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娟：回家的路｜深读
摄影：杨建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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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读第006期，关于返乡的心情和路上的见闻。
未读君说：李娟是近几年来深受读者喜爱的一位作家。她用非常质朴的语言描写阿勒泰的生活，让人觉得新鲜有趣、亲切可爱。在《阿勒泰的角落》的序言中，李娟说读者写信给她，让她保持纯真与质朴，不要被城市和现实所污染。但她觉得，如果刻意为了 “保持” 本身就不再纯真。李娟放弃了我们熟悉的那些对立面，因而她总能看到不一样的世界。
今天选的这篇《回家的路》写的是李娟在冬窝子 “考察” 了一个冬天后的返回阿克哈拉的故事。李娟回家的时候已经过完新年了，而我却总是读着读着就产生这篇写的是 “春运” 的错觉。想了很久，大概返乡的心情和回家的路总是相似的吧。
再见，冬窝子。
二月下旬，扎达和热合买得罕兄妹俩就要离开冬窝子了，学校快要开学了。我和居麻商量了一下，决定和孩子们一起走。
今年天气热得比往年早，估计到了三月初就没什么雪了，没有雪，等于断了生命之源。所以今年整个牧业都会提前转移，至少得比往年提前半个月。而家里能骑的马只有三匹，居麻一家三口刚好够用，我总不能跟在驼队后一路小跑吧？
南下时，只有我和加玛驱赶羊群和大畜，马是够用了，而居麻夫妇是雇汽车坐过来的。可眼下，当初汽车拉来的重物几乎不剩下什么了：冰没有了，玉米等饲料也见底了，面粉也快吃空了。于是，不用再雇车了，装几峰骆驼就可松松绰绰地带走这个家。
我呢，就得赶在大家转移之前找到车离开。我可不想等啊等啊，一直等到驼队全出发了，家全搬空了，就我一个人呆在荒野里，呆在四面露出羊粪墙的地窝子里继续等车。—虽然居麻说，到时候一定会给我留一床被子一口锅、半袋面粉一把盐……
总之为防万一，我还是跟着孩子们一起走吧。
孩子们的车早在半个月前就联系好了。开学之前那段时间是沙漠里的所有黑车司机们的旺季，他们会沿途一家一家地打问有没有返校的学生。若一旦错过那段时间，再想找车，就得靠摸彩票的运气了……
确定走的头两天，我大大地整顿了一下自己那点可怜的行李。把一件毛衣和一条围巾送给了加玛，再把破烂不堪的裤子烧了，早早地穿上了唯一的一条好裤子。
加玛也要同去，因为在家照顾奶奶的姐姐和妹妹也要返校了，而奶奶的病却还没好，需要照顾。
加上隔壁的新什别克也要亲自送两个孩子返校。于是，我们这个牧场一下子要走六个人！能坐满一辆车呢。可不知为何，居麻却联系了两辆车，硬将大家分作两拨……对此，居麻解释得异常艰难。半天才搞清楚，他和两个司机都熟，想让两人都赚点钱……
这也罢了，他还郑重地叮咛，不管哪辆车先来，后走的那一批人都得守口如瓶，一定要装出一时半会儿绝不走的模样。真累……何必呢……但居麻正色道：“我们嘛，都是上山、下冬窝子的人，乱说话嘛，不行！都已经给人家说了嘛，要是人家真开车过来了，一看，又没人要走，传出去，谁敢再信你的话？以后你死在这里也没人来拉！”
是啊，在荒野里，承诺是多么重要的事！承诺不仅是对别人负责，更是为保护自己啊。尤其对 “上山、下冬窝子的人” ——生活动荡的人，孤弱无助的人——来说。
清晨，骆驼们出发了，羊群还在圈中等待。
然而我们守信了，两个司机却一点也不守信！等了一天又一天，一个礼拜都快过去了！
每一天的每一个小时里，都会有人爬到东面沙丘上远眺。总是没一点动静。
居麻和扎达也急了，父子俩轮流抱着电话不时向远远的铁架子走去，不停地拨打。
那几天明明风和日丽，不知为何却没一点信号！扎达在放羊以外（抓紧最后的时间赚钱嘛）的大部分时间里都爬在铁架子上没完没了地晃动天线。—这有什么用呢？又不是天线锅，偏一个角度就能捕捉到卫星信号。
最着急的是我，我真是非走不可了！实在没裤子穿了……身上最后的这条好裤子也开始四下挂破……奇怪，在沙漠里又不是在森林里，四下都是沙子，在哪儿挂破的呢？
