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大护法》幕后,你想知道的一切都在这里
编者按:上个月,学术趴刊登了一则《大护法》的影评。面对批评,不思凡诚恳的表示,「一直羞于自诩自己是个动画人,只是一腔热忱,这个梦得以活到今天。」《大护法》的票房每高一分,不思凡的梦想存活的希望也就高一分。
目前《大护法》的票房基本定格在了8700万,虽然没能成为《大圣归来》、《大鱼海棠》前两部「大」字头的爆款,但其最终票房成绩在今年暑假档的中国动画市场仍然独领风骚,远超过同期其他动画电影。更重要的是,《大护法》充满个性的影像风格和深邃的作品隐喻引起了广泛的社会讨论,这种现象在中国动画市场上还是第一次出现。
学术趴联系了不思凡进行了一次专访,为各位读者介绍不思凡创作《大护法》背后的心路历程,揭秘作品中蕴含的谜团,并且将奉上大量独家的创作手稿,以及首次公开的被删减片段!
「那段时间不知道明天会怎么样。」
不思凡在采访中提及过去的创作经历,说的最多的三个字就是「不知道」。
从小就喜欢漫画的不思凡,一开始将自己的梦想定义为漫画家。毕业后进入电信局工作后,不思凡也没有放弃漫画家的梦想,一直利用业余时间画漫画。然而,当时中国本土的漫画市场非常凄凉,不思凡的投稿并未得到杂志社的赏识。
当时的不思凡觉得自己好像很失败,不知道该怎么继续自己的漫画梦。这个时候,他接触到了当时正在兴起的Flash动画。「闪客时代」的到来,让不思凡看到了新的可能。
「当时就觉得能不能把漫画变成FLASH动画,这样的话,别人就可以看到你的漫画。」
出于这样的动机,不思凡于2004年创作了自己的第一部动画《黑鸟》。简单的黑白线条,写意的中式白描,以及阴沉诡异的配音,让《黑鸟》成为全彩Flash年代的一个另类。当时的他并没有想到,这将成为他人生中的重要转折点——《黑鸟》在网络上备受好评,不思凡第一次体会到被粉丝认同的感受。
《大护法》的美术继承了不思凡一贯的中式写意的白描风格
2008年,不思凡辞掉了电信的工作,只身一人来到杭州,加入了娃娃鱼动画工作室。
正式接触动画业内以后,从独立创作者到工作室导演的变化一开始让他有些无所适从。好在,娃娃鱼工作室给了不思凡充分的信任,让他能够高度掌控自己的作品。于是,他开始一边工作,一边恶补动画的制作流程和艰深术语。
但了解的越多,不思凡反而发现,自己的不安感愈加强烈了。
娃娃鱼工作室时,不思凡做了《小米的森林》,原本期望是以长篇连载的方式慢慢展开,但做着做着就发现越来越难以为继。《小米的森林》虽然在小众圈子里大受好评,但并没有给团队带来多少收益。中国本土的原创动画市场,当时仍是一片荒芜。
「那就断了吧」。
于是刚刚铺开的人物,不得不被迫收尾掉。可断一部就断了,接下来又要怎么走,然后要如何面对明天?进入动画业界几年后,不思凡频繁问自己这些问题。因为他已经不再是一个人独立做动画了,背上更是肩负了团队的责任。
「都知道中国做动画难。当他们看着你的时候,你需要给他们鼓励。但是当你自己都没有信心的时候,你怎么办?」
不思凡说,当他并不能给团队一个清晰的方向,当他无法说服他自己的时候,他就会下决定离开。他希望能在一个新的空间重新出发,去尝试一些新的模式,看有没有其他的办法。
从娃娃鱼离开,来到咕咚动漫,不思凡发现情况并没有好转。刚刚铺开的《妙先生》,也再一次黄掉了。无论不思凡怎么绞尽脑汁,想依靠成本控制来完成作品,但最后都坑了,即使是看上去完成了的,也是为了不坑而草草收场。被某些粉丝戏称作「坑王」的不思凡,每一个坑掉的项目背后,都饱含着他的无奈。
