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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两点,阳光热烈,池莉从摇曳树影里走进书店。她戴一副黑色墨镜挡太阳,穿灰蓝条纹衬衫,头发烫成蓬松小卷,高挑、精神、端庄。书店里已有两百多位读者在等待,有人抱着十几本书等签名,有人隔着老远从人群里认出她来。这里是上周末的东湖时见鹿书店,武汉作家池莉的新书《从容穿过喧嚣》首发分享会现场。在社交网络尚未诞生的90年代,池莉已经是红遍全国的畅销书作家,坐轮渡被认出,满船人鼓掌欢呼,全国各地巡回签售,书店柜台快被热情读者挤倒。她的作品获得过鲁迅文学奖等80多种奖项,几乎是文学界的大满贯。经典作被大量改编成现象级影视,《来来往往》捧红了当时还是新鲜人的濮存昕,《生活秀》让鸭脖从武汉街头的平凡小吃,变成武汉响亮的一张城市名片。△ 生活秀剧照,陶红饰演的来双扬在剧中的吉庆街经营着一家“久久酒家”,特色菜就是如今红遍中国的鸭脖。
这次的新书,是她从近年散文作品里自选篇目,编订成册。聊美食,聊穿搭,聊婚姻,接地气的话题,一篇篇侃侃而谈。分享会现场气氛也轻快热闹,简直就像老友聚在一起吃饭聊天,说出口的,都是最真实的武汉生活:说到武汉美食心得,最爱的当然还是热干面,她拍着手强调,一定要早晨出门在路边小店买一碗,绝对不能换到中午和晚上吃,或是买方便包自己在家煮着吃,那就完全没了那个味。她也会专门跑去看长江,大太阳晒得满头汗,走到江边人挨人靠在一起,只看一眼涨起来的江水就觉得满足。她和每个武汉女人一样会教育孩子懂生活,骑着自行车载女儿去上课,在厨房教她用开水给番茄去皮,两个人一起看完了宫崎骏所有的动画片。
想起去年冬天,池莉老师一篇聊菜薹的文章在朋友圈转疯了,忍不住现场提问,菜薹到底怎么做才最好吃?她超自信仰头笑,“我做的菜薹,那是真的好吃”,“真的”两字被她拖长音讲出来,像每年除夕夜用一桌拿手好菜征服全家人的姑妈,认真介绍着经验。“你不能用猛火去毁它,要冷锅冷油,炒出来才是又嫩又绿,原汁原味。”还说甚至以后想开个私房菜馆,用好手艺为武汉菜薹代言。
现场来的读者里,有人能背出已经出版了20多年的小说《太阳出世》里的具体段落,有人像追星一样从她第一本作品就开始读,从字里行间获得跨越命运困苦的力量。用赤诚又睿智的观察,池莉从再普通不过的日常里,找到值得珍视的时刻。而这一切,其实就是我们每天共同经历的生活。
沧海横流,网红纷纷胡乱篡改以后,回头一看,什么花样都还是比不过清清爽爽、唯我独尊的现烫现拌现吃的一碗面。
热干面,热热的,烫烫的,干干的;干干的但绝对又是滑爽的,柔韧的,弹牙的;芝麻酱小麻油是喷香的;葱花咸萝卜丁是鲜脆的;不辣、微辣或重辣,是随意的;且辣椒酱是那种干红辣椒碎炒糊了油浸的——这种油浸辣椒碎的特殊香味吃一次永难忘;这样一碗热干面,教你怎么不想它!吃不了我们就会说“师傅少把一点”;饿极了我们就会说“师傅多把一点”;想吃筋道的一点我们就会说“师傅少烫一哈子啊”;想吃绵软一点的我们就会说“师傅多烫一哈子啊”,师傅肯定是要理会的,嗯一声,或点个头,或眨个眼,心到手到,百忙之中总是会兼顾吃客的要求,让我们觉得热干面就是这样亲。每年盛夏到来,长江进入汛期,江面涨满,波澜壮阔,旋流滚滚,蔚为壮观,武汉人扶老携幼来到江边,只为看水。
△ 每年7月16日的渡江节,是武汉人最爱的亲水大聚会