总算有一天傍晚，电话打通了。这才得知，东面牧场刚刚有人过世。安葬死者自然比学生返校的事重要多了，于是司机甩下我们，拉了一整车吊唁的人走了。等再回来，得两天以后。
两天！我的裤子可坚持不了两天了！
居麻说：“车嘛，还是有的，他们说，明天就有一辆会从这边过路。不过已经坐了八个人了。你想坐的话，我给司机打电话！” —我若是同意了，那八个人一定恨死我。
想想看，原本只能载四个人的北京212小吉普硬塞进了八个人。那这八个人下了车还能分得开吗？恐怕都长到一起了。
我坐过的最挤的车是一辆乡间的中巴车，挤得人撂人，实在撂不下我了，司机就让我坐在方向盘边的控制台上。除我之外，控制台上还坐着两个人。我们三个人佝偻着肩背，背朝挡风玻璃，紧紧地面对满车挤得龇牙裂嘴的乘客。每当司机换挡时，就大喊：“腿！” 我赶紧抬起腿。等他换完挡，我再把腿垂下去。
总之，就这么糟糕。
上午暖和一些的时候，羊群走出沙窝子，缓缓走向旷野。
不只我在为裤子发愁，小努滚也伤心不已，这几天她一直穿着一个冬天都舍不得穿的红色新靴子，随时准备出发。她很怕新鞋穿旧了。
最生气的是扎达，每天又想出去放羊赚钱，又担心放羊的时候车来了，纠结不已。一到傍晚时分，看看实在没戏唱了，就恨恨道：早知道没车，不如出去放羊！
那几天早上嫂子骗扎达起床时，再不说 “有人来了” 这样的话，而说：“车来了！” 每次都很奏效。
而那几天沙窝子热闹极了！三家的女主人轮流摆宴。天气暖和又晴朗，邻牧场的妇女们频频上门做客。这一天轮到嫂子做东，她用熬茶叶的白色搪瓷高茶壶煮了一块肉，而且是用茶水煮的！煮出的肉像卤出来的似的，黑红黑红的。肉汤茶水喝起来也颇为古怪。我好奇地观察这一切—哪怕已经住了三个月，还是总会有新的发现，新的体验……居麻看我那么感兴趣，叹道：“等李娟回到妈妈家，一看，茶也没有了，馕也没有了，黄油也没有了……过几天再想一想，算了，还是回来吧！于是就又回到冬窝子来了……” 我笑而不语，心里却终于滋生离别的惆怅。
终于，在二月底，我们等来了一辆2020的北京吉普。可是……司机却只有十二岁……利用寒假进冬窝子赚点零花钱……
在两拔离开的队伍里，我和扎达被分配到第一拔，却不觉得有什么幸运的……再一想，别人都敢坐我为啥不敢？这四处无非戈壁沙漠，一没悬崖峭壁，二没大江大河，还怕这小子开到天上去不成？
因司机个子太矮，他屁股下垫了两只厚垫子。
这小子很厉害，不但有一辆车，还有许多小商品。走一截路，回头问我买不买泡泡糖，再走一截，又向我兜售饼干。这一路上生意算是做大了！
除了我和扎达以及另一个男人（后来才知他和那司机男孩是一起的），就再没其他乘客了。我知道这不可能。果然，接下来一路上，一遇到地窝子，就拐道过去打问。很快，又捡了一个男人，一个小姑娘，一个大姑娘，两大包要捎带回乌河的东西，以及几句口信。
每去到一户人家，不管这家有没有人要走，大家都会坐下来喝两碗茶再说。如果这一家有冬不拉琴，还会轮流表演一把。总之像旅行一样，快乐极了。
开始我很是拘束。我只是个乘客，和这些人家素不相识，跟着司机到处蹭饭怪难为情的，于是在每一家都吃得很少，再饿再馋也强忍着。后来才意识到这种想法不对：如果因为 “不认识” 而拒绝一份人情，就意味着已打定了主意日后不愿回报……这是自私的。而在荒野里，接受别人的帮助与帮助别人一样重要。
马儿老堵在地窝子门口等待吃的。因为老是流口水，冻得满嘴冰疙瘩。
印象最深刻的一家人，住的地方地势非常平坦，我下车后环顾一圈，立刻作出判断：若我生活在这一家，光背雪就能累死我……一马平川，几乎没有什么能积起雪的斜地。
但是这一家人的地窝子却极其气派！令人震惊的是，墙上还刷了石灰！而且他家的门上一条裂缝也没有！关上门后，一点风也不漏！
还有一家，住着一个非常时髦的漂亮姑娘。对于我这个一整个冬天都呆在沙漠里的人来说，她时髦得简直就像个城里人！居然还穿着高跟鞋！她坐在那里，漂亮得极其突兀，像玫瑰花开在韭菜地里。脸上扑着厚厚的粉，长卷发，浑身香喷喷。我感觉到不止是我，所有人都被她吸引着，坐在她旁边默默无语地喝茶。
后来当我得知她也跟着我们一起上路时，心里竟小小地快乐了一把。
