闻,是因为当时的知识分子就是这种状况,大家也不奇怪;现在进步主义者知识分子的话语权增大了,斯通纳的平庸无闻,就会让他们无比怜悯。我这位朋友说,我知道人人应该平等,但我想到在美国,一个卡车司机也能和教授平起平坐,就感觉不爽,到了欧洲,想都别想。这是人性的弱点。大概就是欧洲比美国要左很多的原因所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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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小说有时跟写论文一样,有些人的论文故意引经据典,七绕八绕,想靠虚幻的“博学”掩盖论证过程的薄弱;同理,有些人的小说也故意东拉西扯,想靠虚幻的“博学”以及所谓“先锋”“实验”掩盖语言能力、讲故事能力的不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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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位网友问我:史老师您好,有个小问题,想请教一下您,您的写作经验很丰富,您要方便了可以给我回个信息,先谢谢了!我发现写作的时候,好像人有一种快感在里面,是这样的吗?而且感觉过去好像真的是从未来打开的,有些平时自己想不到的地方,在写作的时候,会有意无意的到达那里,挺快乐的。
我的回答是:的确如此。写作是一个让我们更充分思考的过程,就写论文而言,一些想法如果不写出来,就发现不了其中可能有漏洞。而在写作的过程中会促进我们思考,最后或者是更严密论证了这个想法,或者就是发现自己的想法还有很大问题,只能放弃。就写小说而言,一个好的情节点子可能让自己兴奋,但在写的过程中会发现实际上逻辑上无法抵达自己的预想,或者在写的过程中,一个偶然写出的细微情节就可能使故事逐渐偏离自己原先的“完美”设计(所以我对高阳那种事先能把各种情节完全安排好才动笔的写作方式感到特别奇怪)。另外,人物的性格也会让他自己产生自己的行动逻辑,从而偏离我的最初设计。因此小说写作和学术写作有相似之处,都是在论证自己的想法,只有完全抒情式的文学写作不在此列。在论文写作的过程中,如果不断发现证据在全面证实了自己的猜想,当然是很有快感的。而且经常会发现,在论证的过程中,一些自己完全没有预料到的疑难问题也奭然而解,那自然是爽意连连。在文学写作中,很可能发现自己催逼出了精致的细节,以及完全天才般的清词丽句,所以动笔非常重要。所谓小说的完成度比较重要,也是因为如此。理论上而言,我们每天可以炮制大量文字,甚至不乏可以写得惝恍迷离,有浓厚的诗意。但是没有主题的写作有巨大的智力欠缺,其主要呈现就是一些思维的断片,而没有主题。因此有人自称什么超现实意识流写作,我听了只好一笑。一些国内外所谓先锋实验的断片写作,其实也是装神弄鬼。而且我现在觉得,就像进步主义者一样,他们的那套话术确实很好听,但就像写小说想出了一个好点子,写论文闪过一个假想,真动手去作的时候,很可能发现它是一个虚幻的根本无法论证或者无法情节逻辑化的目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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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联作家巴别尔的《骑兵军》,是曾经让我惊艳的短篇小说集,读了很多遍,其实应该算是小说化的散文集,语言特别好。巴别尔是在敖德萨出生的,现在应该算乌克兰作家。海明威说,看了巴别尔,我觉得我还可以写得更凝练些。我个人觉得海明威写得比巴别尔差远了。人家巴别尔是真的凝练,你的是单调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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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不久我看考古发掘报告时就在想,“根据骨盆测试,墓主是男性…”,尸骨会不会突然坐起来破口大骂:“男性你麻痹,老子是跨性别……”没想到现实中左派还真这样。这个大变革的时代,是小说家的乐园,但太多的家伙每天都在炮制着上个世纪流行的所谓“政治寓言”之类的文字垃圾,洋洋得意,对现实的变革无动于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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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写小说累了的时候,会想:“读点学术著作休息一下。”但读学术著作累了的时候,绝对不想写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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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个人都有深厚的历史,美国作家沃尔夫的《天使望故乡》里,写到一个骨瘦如柴的痨病老处女,存了些私房钱,一心巴望着嫁人。最后嫁给了一个比她小十岁的外乡人,但不久她就在一个深夜吐血而死,留下一千两百美元遗产。比起整部小说,我其实对这个女人的经历更感兴趣,她童年是怎么过的,是怎么患上的痨病,怎么存上的私房钱……我觉得好悲惨。她一定心有不甘,我喜欢探索心有不甘的人。但作者只给了她短短的五行字,就将她漫长的一生打发。说漫长是相对五行字而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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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曾祺也有一部长篇历史小说《汉武帝》的写作计划,但是至死也没写出来。我觉得汪曾祺没有这个能力,他不是能把文章写长的人。长篇小说有长篇小说的语言风格,汪曾祺的语言不适合,学力也难以应付。鲁迅想写长篇历史小说《杨贵妃》也没成功,鲁迅的学力够,但语言太精雕细琢,写长篇会提前累死他。金庸也对写出一部历史长篇小说念兹在兹,同样没完成,我觉得也是知道有些地方不好办,武侠小说里能使用的桥段,在历史小说中都没法用,这样就写不好看,金庸不能忍受不好看。都说金庸的文字水平高,其实也就比古龙高一点。你看金庸后来在《收获》发表的短篇小说,就知道他的文字水平了。但他真有編武侠故事的天才,再过一百年估计都没人能超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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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心目中理想的历史小说:1、有生动且新颖的故事情节。2、有追求文明的主题。3、有如描写目前状况的生活细节。4、有适量的但独特的风景描写。5、全书不但有情感,而且有情绪。6、语言偏古典,但又不掉书袋。7、能较好反映当时的风俗人情文化,但皆融合在情节中,不游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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