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篇】胡舒立补记:黎海波的胸中丘壑
编注:上月末,本微号收到资深媒体人陈平来稿,追念大学同学黎海波。黎海波也是胡舒立同学,老编将文稿发给舒立,请她核实和补充内容。舒立很爽快答应下来。
没竟想,十一期间,人在海外度假的舒立,发来洋洋洒洒2800字长文,并强调作为陈文补记,不必要单独刊发。
由此,老编将两文编为上、下篇,原汁原味分两期推送,但愿通过从不同年龄同学的不同视角,可以还原一个真实的“新三届”学子,并以此为镜,折射那个时代的一个棱面。
本号前天推送了陈平的上篇:同学中英语最棒的那位,最先走了,今天推送胡舒立的下篇。
做一个安静的美男子,黎海波。
胡舒立补记:
黎海波的胸中丘壑
上学的时候虽然和海波在一个系且在一个英文快班,我们走得不算太近。不过,我和他有许多共同点:年龄段都属老三届初中,上学时都重视英文,而且都插过队也当过革命军人;他来自军队家庭,父亲在三军医大(原来的七军医大)任教而且是医生,而我在部队医院多年再考上大学,当时是戴领章帽徽的现役军人。
或这些交集发挥作用,我们平时谈得不多却是有话实说。同窗四年,我也对他算是多少有些了解。
据此,读毕陈平写海波的文章(点击阅读上篇:同学中英语最棒的那位,最先走了),只觉得他追忆了海波的点点滴滴,却还不是特别懂得海波。我对陈平说:海波有大志。陈平问,咱们班当年哪个不是胸怀大志?
陈平入学时不到17岁,比我们小得太多,或许不能完全理解——海波胸中有丘壑,非常人可比。
从1978年时已经28岁的人大新闻系学生走到北京周报的总编辑,从中文为生转为英文为生,非黎海波谁能做到?
大学时,黎海波的英文在我们班里的确是最好,入学即上快班,而且当了科代表,难得是发音也不错。不过比起专业英文还是差着一截。当时我们班有一个英文真正好的同学叫马绍中,比海波大一岁,入校就通过考试免修英文,接着很快转到英文师资班亦即后来的外文系,又很快去美国自费留学——那是1980年国门初开的时候。一比即知,海波入大学的时候,英文水准还在普通本科生之列,只起点稍高。
78级英语快一班师生留影。前排右1胡舒立,中排左7黎海波。
海波大学期间如何苦学英文,陈平写得很细我不再置喙(点击阅读上篇:同学中英语最棒的那位,最先走了)。当时他就在班上遥遥领先。不过人大当年的所谓重视英文,对非英文专业只不过是入学后上两年公共课,课时稍多,重点还是泛读和精读,口语和写作教得很有限。学生的整体水准,比起学四年英文的专业水准差之甚远。海波在毕业时达到可以与英文专业媲美的水平,主要靠大学四年的课外奋发努力,这是肯定的。
我一直觉得英文是“童子功”,既然耽误了便也不幻想太多;至少,当时的同班同学汪朗,有汪曾祺为父且新华社对外部业务尖子为母,也做如是想。我们一干英文快班的多数同学,两年后在一般同学中英文稍好,已经相当自得,知道将来必是靠中文执业。
未料想,毕业时海波考研究生,在那年英文专业和普通专业同一试卷时,居然考到90分以上,超过许多英文专业考生。我真是万分惊服!
须知海波中文也颇佳。三年级实习时他在天津日报,成绩拔了头筹,听说若干篇稿件的若干个导语,一时在报社传诵。四年级开学我们相遇,我夸赞他,他只狠狠地说:“这没什么。这回实习我算是明白了:中文没什么意思,还是要拿下英文!”
