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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海告诉我的十二种宁静

梁惠王的云梦之泽 2025年01月03日 14:25

大海告诉我的十二种宁静


                 作者:熊淼江


某天,一个喜欢海钓的小说作家去跟海洋地质学家方念乔“海聊”,他带着一些文艺想象,听见方教授说他无法像《泰坦尼克号》里的船员那样用鼻子闻见冰山,竟有几分失望呢!于是,他只得记下教授说的不那么让人激动的小事,与大海有关的小事。


01

在布雷斯特,法国的西北角,有个当地同学开着他爹的小游艇带我们出海去钓鲭鱼。船把海滩和花岗岩海岸甩远了,那片蓝灰色的海就对我这个客人收起了它的客气。游艇颠簸越来越厉害,船头下跌的时候,像夏天游泳的人在扎猛子。那位同学和他父亲都趴在船舷呕吐起来,哎呀,我记得他们的呕吐的样子是那么相像,一左一右,趴的位置都是对称的。


那天只有我钓到了鲭鱼,也只有我没有呕吐,我还记得自己满心宁静地站在船头,庆幸我这个从内陆甘肃来的人,居然不会“晕海”。这是成为海洋地质学家的第一关?我通过了。


02

多年以后,海浪把我从睡梦中晃下了床,迷糊中我抓住了上铺边缘的扶手。船舱甲板是凉的,清凉从脚板传到脑袋,我站着醒了,才想起来,这是在一片冰筏碎屑区,在北极圈附近。


如果你在北极圈待过一阵,就不觉得极光有什么稀罕的啦。在我们像一群水管工人,将数百根沉重的钻杆连接到一起的时候,在我们忙着从深海钻取岩芯、搬运岩芯的时候,它们一直在不远处的天空,我没什么心情去管它们是否好看,它们就只是宁静的极光,在告诉我们暂时没有风暴。


03

很奇怪,我的睡眠在船上一直很好,比在陆地上要好得多。


后来,有个写小说的年轻人跟我讲,这或许是因为我内心深处有一种“回到一岁的渴望”——现代心理学的奇葩发现之一。


一岁,那就是睡在宁静的摇篮里了。


要这么说的话,生命是在海洋里诞生的,那人类的基因里是不是都有“回到亿万年前的渴望”?


在云南腾冲的空树河,我寻找过二叠纪的鲕粒灰岩,在北大西洋,我们钻取过含底栖有孔虫的岩芯……我确实寻找过很多上亿年的化石。好吧,我可能真有那种无比悠远的渴望,你呢?


04

风浪巨大的时候,我听见海的声音是无休止的咣当咣当。餐厅的桌椅都是固定在位置上的,实验室的电脑、双筒显微镜、从深海采挖上来的岩芯……都是固定好了的,但你总能听见有个笨拙的东西在哪儿来回奔跑,不断地撞到墙和门,像惊慌的仆人。


北大西洋那个航次,我们的科考船有一个图案标志:日本浮世绘画家葛饰北斋画的那朵著名的巨浪。这巨浪把远处的富士山都卷进去了,似乎要打包带走它。


巨大的山和巨大的浪真是绝配。在法罗群岛附近,我见过十几米的海浪砸下来,也可以说是像一座座山直直地垮塌下来——不,法罗群岛那些远古史诗般的壮阔山崖是不会垮塌的,它们在巨浪的衬托下更让人心生宁静。


05

鹦鹉螺,它们就几亿年都没有变过,就好像有一群人几亿年都没有走出老家的那个小村子。


数学家从鹦鹉螺那优美的螺线里读出了黄金分割数。如果你看到地层里有成群结队的鹦鹉螺化石,你可以从地层里读出一场暴风雨,也读出了那场暴风雨过后的一片宁静,它们像一群智者悠然自得地漂浮在海面。


我得到过一枚鹦鹉螺的螺壳,看见它的年轻人总会问:鹦鹉螺可以吃吗?不可以的,这不是我吃剩下的螺壳。我倒是吃过法式烤田螺。


在巴黎,每当有法国同学请我去吃大餐,我最爱点的那道菜是焗蜗牛。它有淡淡的海鲜的清香,肉质像煮得不太烂的牛蹄筋,有个“嚼劲儿”。


06

年老以后,有朋友问我的心灵归宿地是哪里,北京?兰州?还是大海?我说不出来,但是,巴黎也应当是一个选项吧!


从巴黎的蒙马特高地可以俯瞰整个宁静的校园,一大片灰色屋顶,还有校园后边流淌的塞纳河,还有河边连连接接的旧书摊。


还有成群的鸽子从不远处的协和广场飞过来,它们给游客宠坏了,喂得肥墩墩的,它们飞一小会儿就得歇歇,疲累不堪的样子就好像我从当知青的甘肃河西农场飞了一万公里才来到这里——不,不止一万公里,而是几个世纪的距离。


那个农场离著名的夹边沟不远,也曾是关押犯人的地方,我们这些小年轻在那儿种小麦,种苞米,种西瓜,赶大车,有时跑到旷野,对着无知无识的戈壁滩发愣。


07

我知道,黑帮电影常常把公海描述成“自由自在、没人管得着”的地方。


在大洋的中央,在我们的科考船上,曾有一个研究放射虫的大胡子古生物学家,他的胡子连着鬓角,他还是个大块头,样子比船上其他人都要粗蛮。但是,开饭时,他抢跑几步,跑到我前边去推开餐厅的门,一只手把着门站在那儿口恭候我,我感觉自己跟派头十足的黑社会大哥就差一副墨镜了。


我跟他说:哎呀,你不可以这样,这过于礼貌了!


