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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谜《紫云村》

梁惠王的云梦之泽 2024年12月08日 20:17
(这是又一位网友发来的读后感,说从前两天我发的《诗意里的大唐生活》那篇文章中找到了同感,于是写了这篇。从文章可以看出,这位网友读书也很广,至少对王小波很熟。一般来说,作者往往在寻找好的读者,很感谢这样的读者,激励我的写作。)

文学是学习用第三只眼睛看清此生此世,《紫云村》做到了这点。佛学认为贪嗔痴让人迷失在这个世界,但权力能源源不断地制造这些,在这个娱乐至死的时代更是如此,是以艺术家偏激起来会戏谑:世界已经精致得只等毁灭。当然欣赏艺术作品,不能如此主题先行,例如我们说《红楼梦》是一部清代政治缩影小说这样的鬼话,是败坏读者的阅读兴趣的。

那么,它吸引我的是什么呢?首先是它的戏剧节奏快如闪电。30多万字的小说,几个晚上就可以通读一遍。就像我刷到了一个热点新闻,我想进去一探究竟,然后根本停不下来,想快速了解关于它的来龙去脉,最后却发现,这是个永无止境的过程,可评论区却没有人将一件事情讲透,只得安慰自己:此事并不具备时代性,悻悻结束。

于是,我们痴迷于一些自以为是的慢节奏电影,沦陷于一些毫无思想性的文学,装作非常有哲理,非常深沉,在影视上就是一段段摄影风景长镜头,在文学上就是一堆华丽辞藻的堆砌。可人的思想是多维的,时刻会产生跳动性的俗念杂感。如果文字都像《古文观止》那样什么议论都要铺陈似的,就不会有戏剧了。这种思想自由的现代文学代表也不是没有,比如王小波的“时代三部曲”,节奏也很快,议论也很饱满,但他为了表现现代性用了流行的双线叙事,一会儿长安,一会儿北京,然后来一句:综上所述……生活就是个缓慢受捶的过程。这样写既拖慢了阅读的流畅性,失去了戏剧效果,还影响阅读情绪,也违背了他自己说文字要“轻快”的理念,虽然他时常有黑色幽默在做抓手,但整体感觉还是力不从心。《紫云村》不同,比如这样的对话:

许浑道:“也不能这么说。上面人物打架,必然祸及下面无辜。

就像两牛顶角,没准就踩死了很多蚂蚁。牛和蚂蚁无仇,但它怎么

知道呢?就好比汉代,文帝在位时,大家都有肉吃;武帝在位,就

户口减半。难道生在武帝时的百姓就都有罪?”

“关心了又有何用?文帝要即位是天意,武帝要即位也是天意。

假如在文帝时代有一人,他正在吃肉的时候,突然想到武帝很快就

要即位,将来就没肉吃了,于是伤心起来,眼前的肉也咽不下去,

又能如何?还不如不知道武帝即位不好,至少眼前的肉吃得酣畅。”

许浑道:“大郎,我就说嘛。你这人看上去不肯晓事,往往一

句话却说到点子上。我也关心不得,今天这是喝酣畅了,瞎扯一通。

继续喝,最好醉死了,眼不见,心不烦。”

作者将议论直接焊接在戏剧性的对话之中,不需要幽默,就治愈或者缓解了读者的政治性抑郁,不会忽左忽右,也不会因为想象的缺乏而去堆砌辞藻,从而主题先行,推断人物的正邪,牵牛一样牵着读者的神经,在文字里难以自拔,遑论文学。

其次是这部小说,历史年代感非常强,作者对唐代的行政区划,地理人文,乃至建筑、歌诗、马球、捕猎,清明节、中元节的习俗等描写可以说是举重若轻,阅读中充满了生活的质地,所以读起来非常接地气,不会像多数的古装剧和历史小说,人物都喝风屙烟,一味只是在装古。例如开篇作者介绍主人公履历:

张骥鸿是神策军的官健,曾经在南街的金吾卫中千过,因为表

现好,加之也确实能干,就被选拔进了神策军,起首做卫士,后来

做伙长,都做得很好,得了赏识,就被提拔为队正。他一向以勇力

著称,投石超距,超过军中最精锐的士卒一大截,在军中也有威望。

以上这些军职,作者是信手捏来,这不算什么,再如作者写佛堂:

进了佛堂,见堂屋构架华丽,四周白色帷幔下垂,地上铺着厚

厚的翠地红纹毯子,宛如青草丰茸,野花烂漫。铜炉里烧着檀香,

融融泄泄,芳遍全室,当真如吉人说的“燃目之绮,裂鼻之馨,既

共阳春等茂,复与白雪齐清”,不动声色,富贵无比。

一尊铜佛面朝西方,正面立着,面前一张大案,案前挂着一袭

袈裟,张骥鸿把《金刚经》恭敬置放在案上,跪下祭拜,一低头

看着自家的脚背陷没在地毯里,脱口而出:“美人蹋上歌舞来,罗袜绣

鞋随步没。”王建笑道:“张尉文武双全,刚听中尉说你的事,真是一

曲佳话。”

此段写主人公张骥鸿的神态和心理,用上的典故真是严丝合缝,不得不佩服作者的古汉语言修为。再例写祭祀:

接着祭神,门吏阡陌,井灶精灵、堂上、户中、溷边之神,包

括附近的鄠县,东南的蓝田、新丰,西南部武功、盩屋县境内的王

顺山、骊山、太白山、终南山、太白山神,都祭祀了个遍。张骥鸿

笑道:“我们每年祭祀他们,他们倒受之不愧。可是那么多人年年月

月祭祀,还是一辈子贫穷,这些神受大家的歆享,受得安心么?”

父亲说:“我等小民,还敢想这个?自家安心才是真的,若不祭祀时,

只怕一辈子贫穷都是奢望,还要死于非命哩。”张骥鸿道:“这等说,

那我们终于发家,肯定也不是祭祀之故。”父亲道:“可能只是祖坟

葬对了。”又仰头笑,“其实祖坟葬在哪,我都忘了。你大父是死在

战阵中的,连尸体都没找到。”两人相顾哈然,只感叹运命神秘。

山川地理,人文风俗虽一笔带过,但也做足了功课,以此为铺垫,引发了父子对话,“相顾哈然”,真的别有人文主义光辉。就连性描写都别具一格,:

我案花品,此花第一,

脱落群类,独占春日,

其大盈尺,其香满室。

五娘道:“你正是‘其大盈尺。”说完吃吃地笑。张骥鸿道:“你

笑什么。”五娘道:“没笑什么。总之,‘此花第一’,说的就是你了。

“那你是其香满室了。”张骥鸿悟过来,笑道,

“说起此花第一,你也第一。我是雄花,你是雌花。”

“雌花不是霍小娘子吗?”五娘又笑。

张骥鸿叹口气:“你也是雌花第一,她也是雌花第一。

“你想坐拥两朵第一的雌花,倒想得美呢。”

云雨惜别时,用典也有的放失:

弃置今何道,当时且自清,

还将就来意,怜取眼前人。

这样写磅礴情欲的汉语修为,一撮而就,毫不拖沓,的确有点像在读《红楼梦》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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