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色鹿｜阿E
E出生在“谷子岛”上，今年刚好40，不惑之年。育有两男。
岛上的海风轻盈温润的透过竹林，云朵压在天边，很低。雨水飘过七彩的晚霞，掉进乌蓝色的海水里，荡起了晶莹的水花，像跳动着的彩色玻璃珠子，随波逐流的滚动着，散落向四方。南方的早晨雾气很大，岛上成排的剑麻和橡胶林豆腐块一样体现出早期计划经济的农场文化。岛上的农场有着不同的命名，但大多数都是带有革命色彩——幸福农场、金星农场、十八队等等，有一种知青下乡开荒式的被流放的使命感。阿E的父亲是外乡人，他用青青充满使命感的在谷子岛开垦一片土地，成了一开荒劳模。E是被父亲带着使命感的带到了这个世上。但，阿E却讨厌被流放般的使命感，消磨了他父母的命。
我在一个奇特的屋子里遇上了满脸络腮胡子的E，他的房子是我最喜欢的一所房子，以竹子构筑，光透过竹林的缝隙，洒落于灰色的泥地上，多层竹片编制的屋顶，像扭动绵延的浪。门口摆一个黑色的瓦缸，接了南方天上落下来的春天的雨水，他喜欢用保养了一年后的干净的雨水，泡他收藏多年的千年古树普洱茶,这是来之古书茶经里的偏方，隔年春雨泡老茶，泡出来的茶，能量一流。房子一年四季，在中国最南端的小岛上，热带生灵般生长和蔓延，形成了独特而带有土著气息的建筑。构成墙体和屋顶，是生长着的竹子，顺着阳光，长出阿E设计好的形态，成了一所，生长不息，有了生命的房子。
一个夕阳如血，海风拂面的傍晚，在由时间和生长组成的房子里，我跟E展开了一场对话：
我：您好
E：好啊
我：房子不错
E：是的，这里是时间，状态和空间交积。每天我能听到竹子生长的声音。竹笋破土的时候，能量可以传递到空气里。我在编织一个梦。我喜爱岛上的竹子，看着成排的竹子，7岁那年就想把它们编制成我的巢穴，可以说我一直住在我的梦里。一个人如果能保持安静执着的梦，是可以通过时间和点滴的积累堆积成型。我没读大学，高中毕业后一直住在岛上，跟岛上的老师傅学习了竹子编制技巧和种竹子的知识，就开始用我的双手编织着父母看起来非常不靠谱的事，却是我希望终极一生想继续的事，与别人的房子和生活无关的方式。我讨厌被计划的使命感，住在这所梦的房子里，我用竹子接上地气，把我父亲的外乡人，活成了最地道的土著。这也许是一种解脱。
E：1984年春。到现在，有31年。我不把它看成一个房子，它是我的转化，其实是我的身体和时间之光。
我：你一家人住？
E：我父母住在农场里，还管理着他们开荒种下的剑麻。老婆小孩喜欢住在岛上的洋房里，毕竟她们喜欢便捷的现代生活嘛，他们只是周末会偶尔过来玩玩。我喜欢一个人住，这里是依靠光生长的地方，有光才会有这个空间，可以称之“由光借来的空间”，耗掉了我的31年的空间。此地，我可以独自面对这里鸟虫竹林，自然里的散发出来的气息。我有时间看着银河，看着海里的浪花，想想生命的去向，能量的汇集，时间的流逝。有时会看到自己消失在竹林里。
我：我在巴黎电视台上看过你的报道，好像欧洲人比较喜欢你的房子？
E：说起来苍凉啊，30年前，这里是一望无际的竹林，近些年，新农村建设，岛上的竹林基本消失，种上了成排的不属于这里的风景树，还有欧洲式的别墅住宅，我隔壁2公里的地方就有个叫巴黎的小区，房价都卖到10万一平米了，岛上的楼王——巴黎。我仿佛又看到了父辈时的计划般的使命，这次推动力是巨大的资本，生活亦发没有了诗意。这几十亩的竹林，是我经营了几十年的心血，我极力争取，通过媒体和网络，躺在推土机前面，用性命才保住了一片像梦的地方。巴黎电视台的采访我时，我说，他们想抢走我的梦和时间，如果能活在光和有生命的房子里，我可以耗掉我的一生。我不喜欢住洋房，我觉得这样过就好。我跟他们说，我喜欢一首中国摇滚乐队——舌头的一首经典曲子，里面的一段歌词是这么写的：
昨天如梦似流星划过
大地沉寂
就这样吧
忘掉它
就像一个婴儿吸到的第一口空气
清晨太阳从这里升起
一个孩子看到的第一丝亮光
有一天这些都会被忘掉
好似从来没有发生过
不管多么让人难受
我们还是愿意被忘掉
彻底忘掉
这里是一个世界或者国家
在乡下人的视线里
那些麦子土豆还有油菜花
或许会指给你方向
你不用站得很高
就可以看见这里的全貌
这里曾经充满了动荡
侵略者们带走他们能够带走的
毁掉他们能够毁掉的
他们看见野花开满了山坡
金色的秋天正在向一望无际的原野告别
他们还看见他们现在正在回家的路上
他们还看见他们所有的人站在一起
还没有一片树叶年轻
妈妈一起飞吧
妈妈一起摇滚吧
不知道多少年以前
人们来到这里
给山和河起个名字
骑马的坐在马背上
放羊的站在养身后
牛儿吃草卷起舌头
狐狸和土狼寻找着野兔子的窝
又不知道过了多少年
人们又离开了
他们没有砍过一棵正在生长的树
孩子们也没有摘过一朵正在盛开的花
他们知道山上的石头
白天都在睡觉
到了夜里
他们就醒来和天上的星星一起歌唱
妈妈一起飞吧
妈妈一起摇滚吧
昨日如梦似流星划过
大地沉寂
就这样吧
记住它
就像一个人吸到的最后一口空气
妈妈有些东西永远也不会失去
这样说可以获得你的原谅吗
反正现在这里到处都是你的脚印
不毛之地已高楼林立
流浪之处已灯红酒绿
一个人看到的最后一丝亮光
我沉寂了很久，看了看远处的山，有一只老鹰飞过。我安抚了一下自己，接续问：我眼睛有点难受，看起来好像快适应你这屋子漏下的强烈阳光。你看到最后一丝亮光吗？
E：我仿佛看到了，在一个人行走的夜里，听到竹林生长的声音时。我看着太阳西下，照在地上的七色光影，在云端起舞的老鹰翅膀上的毛。大地的沉寂着，带走了时间的记忆，我设法记住我看到的一道光亮。
天色已晚，我喝完E用去年春雨给我泡的一道茶后，在2015年最后一天的红色的光里，离开了谷子岛。
009
七色鹿，厥体高大。身毛七色。活于山林。自寻青草水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