他是日本人,他的文化让他脱口而出:方先生,你是教授,我只是副教授。


他把这等级观念说得那么坦然。我不由得想到我年少的时候,一群要打倒校长和老师的青年说我是“保皇派”。如果时光倒流,这个古生物学家一看就是保皇派哦,他没给自己留一丝可以“狡辩”的余地。

还好,这里是宁静的公海,这里没有狂热的漩涡。


08

对了,枪!


在船上,我们都发了枪。那是在离巴拉望海峡不远的地方,船上的安保人员教大家怎样开枪。


我记得一本什么小册子上说,浪高了,海盗们的小艇颠簸到浪峰上,将落未落之时,会有一个小小的停顿,那会儿你扣动扳机,更容易打中他们。


海盗没有出现,我没有得到开枪的机会,但我一直记着那个小册子对海浪的描述,那语气像在告诉我们一个小小的机密。后来,许多次,每当海浪把科考船颠得厉害,我就会安慰自己:


每一朵海浪都有一个小小的停顿,非常轻微的停顿,人的眼睛很难捕捉到的、片刻的宁静,也就是说,海浪并不是一直动荡不息。


09

有个朋友带着他妻子去冰岛旅游了,他在手机上问我:冰岛哪个地方的风景最好看?


啊,当然是整个冰岛!整个冰岛都好看、最好看!我告诉他:你应当想象自己身处大西洋正中间的那条中脊的顶部,想象自己在高山之巅。


再细致的想象,我是无法跟他言说的。


我会想象板块扩张运动、岩浆趁机冒出来,想象红色的岩浆在黝黑的海水中迅速冷却,层层堆积,跟古老的时间较劲;慢慢地,海水从黝黑变成了深蓝、淡蓝;接着,某一天,在正发生极昼的北极圈边上,超凡脱俗的玄武岩景观和看景观的人,一同跃出了湛蓝色的海面,咆哮的大西洋后退又后退,匍匐着,在山脚下的远处归于宁静。


10、

风景的宁静不是用眼睛能看出来的,需要心领神会。


我想起了那个胖胖的爱尔兰出租车司机,大清早,他送我到码头坐船返回英格兰,他礼貌地问我这一趟旅程是否玩得愉快。


我告诉他,爱尔兰和英国都是说英语的国家、都是岛国、挨得又那么近,没想到它俩竟如此不同呢!而且,爱尔兰还保留着爱尔兰语,它不是英语。


司机那张似乎没有睡醒的脸,一下子就绽放出了笑容。他告诉我,我这话真是说到了点上,也就是说到了他们爱尔兰人的心坎上。他说你有这样的发现,就说明你看到了真正的爱尔兰风景。


爱尔兰人如此郑重其事地强调自己跟英国人不一样。我想,只能用“没有哪两片海是相同的”来理解吧。


11

哎呀,痛风总让我想起自己曾尝过的海的鲜味。那一大盘又一大盘的、法国人说你必须生吃的牡蛎,那一条条必须在海水中高速度游啊游的金枪鱼。


美味中的美味在关岛附近,在马里亚纳海沟附近,渔民刚把金枪鱼从深海捞起来,就送了两条到我们的科考船上。


多年以后,我去医院治痛风,听见医生在跟另一个病人说:“你的尿酸盐结晶太多了,你看你看,你的膝关节内像下雪了一样。”


于是,我想起了在鄂霍茨克海进行古气候调查时看见的海上降雪。雪片在空旷的大海上显得非常细小,非常宁静,还没飘下来就失踪了。它们或许是降落到了我的体内?是的,在那次科考中途,我接到了两个我不会忘记的卫星电话,亲人在电话那头讲到了重症监护室、死亡。

12

我觉得中国最干净的海在西沙。我们一行三人登上西沙的一个小岛,分三个方向去考察。


我发现一片由珊瑚碎成的细沙,我在白净的珊瑚沙上躺下来看着天空。清澈又带一点宝石蓝的海水在我身边拍打着,这节奏简单的拍打让天地之间更显得宁静。


人类社会退到了那遥远的地方,这里只有天空、沙滩和大海,还有一个我。天空、沙粒和大海,它们都是永恒的,那我呢?


也许是海水的清澈渗入了我的身心,让那一刻的我无比清醒,我想到了死亡,如果死亡降临,我也并不害怕了。我想,如果时间足够久、在足够久的“后来”,地球上所有曾经活过的人,所有人类存在过的痕迹,或许都会被淹没在海水里,也就是说,淹没在永恒之中。


本文作者是个小说作家,此文是他写的一篇记叙人物的随笔。我跟他合作的写作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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