我打了个出租车,对司机说:“去武昌桥头堡。”司机立刻说:“看水哈。走对了!就那块可以看水!”天啦,一股幸福感,鲜明又生动地,柔软又温暖地,拥抱我身心。差一点,我就打退堂鼓了。差一点,我就沮丧地回去了。只差一点点。我拯救了自己。武昌桥头堡的亲水平台,挤满了看水人,我是其中一个。终于,我眼前充满了长江水,是平日见不到的浩浩汤汤,大有横无际涯之感,好看!我耳边充满知了的纵情喧哗,它压过城市噪音,成为这场大洪水的高亢伴奏,好听!我汗水蒸腾,面红耳赤,咕咕喝下一整瓶凉白开,好喝!幸福呼之欲出,就在这些些许许的细节之中。藕有世界上顶好的温柔性情,无论春夏暑寒,你要它做什么,它百依百顺,无有做不成的。却唯一,有一桩事情,你得依它,这就是煨藕汤。
我走遍大江南北,有藕的地方不算少,把排骨煨藕汤做成一道名菜的,却只有湖北,却只有武汉,却只有以武汉为主的江汉平原一带。别处即便煨了藕汤,也不是那个藕汤。藕汤与藕汤之间,味道口感有天渊之别。湖北人煨藕汤,那藕,得是冬季几次寒霜过后的藕。更挑剔的吃家,那得是雪后的藕。十冬腊月,戳破冰凌,起藕塘的农人,穿深筒子胶鞋,鼻尖冻得红红。那藕,才是真正煨汤的藕。汉口,我居住的地方,正如我的灵魂行囊,一直与我在路上,如影随形。
△ 汉口江滩拥有国内少见的城市中心芦苇荡,绵延6公里,野生而成。
再从横轴线来看,一目了然:武汉是中国的中国,汉口是城市中的城市。缓缓扫视,东西南北,满目都是人。在这茫茫人海的中央,武汉无时无刻放射出人脉、人气和人缘,接纳着南来北往的人流,兼收并蓄着东南西北的特点。最重要的是,最适宜人类生存的两点要素:淡水与文化,对于武汉来说,是如此充沛。而汉口,又奇妙地拥有着一种神话般的魅力:月球引力造就了地球的些微南倾,长江江水因此会更激烈地冲刷南岸,容易形成陡峭岸壁;而位于北岸的汉口,则会缓缓析出优美的岸线。于是汉口城区,便天赐一道平缓从容的丝绸般的江滩。这是多么得天独厚的优雅气质,多么造情画意的城市画卷,对于全世界所有爱美的人们,又有着多么致命的吸引力。天啦,这个时候,我才发现:武汉对于我,是多么合适。
武汉就是这样呵护你滋养你召唤你,让你不知不觉地奔向户外。我早些年就开始了户外的步行与慢跑。最初的感受,只是身体的舒服。只是自觉不自觉地与植物们的无声交流带来的感官享受。直至后来,就会有一种健康向上的感恩之情,冲击心扉直达心灵:这是对造物主恩赐的悉心领会与无比敬意。很自然地,就在我迁居中心城区以后,我也找到了适合自己的户外运动方式:两江四岸的徒步。假如有三五天的假期,徒步将会有加倍的意趣。两江四岸的沿江步道,原本就是一条有弹性的路。除了还在修筑延展之外,你中途还可以走进天心洲,看大江分流,看水天一色,看芦获野景。到了武昌江滩,你还可以在武昌桥头堡稍稍留步。那里有一棵粗大的老合欢树,它巨大的树冠,凭栏凌空,似乎是一定要呵护这座1957年建成的堪称雄伟古典的长江大桥。
几年前的一个采访里,池莉说,“武汉人是你先对他们好,他们可以命都不要。比如去买小葱,你要说怎么这么便宜啊,他就说那多给你几根。武汉人是特别需爱的人,只要你表现爱,他一定会投桃报李。”读她的书,也时常觉得,她好像就是隔壁每天擦肩而过的邻居。和每个武汉人一样,边走边过早,骑着自行车穿过绿荫覆盖的大道,去菜场里选新鲜藕带和毛豆,跟小摊老板讲武汉话聊天。用她“像一个高倍摄像头”的眼睛,记录关于这座城市的一切。书里写的武汉,眼前过的生活,边走边读着,都是最最可爱。
《从容穿过喧嚣》
池莉重磅新作,横跨八年全新散文选集。作者亲自选编、逐字审定。本书中,她书写对日常生活的珍视与热爱,谈论关于美食、爱情、婚姻、光阴及烟火人间的种种,记录对世间万物的尊重和思考,更探讨获取幸福的能力与方法。
作者简介
池莉,当代女作家,1957 年生于湖北仙桃。 池莉的作品大部分体现了武汉的特色,她写的人物大部分也和武汉特色有关。 著有小说《来来往往》《烦恼人生》《大树小虫》、作品合集《汉口情景》等,曾获全国优秀中篇小说奖、鲁迅文学奖、小说选刊奖等各类奖项八十余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