当时的不思凡好像一朵浮萍,在动画业界飘来荡去,找不到一个方向。离开咕咚后,他甚至有干脆回去画漫画的打算。
他说,「对于原创动画的明天,好像永远看不到。」
除了市场环境的不乐观,这一时期的不思凡也察觉到自己在创作上可能存在的问题。
「因为到杭州以后吸收了太多的东西,会发现自己陷落在一些知识和经验的体系里面。这些东西呢,你并没有进行一些斟酌和挑选,然后就会消化不良,最后其实你的思维已经被知识化和经验化了。」
入行5年后,他发现虽然仍然能够很容易的做出作品,但却再没有办法准确的表达自己,也没有那么出彩了,「好像被规则束缚住了,怎么也使不上力」。
不思凡喜欢看昆汀的电影,他热爱影片中自由不羁的精神。从咕咚离开后,他成立了自己的工作室,希望这一次能够捕捉到自由的感觉,沿着这种感觉继续走下去。于是,不思凡抱着突破束缚的心态重新开始出发。
他隐约察觉到,当时无论是网络还是传统媒体都正在迎来一种新的趋势,一种「个体崛起」的趋势。虽然依然没有十足的把握,他还是想借此机会去尝试一下个性的东西,最后再拼一把。
不思凡找来了两个前同事,一个是美术,一个是执行导演。他跟他们做了约定,「最后再赌三年,三年之后给你们答案」。这就是工作室一开始时的全部班底。
正好,好传动画的老板尚游想投资原创动画项目,于是找到了不思凡。尚游问他想做一个什么样的片子,不思凡说:「我有些郁闷,我想做暴力」。两人谈了一宿,最终尚游决定在没有剧本的情况下进行投资。
一言不合就爆头的《大护法》显得相当暴力
不思凡说,他需要有一个全新的世界可以去出发。当他看着街上有一个东西在飞,天上在飞的东西能够引发他强烈的好奇心,好像带他进入了一个新世界,于是涌现出了黑花生这样一个灵感。
黑花生之下有一个小人,执行导演画了个小胖子的形象。不思凡立刻觉得,这样一个卡通形象在做暴力行为时会有一个反差。从形象出发,他扩张出了后面的部分。这也就是《大护法》的雏形,当时仍叫《黑花生》的灵感来源。
萌萌的小胖子形象在做暴力举动时会形成反差
太子则原本设定为一个隐世的角色。最早的设定中,不思凡希望这个角色具备一种「很土」的气质,仿佛脱了世间到村间种田的感觉。但做到后面,他发现影片有点沉闷。他于是和同事探讨,如果是类似徐锦江老师的形象会不会更好,结果,改变后的太子更有趣了,也让片子变得更加活跃。
太子是本片中的搞笑役担当
除了不思凡一惯的中国写意风格,他还大胆借鉴了梵高的《星空》。「我觉得我需要一些华丽的点。在整个片子里面,我希望有一个梦境去点缀它,能够跳出原本整个影片的水墨氛围。」如梦似幻的梦境也因此成为了观众记忆最深的一场戏。
梦境这场戏借鉴了梵高的美术风格
相比观众更愿意谈的「集权隐喻」,不思凡谈的更多的其实是「束缚」。
不思凡说,工作之后他看到了很多社会人的一种模式,看到了很多人陷于伪装的痛苦,每天强颜欢笑而从不展现真正的样子。于是,他笔下的角色也都是这样一种人,是显现和未显现的部分形成强烈反差的每一个人。
「那当时我有一种非常强烈的去突破的意愿。带着这样的思考去做这样一个作品,那么你发现其实不只是你,其实你身边的人,大多数的社会人也一样。他们并不快乐,最后发现,大家原来都是被束缚的。」
不思凡将自己的思考放到了作品中,整个影片一直在讲述着关于「个体束缚」和「群体束缚」的故事。他告诉我们,束缚背后肯定有一个恐惧的点,庖卯恐惧的是被别人轻视,欧阳吉安恐惧家道没落,片中每一个角色都因为恐惧而束缚住了自己。
庖卯因为恐惧被人轻视而束缚了自己
欧阳吉安恐惧家道没落而束缚了自己