记得他说此话时,正蜷在那个兼做课桌的上铺(陈平文中有细述:同学中英语最棒的那位,最先走了),手中拿着一本不太厚的英文原著。其情其景,历历在目。
《北京周报》英文版。
不过,命运并不眷顾黎海波。
大学四年级进入最后一学期,黎海波报考研究生。当时人大新闻系招收研究生,有两个出国留学名额,均为英文,招生简章赫赫然登在人民日报。海波本系出身,英文又好,同学都觉得,他被录取应是十拿九稳。
没想到系里做了手脚。待考分公布,海波参加的英文统考,拿到了专业英文水准的高分,而由本系出题、本系判卷的新闻理论一门,竟然得了59分!又因为这门主科不及格,他失去了读研资格。
而人大新闻专业的出国名额,因为无人可招,居然变成了日语。当时班里有两个学日语的学生干部理所当然地入选,后来去了日本。
我一直想,如果没有这次遭迹,海波后来的命运必是不同。
1982年毕业时,外地生黎海波和他的女友,我们班的另一名外地生朱舫,一起进了北京。按当时分配的标准,朱舫尚年轻能进京不奇怪;不过32岁的海波能进北京,且分到《北京周报》,我猜与新闻系领导们羞愧和同学们群情激愤有关。海波工作分配算是如愿,这是系里的补偿。
时事评论员黎海波。
当时的《北京周报》做为时事性周刊,是国家外文局最重要的对外媒体,也是中国仅次于新华社对外部的主要外宣平台。
在周报编辑部,一直是两套系统,中文定稿,外文翻译,英文主打之外,还有其他外文版,例如日语、阿拉伯语、德语等。班上分去的其他几个同学有学英文或德文的,都在中文部。
海波初去不知分到哪个部门。两年后的1984年,我们在人代会采访中相遇。我惊愕于他的消瘦,他却高兴地告诉我,他在周报已经可以用英文发稿。
海波不久就去了美国,和妻子朱舫一起,在密苏里新闻学院进修。他留学时间不是很长,公费生给予的时间告罄后,夫妻一起回国。
后来我们许多年不见,只听说他在北京周报一直是重要骨干,在周刊有专栏。近20年后再相遇,他已经是堂堂《北京周报》的总编。
80年代《中国日报》问世后,风生水起,人才济济。在国内英文媒体中,后来的《北京周报》已经不似当年,可以独领风骚,不过毕竟还是老牌英文周刊。海波一路干到总编,当然靠的是实力。我感佩之余,也很为他事业有成感到欣喜。
毕业后多年,海波如何在英文世界奋力攀登,我知之不多,想必朱舫最是清楚。他们两人后来分了手。不过海波罹患癌症之后,身为前妻的朱舫仍多有照顾。朱舫是冰雪聪明之人,是他的知音。
海波出任《今日中国》总编辑时,该社办公楼张贴的祝贺海报。
患癌之前的2006年10月,海波离开他干了24年的《北京周报》,出任《今日中国》总编辑。记得是在2002年前后,《中国日报》的王刚毅调任《北京周报》社长。刚毅是北外英文系77级毕业生,1980年代的中国日报评论部骨干,进入外文局之前是《中国日报》秘书长。刚毅属于日报型新闻人,干事风风火火,推行周报英文定稿,也请了一些老《中国日报》人相帮。他在海波离任后兼任了《北京周报》总编,又出任外文局副总编,近几年当了外文局副局长兼总编辑。
我想海波调去《今日中国》是个不错的安排。《今日中国》前身是赫赫有名的《中国建设》,著名国际友人爱泼斯坦担任总编多年,后来一直是名誉总编,直到2005年去世。海波出任总编辑,杂志社倾情欢迎,贴出了精心设计的庆贺海报,可想他会开心。《今日中国》多语种出版包括中文,不过最受关注的还是英文。该杂志是月刊,没有周刊的快节奏,但更讲究写作推敲,这也符合海波的追求。
不幸的是,他调任《今日中国》后不久,即查出肾癌。听说海波癌症手术后仍坚持上班,干劲十足,而且每天走步锻炼身体。不过,他最终未能抵御住肿瘤扩散……。他2008年4月去世,临终时曾给《今日中国》同事有遗言,骨灰也要求撒在杂志社大树下,足见情深难抑。(点击阅读告别信全文:同学中英语最棒的那位,最先走了)
总编辑黎海波。
海波一生好强,对自己期许极高。癌症晚期生命垂危之时,多数同学竟不知晓,甚至他去世的消息,也是一名同学从网上发现再传开。后来听朱舫讲了他与癌魔搏斗的过程,听得心痛之极,也觉得命运对他实在是太过残酷。
何况,他还出自医生家庭,叔父是国内顶级肾病专家。他所患是肾癌,得肾癌而得以长期生存者并不少,不过海波所患之癌病理上恶性度极高,手术后很快又迅速扩散,最终不治。他去世时58岁,那么年轻。
回首细想,黎海波,这位我们人大新闻系78级同窗,在学生时代就显示了做为男生的一切优长——聪明、英俊、勤奋而且坚毅。他一生都在与命运相搏,绝不愿屈服于命运,而命运竟与他作对一生。我不信命,不过也会想:这是必然,还是偶然?
黎海波,还有张善炬,他们的命运,难道不是我们一代人的缩影吗?当然也有幸运者。但做为整体,我们这代人的命运主题实在是太过悲怆。
思及此,惟叹息不已。
2008年大学同学聚会,遍插茱萸少一人。
(小号获作者授权独家推送。照片部分由黎海波的大学同学提供,部分取自网络。)
(编后:上篇推出后,人民大学新闻学院周建明教授微信留言,称原文有两处记忆错误,补正如下:上学时拥有砖头录音机的外地同学,还有季洪光;谢一宁的录音机应不是水货,那是他伯父回国参加国庆观礼时带给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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