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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色鹿|书法家阿A

小保 谷子岛 2020-01-29

1984年,阿A出狱,共坐了23年的牢。


他灰白的头发里带着沧桑,当他回到“谷子岛”的时候,家徒四壁,父母过世,老婆也另嫁他人。我老好奇,一个人能度过孤独的23年牢里的日子,肯定是个非一般的状态。我曾经好奇的问过他,如何度过他的苦难。他向我伸出长满两公分厚的老茧的中指,一股刚硬的男中音,狠狠地说,“操他妈的,跟我一起的四个牢友,三个自杀,一个被枪毙,就活下我。牢里,就靠用这个中指沾着水在地下写“金刚经”度过的,二十三年啊!”我瞪着眼,看着他那张带满故事,黝黑的脸,皱纹已经延伸出了时间的痕迹。


也许是莫名的补偿,他出狱后的那年春节,提笔为村子里的乡亲写了几百副对联。书法,在民间的欣赏水平是比较普及的,大家都说他的字带有魏碑的气势,同时又有一定的“佛性”。他的名声也就在这年,像春天雨后,竹林里的一棵春笋,带着巨大的力度破土而出。慕名而来的渔民,商人,官人……,踏破了门槛。他那间在台风里倒塌的茅草屋,便很快以洋房所代替。次年,“谷子岛"书法家协会的主席,他当上了,不久,省里的书法协会也邀请他入会。用毛笔沾着水,在地面上练习书法,也是他的独创,很快便传遍全国。他说,“他像埋在地下的蝉,经过漫长的地下黑暗的岁月,在垂暮之年,得到阳光,但时日不多。蝉,幼虫生活在土中,有一对强壮的开掘前足,利用刺吸式口器刺吸植物根部汁液,在地下,待上几年甚至十几年,3年、5年、7年,还会有17年,这些数有一个共同点,都是质数。我在“土”里,待了23年,也是质数。因为质数的因数很少,钻出泥土时,可防止和别的蝉类一起钻出,争夺领土、食物。羽化时,于黄昏及夜间钻出土表,爬到树上,然后抓紧树皮,蜕皮羽化。”他的描述如此精彩,就如天上飘过灿烂的云朵。



我的邻居,李牧阳二,跟我同龄,他对书法的灵性和聪慧,有幸成为了A的入门弟子,也是唯一的弟子。我曾经经常提起当A的弟子,可他拒绝了,说我对书法的领悟还不够,我很是失望。李牧阳二,我羡慕他,他是岛上唯一的少数民族族群——苗族,身上体现出了少数民族的奔放和灵动。他七岁起,就如书童一样陪着A度过了7年的岁月,成了书法神童,名气也日俱盖过了A。李牧阳二,有一天悄悄的告诉我,老头子有女朋友啦,是一个美貌的阿姨,可漂亮了。我心里高兴,总觉得,A不那么孤单了。A跟我们说,他出狱后,体验到了爱情的美好,书法的激情一发不可收拾,个展不断。随着名气的激荡,A也收获和许多他曾经失去的东西。



李牧阳二,后来到了北京读书,凭借他的神童的经历、名气,加上其的聪慧,考上了北京最高学府。有一年,北京的大雪纷飞,这是北京最冷的冬天。白雪覆盖了山峦,积成了诗。李牧阳二,在寒冷的冬天里,喜欢上了酒。一个冬天过去了,从院子一直到他的房间里堆满了瓶子。他喜欢伍迪﹒艾伦的一句名句:爱是深刻的,而性只有几英寸而已。就在这个落雪满院的夜里,他聊起了多年不见的书法老师A。他说,7岁成名后,他是一颗被社会摆布的棋子,应各种场子,走各种穴,是别人的摇钱树和名利卡,在自我无意识的满足虚荣中度过,直到离开“谷子岛”,到北京读书才慢慢摆脱这种局面。A在他7岁到14岁的7年里,给他太多的能量,有巨大的正与负,就像太阳照在雪山的山峦,一半是暖黄色,另一半是蓝黑色,像太极的两面。A把他沉寂在牢里23年的能量,传递到了他的身上,留下不可抹去的能量场,成年后,反而成了难于摆脱的负担。他说,结婚,并不是因为爱情,而是因为“岛上”的父亲。他的父亲癌症晚期,医生说活不过半年,唯一的希望,就是看到他结婚。李牧阳二,听到这个消息后,在寒冷的一个冬月里,喝了上千罐黄酒后,回到“谷子岛”,跟一个爱他的初中女同学结了婚。他的父亲,比医生说的半年,多活了两年后才去世。他陪着父亲度过了人生的最后两年。李牧阳二说,父亲是笑着走的,因为他看到了他的婚礼,同时多活两年,挣了。李牧阳二,眼睛里有一股流动的暗流,隐约连着跳动的心脏。他继续说,每年回家都会去拜访A,但很不喜欢年老了的A,因为每次知道他回来,A都要邀请许多的媒体记者和官员,大摆宴席,告知大家他有如此的得意门生。几次之后,他只好作罢,偶尔去看A,也是突击的见一面就走了。


李牧阳二,说,A没有控制好自己,迷失他无法控制的功名里,也变成了棋子。前几年有一次再见他,A告诉他,陪伴他多年的漂亮女友,把他所有的书法都盗走,再也没有出现在“谷子岛”,彻底消失了。A痛不欲生,此后,再也没有交过女友,说无法猜测到人心的深处。其中的恩怨,外人无法体会。A说,社会的物欲击垮了内心的堡垒,奔溃成了江河。A把他留下来的钱,换成了房子。年近暮年,却也多病。莫名奇妙的是,他身边的亲戚也多起来。他后来当了省的书法主席,国家给他补贴,安排了市里的高级干部医院,但“谷子岛”的亲戚们却说,还是带他回“岛”进行照顾比较无微不至。李牧阳二,最后一次见到A时,他那带有两公分茧厚的手指,已经写不了字,告别时,A抖动着嘴唇,双眼里滚动着苍凉。精神也很糊涂,老念叨这金刚经里面的这么一段:“微尘众。即非微尘众。是名微尘众。世尊。如来所说三千大千世界。即非世界。是名世界。何以故。若世界实有。即是一合相。如来说。一合相。即非一合相。是名一合相。须菩提。一合相者。即是不可说。但凡夫之人贪著其事。”像一部陈旧的卡带录音机发出来的声音,带满时间的昏黄。


后来,我也没有见到A,只知道他被亲戚接到了另外一座岛,没了消息。记得他说他像“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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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色鹿,厥体高大。身毛七色。活于山林。自寻青草水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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