—难怪打扮成这样，原来和我，和努滚一样，随时准备出发！
我一开始就做好了和六七个人挤在一起的心理准备。可这车一直开到最后，竟然只拉了五个人！而且五个人都好瘦，坐得松松的。
我怀疑地说：“真的只有五个人？真的再不拉人了？”
小司机旁边的男人说：“真的再没人了。”
又说：“不过还有两匹马……就在下一个地方。”
我很是愕然，回头透过玻璃看了看这个小吉普的后车斗—就巴掌大的一块，比皮卡车的车斗还小！况且早就被乘客们的行李和帮忙捎带的包裹塞得满满当当，撂得老高。别说两匹马，就是两只羊也塞不进去啊！然而接下来……我大开眼界。
……同时深深感觉到男人的力量真的是无穷的。
只是苦了那两匹马，都快挤成一匹马了……
因此次装车非常成功，所有参与装车的男人全都聚到车下，和两颗马脑袋合了个影。
羊群冒雪晚归。
当男人们动用智慧和力量装车时，另一边，我被一个开朗的老妇人邀请至她家地窝子喝茶。她家有一只黑脑袋的短毛白狗，一个胖得不可思议的好脾气婴儿，一个又脏又快乐的馋嘴小孩，一个害羞的年轻母亲。
在热乎乎的地窝子里喝着茶，吃着包尔沙克，剥着糖……我又能为主人做些什么呢？只能拼命地拍照。然后再把照片回放给他们看……看大家这么高兴，真恨不能把相机也送给他们算了！
很快，一个大男孩，一个小媳妇，两个姑娘陆续涌入地窝子来看我和我的相机……这个地方真热闹啊，居然有四家人！
这四家人的驻地紧傍着一座巨型的沙丘。那沙丘突兀、光洁地耸立在荒野中，寸草不生。之前经过时，副驾座上的那个男人频频示意我注意，并建议我下车去拍照。他告诉我，这是附近骑马一天路程区域内的最大的 “沙子山”，是牧人们的一处古老的地标。
我要是住在这里的话，保准每天都会爬上去看看。多么壮观、迷人啊。
装好马后，往下一路上再也没有耽搁了，汽车对直往北开去。
越往北，雪越大。渐渐地，视野里已经没有裸露的地面了。同时，道路的痕迹也越来越清晰、宽直。这不是我们骑马南下走的那条路，似乎更靠西一些。
对了，我一直搂着我的小熊猫狗，这是居麻早就答应要送给我的。同行的小姑娘不时伸手过来摸一下小狗的头，好像怕它会死掉。这个小姑娘脸颊胖乎乎的，也穿得非常花哨、漂亮，她大约七八岁，比努滚小一点，一个人出远门，显得安静又坚强。
扎达这一路上也安安静静、规规矩矩。大家装车、卸车时，他跟着忙上忙下。谁先到家了，赶紧帮着扛行李……真讨人喜欢！和在自己家里时简直判若两人。
那个漂亮姑娘则从头到尾不吭一声，一到有手机信号的地方就拼命打电话。
两个男人则不停地聊天。副驾座上的男人对我极感兴趣，不时扭过头来问这问那，并且像个向导一样，不停向我介绍途经之处叫什么名字，有几块牧场，住着几家人……眼神殷切，似乎希望我立刻掏出纸笔统统记下来，可我实在懒得动。小熊猫狗在我怀里轻轻地拱，一定很饿了。不过它从此就远离颠簸和流浪了，它在隆冬里受的苦，我要慢慢地给它弥补。
从上午出发，到上了乌伦古河南岸的乡间柏油路，共耗去七个小时。一上柏油路，小孩子就被副驾上的男人换了过来。很显然，他没有驾照。
不过我也怀疑这一路上有没有交警。在柏油路上走了一个多小时，也没遇到其他车辆。
沿途路过的山羊全都是脏屁股，真让人看不惯。和冬窝子的羊比起来，它们的日子过得可真凄惨。雪那么厚，没有一点枯草可吃，只好四处流窜作案，爬屋顶偷干草，或守在小杂货店门口。一有纸包装袋或纸箱子扔出来，就赶紧拖走大啃大嚼。
经过一处又一处被大雪覆盖的村庄、田地、树林，恍然若梦。这乡间的情景其实也是冷清的，可却分明感觉到四处透露着掖不住的繁华劲儿。我想来想去，好容易才搞明白，原来，远远近近栽着许多电线杆。
我的目的地排在最后。一车的人全空了，路边的景物越来越熟悉。阿克哈拉到了，我家的黄房子到了。车停在我家小店门口。虽然眼下的世界仍被大雪严密地封堵着，白茫茫直到天边，但对我来说，这个冬天已经结束了。之前觉得漫长难挨，如今竟觉得那么地匆忙、草率、不知所措。
本文选自《冬牧场》，李娟著，2012年6月由新经典出版，已获得授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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