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害怕、自责、后悔，各种强烈的情绪像洪水一样涌进脑海，却还是一片空白……”想不到，一场Q版可爱小人之间的告白和战斗，成为这个夏天让笔者印象最深刻、最受触动的动画结局。开头的台词，来自于一部名为《猫之茗》的国产漫改动画。少女茉莉某天意外穿越到架空的茗族大陆，这里的人种竟然都是兽人。随后遇见了哈士奇血统兽人少年龙井,傲娇赤狐少女祁红等同伴。意料之内的成为了传说中唯一的魔法师，展开了一段猫飞狗跳的冒险故事。——剧情简介
《猫之茗》改编自猴淳良同名原作漫画，最早于2011年连载于杂志《漫画SHOW》，后来移籍网漫平台——见证了漫画行业由纸媒转进网络的变迁，更陪伴了众多国漫读者的童年/少年时光。2019年，《猫之茗》正式官宣动画化——这部和《罗小黑》一样披着萌萌泡面番外衣的作品，有可爱软萌的日常，有天真烂漫的情感，也有颇具“野心”的主线和世界观设定，动画版忠实的还原程度、风趣的动画演出和各色细节彩蛋为原作增色不少，收获了众多新老观众的喜爱。而在今年夏天，经过数集的铺垫，动画第二季的结尾迎来了原作首个剧情高潮：茉莉和龙井祁红等人执行任务时遭遇魔族右将军的袭击，和平局面被打破，一场大战一触即发。或许就连追番的粉丝们也想不到，第二季尾声会做得如此出彩！扎实的动作场面设计、收放得当的演出节奏、吐露心声的真诚告白，倒数几集的表现对一部日常番而言实属“超规格制作”。更令人惊讶的是，制作水准持续进化、并带来如此高光时刻的《猫之茗》背后的动画团队，不是别家，正是漫画的亲生父母——糖人家。过去四年里，为了做好自己的《猫之茗》，这家位于辽宁大连、不到40人的小企业，毅然从漫画行业全员“转职”，将整个团队投入到了动画制作中。带着这些问题，笔者前往辽宁大连造访糖人家，与糖人家创始人鱼正义以及《猫之茗》原作者兼导演猴淳良展开了对话。糖人家成立于2010年，最早脱胎于鱼正义大学时期创业开设的动画/漫画工作室，猴淳良则是鱼正义的同校动漫社学姐。和众多怀揣梦想的年轻创作者一样，糖人家创立之初就有着“原创动画梦”，但迫于生计，最初只能承接flash动画外包等业务。而作为工作室第一部原创漫画作品，《猫之茗》对糖人家有最特殊的意义。他们很早便四处寻求改编动画的机会。鱼正义曾在知乎这样写道：“（我们）不是在做《猫之茗》，就是在给《猫之茗》筹钱的路上。”十余年来，从杂志上的四格、网络平台的条漫，再到B站上的国创动画，《猫之茗》贯穿了糖人家发展的始终，不少糖人家的员工甚至就看着《猫之茗》长大、以担任《猫之茗》助手为起点加入行业。“《猫之茗》不只是我的信仰，更是全公司的信仰。”鱼正义对我们说。糖人家
鱼正义
代表作：刘看山（知乎吉祥物）、年年糕、魔法小狗
猴淳良
代表作：《猫之茗》《英俊又可爱》《妖怪名单》
2012-2014年，《十万个冷笑话》《大圣归来》等作品的问世，被许多人认为是“二次元”文化走入大众视野、青年动画市场被激活的标志，并在此后拉开了网络动画飞速发展、热钱投资涌入产业的序幕。2014年-2018年，网络漫画市场也被炒得火热，大批从业者脱离纸媒，奥飞高调收购有妖气、腾讯动漫大力投资入局、微博条漫生态与快看漫画app悄然崛起。糖人家凭借优秀的作品和作者积累，也赶上了那一波浪潮。巅峰时期，糖人家曾有7部原创漫画在社交媒体和漫画平台上同时连载，其中不乏《妖怪名单》《厨厨动人》《神笔马尚》《英俊又可爱》等口碑佳作。
《妖怪名单》《食之东方》《神笔马尚》《英俊又可爱》尤其是讲述大学生封夕与众多妖怪结识展开冒险的《妖怪名单》，在腾讯动漫获得超百亿次点击量、近600万读者收藏的好成绩。并在2014年被绘梦改编为动画，被粉丝称作“国产恋爱第一党争番”，成为彼时网络动画的一匹黑马。糖人家估值一度高达上亿元。在这段时间，糖人家做出了一个对漫画公司来说极不寻常的决定：陆续暂停旗下漫画更新，全公司all in动画制作。“感觉……那个时候再不做《猫之茗》就来不及了，是不得不做的、也是非常想做的一个东西。做了之后发现（制作动画）非常吸入精力，然后我们就不停的往里‘献祭’漫画的人，最后发现全都‘献祭’进去了……”《猫之茗》原作者兼动画导演猴淳良对我们说道。猴淳良口中的“来不及”，很大程度上，是基于2018年前后那场被许多人称作“国漫寒冬”的风暴。涌入的热钱褪去，流量红利不再，资本市场降温。事后回看，在这样的背景影响下，中国网络漫画平台的创作生态，此后发生了两个最明显的变化：一方面，漫画平台的作品对读者转向“全面付费化”；跟漫画公司的合作，则陆续转为分账-无稿费的模式。