影片的另一个主题则是「自我救赎」——我们还能不能回头看到自己。大护法喊出「你还能直面你的恐惧吗」,其实也是向观众的发问,因为从社会层面来说,每一个观众也肯定会有自己恐惧的点。
不思凡故意将花生人设计成人形,让他们从恐惧开始,到最后提出「我是谁」,展现了从「无我」到「有我」的过程。「我们看到花生人,当他们说他们是人的时候,我们是不是对我们也可以有个思考。」不思凡希望借助花生人,让观众对自己有所思考。
花生人的设计
所以《大护法》既是不思凡直面自我回头看的一次经历,也是他对观众的期冀,希望观众能够回头看,看看「我是谁」,能够回头找回自己,「不要被社会、被经验,被没有必要的一些体系给束缚住。」
对于为什么很多观众会看不懂的问题,不思凡说:「首先我铺开了一些样本,然后提出了束缚和恐惧的概念,然后我最后提出了『我是谁』的问题。当问题被抛掉以后,影片就会散架,但问题在这里边时可能就不会散掉了。」
由于这些问题在观影过程中被很多人给抛弃掉,所以很多观众就会去捕捉某一些他们能够捕捉到的部分,或者说他们可以认同的部分。很自然的,就有人去捕捉集权,有人去捕捉个体,有人去捕捉理想,等等。
小姜是许多观众最容易代入的角色
影片中最大的谜团,可能来自于最后反派角色罗丹的那句「妈妈,要下雨了」,不思凡对此向我们透露了一些信息。
很多观众反映罗丹的身世是影片中最大的谜团
罗丹是一个先天只有一只眼睛的人,当他还是小孩的时候,所有人都把他当作怪物,甚至亲生父亲也想杀死他。罗丹的母亲带着他逃出了家,可是在一个快要下雨的天,他喊着「妈妈,要下雨了」去找母亲时,却亲眼目睹了他找上门的父亲将母亲推下山崖。
「罗丹从那个时候就变成了鬼。而大护法的怒吼击中了他的内心,让他觉得回到了那个瞬间,感觉他又找回了自己是谁。」
而讲完《大护法》的故事之后,不思凡似乎也找回了自己创作的初心。他终于成功摆脱了束缚,回头看到了「自己」。
从《小米的森林》到《大护法》完成,不思凡身边的团队,真正的参与动画从来没有超过十个人。在这样的艰苦条件下,他形成了「看什么条件做什么动画」的创作思路——「在不可能有更多条件的时候,那么我们每个人身上的能力去把它发挥最大化,呈现出能够做的东西。」
不思凡坦白告诉我们,其实在创作《大护法》时的自我要求并不高,并没有刻意去追求什么复杂的东西。最初《大护法》原本是面向手机平台传播的网剧,测试时也都是在手机平台上进行,「能够HOLD住手机屏幕就可以了」。
那些十几年来创作历程中原本因为省钱而采取的小伎俩,居然意外化为了不思凡导演的个人标识,在《大护法》中被他融入到自己的独特美学中。
而好传动画那边在寻找发行渠道的过程中却屡屡受挫。尚游每一次在外面谈工作时,都会拿出手机向对方推销《大护法》。但由于没有「大IP」加持,加上题材过于另类,《大护法》一开始被几乎所有的主流发行方拒绝。「从中期到接近一半的时候,尚游就已经开始想办法要把这些东西推出去,但是到其实到即将结束他都没有推出去。」
转机发生在2016年,好传由于另一部作品与光线谈合作,尚游照例拿出手机向对方展示《大护法》。没想到,对方看过之后问尚游,愿不愿意上院线。
得知《大护法》要上院线时,不思凡一开始是排斥的。作为创作者,他明白自己的作品并没有达到院线的要求。于是在光线进入、《大护法》上院线提上议程之后,光线与好传动画投入了大量人手去重制,包括对背景的细化和重新的剪辑,以及二维画面转三维效果。
