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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事丨孟小灯:关于秋晓

2017-05-23 孟小灯 新三届

作者简介

        孟小灯,1956年出生,人民大学教授、经济学家孟氧大女儿。父亲1957年被打为右派、文革中被捕入狱,家人均受牵连。先后就读于府学胡同小学、165中学,之后随母去外地干校。后回北京,为人大经济系教务秘书。现已退休。


本文作者孟小灯。


        小时候,我住在铁狮子胡同一号。咱们院一帮孩子名字中间都带个“小”字,忒贫,要是言简意赅,省略姓氏,互称小这小那,一把年纪,本来就没那么亲,还显得有点麻;邱小纲率先省略了最后的一字:邱小、孟小,可要是用老北京话发音,小字后带儿音,更是有不敬之嫌;好在大家不是北京土著,基本属于京二代,不发儿音就是了。


        虽说这样叫无妨,写出来还是不雅,既没有诗情画意,还辱没父母才华,我等年轻时都文艺青年过,晓字后是不可以带儿音的,于是便有了秋晓、梦晓这样貌似笔名的称呼。


铁狮子胡同一号大院。


        家父孟氧被打成右派后,不能上讲台了,院里的老师也不敢接近他,只有几个大男孩整天围着他,称呼他“教练”,教他们下围棋、打桥牌,还耍车技、掌击鹅卵石……那时秋晓穿着开裆裤也跟着混。


        混了若干年,文革开始了,1968年孟氧被打成反革命关进了监狱,我们家也被清出铁一号。又过了若干年,文革结束了,恢复高考了,秋晓苦修苦练,历史、政治高分,数学4.8分,考上了人大一分校,据说还是曾小梅父亲指点迷津,劝他报工经系,说政经出来不好找工作。可他偏偏政经学得好,经常给院里小的们开讲座,传阅笔记,张石就是受益者之一。


        据秋晓自己说,每次上课都给老师宋养琰出难题,宋养琰每次都说回去研究,下次来答复你。可秋晓没完没了提问,宋养琰就让他上来讲,随后通知教务处,邱小纲政治经济学免修。


        毕业后就改革开放了,秋晓下海了,倒腾钢筋,倒腾腈纶膨体纱,还倒腾线绨被面,发了,人生第一桶金赚到了。好景不长,正当他眉飞色舞地囤积大蒜时,在深圳的一家仓库突然爆炸了,随着一声巨响,香港升起了一架直升机,侦察到大陆没有战事,仅是秋晓的蒜泥厚厚的糊满了大地……


        秋晓的发财梦彻底炸醒了,一肚子歪才鬼点子的他又开始操练炒股,募集院里小孩的钱财,在大户室呼风唤雨,声称孟氧说石油涨黄金就涨。没错,孟氧在世时是说过这话,但说的是阿拉伯国家拼命涨价石油,终究抵不过发达国家掌控高科技以及电子产品,没有具体到多重因素影响的股市,所以……秋晓最后血本无归。


        我话说的这是2000年以后的事了,我偶然和他相遇,他投其所好说正在拜读孟氧的《经济学社会场论》,我说我都读不懂,他说他懂,还可以把书通俗化。我半信半疑,或者是一点不信,但是有了许多话题,我俩聊得很多。


        当他问我近来做什么时,我面有难色地回答:整理孟老师的遗稿。我说话时真的没什么底气,之前出版的两本书的内容还算不陌生,现在正在做狱中手稿,字迹难辨认不说,还是史学卷。


        孟氧说:搞史学是他的副业,像这样的文章,他能写100篇。可是我对历史却一片空白,上学时学的那一点点历史知识,都是文革期间被四人帮歪曲了的历史。四人帮倒台了,也没人再帮着纠正过来,所以……


        秋晓咧开没牙的嘴得意一笑:哥哥我熟悉历史呀!文革后期我是我们学校大批判组的,天天批林批孔,我帮你弄!我说我干这些从来都不挣钱,还搭上时间和精力,我可付不起报酬,秋晓说他有的是时间和精力,还不要工钱。就这样我俩就开始干正事儿了。


        我自己干时敲进电脑的文字基本没有问题,虽然孟氧字迹潦草,可我是从小看他的字长大,特别是他在监狱时,我们的通信也历练了我,就像只有恩格斯最擅长辨认马克思的字一样,就是一到人名、古文,我就猜不出来了。四人帮告诉我们儒法斗争是两个阶级之间的斗争、李悝的《法经》是“第一部系统的封建法典”,不研究历史,谁会想那么多陈年往事,谁会深究对与错。


        就下面这段文字, “秦汉旧律,其文起自魏文侯师李悝。悝撰次诸国法,著《法经》。以为王者之政,莫急于盗贼,故其律始于《盗》《贼》。盗贼需劾捕,故著《纲》《捕》二篇。其轻狡、越城、博戏、借假不廉、淫侈、踰制以为《杂律》一篇,又以《具律》具其加减。是故所著六篇而已,然皆罪名之制也。商君受之以相秦。汉承秦制,萧何定律,除参夷连坐之罪,增部主见知之条,益事律《兴》《厩》《户》三篇,合为九篇。”要不是后来找到并对照《晋书•刑法志》,就错误百出。


        我把李悝读成:lili,还麻烦朋友回家问他爸,《法经》在那本书里,朋友被他爸悝了一顿:自己都当教授了中国字还读半边,用在人名时悝读kui!手稿中的“子产”我都打成小产了,秋晓笑喷了:什么他妈的小产?还流产呢!那明明是子产!孟氧写小或子都一笔带过,我搞不清子产是谁,以为是孔子的弟子:子贡、子路那帮,最后问了张石他爸张广学,才知道子产比孔子早了30年,被称之“春秋第一人”,比那个在陈绝粮、在宋被逐,在齐在鲁也并不很受欢迎的孔子可强多了。


        秋晓帮了不少的忙,我很感激,但我平常事随和,原则事还是不妥协,所以和他经常争吵,当然为正事吵不伤友情。别人问他什么时候读的书,他口吐狂言:别问我什么时候读书,问我什么时候不读书!没错,看他整天和一帮朋友侃天论地,吃喝玩乐,每每晚上下黑功。


        秋晓字比人好看,硬笔软笔都没的说。牙虽然掉光了,头发也没几根,就是脸上还长满青春痘。见过他写的情诗,有才气,问他为何还孑然一身,他却歪理邪说暗恋我50年,那年他坐四望五奔六蹿七,也不知50年从何论起。


        一天,他把手搭在我肩膀上问:你说咱俩这算什么关系?我想了想:顶多算个战略合作伙伴关系,秋晓晃了晃大脑袋……


        秋晓已经不在了,就像王丹说他,“仰天大笑出门去”了。谨以此文纪念他,愿他能找到一个没有蓬蒿的群,如鱼得水展才华。


这里原来是民国段祺瑞政府的执政府。


外一篇:

关于《诗经》


        整理《孟氧学术文选(史学卷)》的过程,是我接触历史最多的日子,也学到了不少知识。单是翻找核对古文就是浩大的工程,从书架上不停地找啊搬啊,搬书就像民工在工地搬砖;找到书后再翻查,整天灰头土脸,鼻孔乌黑;最后书在桌上堆成山了:《礼记》《中庸》《论语》《诗经》《法经》《吕氏春秋》《晋书》《左传》《汉书》《尚书》《孟子》《商君书》《战国策》《史记》《吴问》等,最后还把《十三经注疏》《二十二子》也搬下来了,比搬砖还累。


        整理《郭沫若古代史分期见解初探》那篇文章时,出现“《诗》经”这样写法,秋晓认为写错了,让我纠正过来,我说做个标记先放着,看看下面是否还是这样写的。


        接着又出现几次“《诗经》”均写成“《诗》经”,我认为孟氧就是这样写的,无需改动。秋晓不同意,认为这样写“《诗经》”是常识,孟氧不应该犯此等简单的错误,接着又不厌其烦地在《字典》《词典》《辞海》《中国大百科全书》以及《简明不列颠百科全书》等权威典籍中一一查出“《诗经》”的一致写法。


        我说别人怎么写我不管,孟氧怎么写我就怎么写,他说我私人感情作怪,不讲科学。为此我俩开始争吵,越吵越激烈,严重分歧使我们一个脸色赛茄子,一个脸色变猪肝。我由于声音没他响亮,显得他占了上风,我闭嘴让他尽情地说,然后再听我完整表达一次,可他每每中途插话打断我。我愤怒了,不再无休止地和他吵了,紫着脸一句话不说,他却气囊囊地走了。


        终于安静了,没人和我吵了,但也没人听我说了,我只好1、2、3、4……写下来:


        1、孟氧这样写“《诗》经”,不是因为无常识;


        2、在文章中多次这样出现,所以不是笔误;


        3、他知道约定俗成的写法,却不高度保持一致,一定有他的道理;


        4、我比你(指秋晓)更熟悉孟氧和孟氧风格;


        5、尊重作者、忠实遗稿原样是整理者最起码的原则;


        6、在处理孟氧的遗稿问题上,我的权力比你(指秋晓)更大一点;


        7 、《郭沫若古代史分期见解初探》里没有对“《诗》经”这样写法的说明,因为这本来就不是解释《诗经》的文章;


        8、我对孟氧这样写“《诗》经”理解是:《诗经》是诗,不是经,可以说是经典的诗,而不是写成诗形式的经;


        9、他在世时没有专门和我解释过,我第一次面对这样写法,所以我对他的理解也仅是猜测。


        这是我总结自己要说明的针对秋晓质问的全部内容了。吵了一个下午,没有任何结果,我能理解的也只有他的好心了。


        他走了,并不是他放弃了自己的道理,而是他去找个能说服我而证明他的人。这人是专门搞文字学的老先生,见面秋晓就把“《诗》经”写在纸上,老先生看了看,想了想,又看了看,又想了想,然后边看边想,突然他说:“这是谁写的?”


        秋晓:“?”


        老先生:“高人!高人也!”


        秋晓:“?”


        老先生:“我明白了,如果这样写“《诗》经”,其不是《法经》就是《法》经,《易经》(《周易》)就是《易》经……高!实在是高!”


        秋晓回来了,他不是小气之人,原原本本叙述了老先生的话,还酸文假醋地用半文言半繁体给我写了一段话:“梦晓认为《诗经》应写成《诗》经,吾从之。虽然《诗》乃五经之一,但不是经,应写成‘《诗》经’,此仅为根据之一。‘经’字在是名词,五经之中若任意特指其中之一,那么就应说‘什么’经——《诗》的经,故曰:《诗》经,此乃根据之二也……梦晓与我力争,梦晓对,吾谬也!且悔也!不该恶语相向,荒唐之极,必戒之改之!祛之!!!毛润之先生教导我们:错误和挫折教育了我们,使我们更聪明起来……”


        但是他没忘对我加说一句:“老先生说孟老高,不是你高。”没错,我知道,当然是孟氧高,这点我始终是清醒的。


        《诗经》的“经”是修饰诗的,经典的诗,而不是反过来;有一个例外,《圣经》是“经”,“圣”修饰“经”的。


        约定俗成的东西无所谓对错,大家习惯了,就延续下来,没人较真。书出版时出版社统一改成《诗经》了,我没异议。


大院一角。


(本号获作者许可推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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