不思凡同其他二维动画创作者一样,一开始也反对二维转三维,因为很容易丢失画面的细节。「我觉得所有动画,真正的动画创作者,肯定会排斥它。观众也会排斥,但创作的人更排斥。」让不思凡没想到的是,《大护法》在二维转三维后,由于省钱而在分镜中故意采取遮挡人物动作的处理,反而在转成三维之后,原本简陋的画面居然显得更有层次感了,整个片子也变得更加精细。
画面质量提升后,不思凡也因此踏实了许多。
从网剧改上院线的另一个主要障碍在于节奏。点映的时候,《大护法》实际上是将11个篇章直接连起来放映,时长也多达110多分钟。而网剧的播放模式决定了它的节奏是适应于间隔式观看的,节奏必然没有电影紧密,而且连到一起之后,也有大量不必要的内容需要砍掉。
最初的时候,光线还是想保持作者的风格,希望由不思凡自己来剪。但他剪了几版之后发现,虽然每一版大家看过后都说比之前的版本好一点,但自己总感觉不对,却又不知道问题出在哪。
正好,当时林安儿老师在光线挑片。她当时看到《大护法》后很感兴趣。不思凡回忆道,「因为我自己剪我自己片用的时间实在太久了,其实我已经完全看不清了。那么她作为一个新的客观视角进来的话,肯定能看清楚。」
林安儿提出了一些看不懂的地方来问不思凡,比如蚁猴子成为花生人的一个过程,「蚁猴子先是变成假胎,然后假胎中会产生什么残次品」。不思凡这才发现,「因为你自己想的故事,自己当然非常清楚。但是当你赋予太多概念之后,观众就会混乱。」于是不思凡提出,希望林安儿老师来剪。
隐婆告诉小姜蚁猴子的真相
接下来整个片子的后期,林安儿一边和不思凡沟通,一边共同推动影片的剪辑。包括审查中遇到的一些问题,也是由林安儿负责去处理。
「审查其实还算好。基本上是一些有点露骨的或者露点的,又或者是一些人头落地的特写。那这些会剪掉,但这些都不长。比如说一个人头落地的特写,只是那么一秒或者半秒。」
《大护法》中因为审查问题被删掉的镜头,其实大多是这样过于刺激的爆头细节描写
虽然有很多观众看过影片中惊呼「这样也能过审查?」,但不思凡却告诉我们,《大护法》在审查过程中并没有遭遇到什么障碍。
「在整个过程里面,我觉得我想要保住的东西都被保留了下来。」
在采访的最后,我也询问了不思凡对于《大护法》最终呈现的结果是否满意。他回答我,「既不满意,又满意」。
「不满意」是因为,在《大护法》最初完成点映版本时,他其实是满意的,因为作为网剧要求并不高;但《大护法》成为电影时,由于平台变了,评估的标准也就相应改变。「从创作角度出发,那作为一个电影,肯定是不满意的。」
「满意」则是因为,「上院线之后,评估一部动画电影可能就是票房和口碑」,而这两方面,《大护法》其实是做的不错的。一开始由于票房不理想,不思凡也有点慌张,因为票房涉及到投资人对于创作者的信心问题。拥有现在的票房成绩之后,不思凡才安下心了。
「总体还是比较满意的,最后还是越过了那条线,那我就觉得还行。」
不思凡也告诉我们,由于《大护法》的成功,他们也在研究《大护法2》的可能性。但由于要重点讲述罗丹和彩的故事,内容可能会更加的黄暴,所以仍需要时间去准备,等待时机成熟。
《大护法2》中将展开罗丹和彩的故事
在采访的最后,我也问不思凡,你觉得《大护法》的成功能否推动中国动画市场中出现更多个性化的作品呢?不思凡还是那句老话,「说实话我并不知道——
——但它这样个性的动画能够以这种面貌出现,那肯定会点到一些人。起码,我觉得会给保有这种想法的人一些动力吧。
让他们觉得或许还有希望,要不然,可能就没人会去做这样的事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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