另一方面，自带知名度、IP库存充足、价值已然获得验证的网络小说改编漫画，成为了几乎所有漫画平台最主流、最稳妥、最推崇的选择。而虽然糖人家并不排斥改编，“我们也做过改编，还特别成立了改编项目组，尝试效果也不错”，但面临漫画行业收入不稳定的隐忧，又加上无论如何都想做原创的“执念”——在与公司员工分享对未来的判断、进行充分沟通之后，鱼正义和猴淳良在2019年做出了陆续停更漫画，all in《猫之茗》动画的决定。2019年B站国创大会，鱼正义：“我们一直在攒钱做动画，加上B站的支持，现在终于攒够了。”然而，尽管动画和漫画常被冠以“动漫”之名互相混淆，二者在生产方式和媒介特性上差异极大。做动画，一切都只能从零开始学习。猴淳良说：“漫画转行动画相当于是彻底隔行了。（漫画和动画）相关性不是很大，除了会画画、都用数位版……”实际上，他们也并不是没有考虑过交给外部动画公司制作，但接触的公司难以实现猫之茗特殊的表演风格。糖人家只得一手对外招聘动画人才，另一手，许多自家漫画家也学习动画技术并投身制作现场。《猫之茗》动画第一集片尾字幕名单，路雅爱、纠吉吉等人均为糖人家签约漫画家从这个角度来说，《猫之茗》是一部真正由“原班人马”打造的漫改动画——在片尾staff表里，你能看到原作者猴淳良担任导演，曾经的漫画作者和助手担任动画美术原画等职位，甚至公司创始人鱼正义也负责起了分镜layout等工作……虽然《猫之茗》是一部轻松搞笑的作品，但在改编时，猴淳良首先考虑到动画和漫画两种媒介的叙事节奏是不同的，不能原封不动地改编原作。如果只论故事主线，一集20分钟左右的日本番剧一般对应60页（3话）左右的漫画话数，但具体到画面和台词的取舍，实际创作剧本的过程比预想得更为复杂。尤其《猫之茗》原作是四格漫画。猴淳良解释道：“（四格漫画）节奏是和正常漫画不一样的，正常的漫画你能感受到它叙事的连贯和流动性，但是四格需要观众脑补的地方实在是太多了。我们要做的，就是把观众脑补的部分一点点补充上，然后让它看起来更加连贯。”举个例子，《猫之茗》开篇，女主意外来到茗族大陆，漫画仅用短短四格交代穿越过程；动画版把这段扩充到接近100秒，增加了茉莉清晨起床困难、出门上学的桥段和生活细节、城市背景。
作为公司首部自制动画，《猫之茗》的诞生也少不了内部的集体创作和外部的合作协助。经由燃也文化（《蝉女》《欺星客栈》）CEO南宫泓的介绍，曾参与制作《开封奇谈》《有药》《只好背叛地球了》等作品的动画导演小野败仔参与协助了本片开发，一同探索编剧、分镜等前期工作。
“我们俩（对《猫之茗》的）理解是比较一致的……前期的编剧小野有经验，我没有经验。（所以在）她主导下，我俩一起把整个本子攒了出来。包括第一版的简笔画分镜也是小野出的，非常灵魂（笑）。”猴淳良说。除了猴淳良和小野，糖人家的其他员工也一同参与前期编剧和脑暴，帮助丰满动画的笑料和细节。《猫之茗》里极少有公式化的“二次元”卖萌/搞笑套路，善于在日常戏份穿插贴合角色特性的创意乃至“生草”的演出。再以第一集为例，刚刚穿越的茉莉为了确信自己不是做梦，捏了捏自己的脸，因为脸蛋过于柔软，脸皮绕了地球好几圈。“那一卡的想法就来自我们的小朋友（员工），我们同事都特别有意思。”猴淳良跟我们介绍的时候颇为骄傲。在前期美术设计方面，猴淳良透露，《猫之茗》其实“一开始想做的是三维动画，所以当时服装设计特别的繁复，转二维的时候发现角色设计师没有办法直接用，于是大刀阔斧地进行了改良，尽可能的在‘好画’又‘好看’的方向做了平衡。”“包括像概念图的设定，也是从国内国外我们找了很多的团队一起来去做尝试。当时我们就奔着把这个片子做得更有游戏质感。”鱼正义补充道。实际进入中期制作后，在“走出新手村”的路上，糖人家也承蒙了不少动画业界前辈的帮助。“直到做到第二季的时候，糖人家还有一些和业界不够统一的，流程或技术上的一些小问题。我们从漫画人（转职的团队）全部都是‘野生’的动画人，‘从头开始学动画’就是最大的困难。”而虽然在适应二维动画工业制作规范时颇为坎坷，这支跨界的动画团队却也给《猫之茗》带来了“意外之喜”——漫画家制作动画有一个独有优势，那就是在“表演”上更有想法。这既是因为旗下漫画家非常熟悉和喜爱自家作品，也是因为漫画家本就更擅长“无中生有”，为动画贡献了多一层创意。除了上述提及的参与前期讨论，糖人家的漫画家们甚至会在原画阶段主动提议“加表演”，在情绪欢脱的地方把角色画得更加魔性。
“这种表演是可遇不可求的，我觉得非常感激。因为如果是合作动画的话，以外包的形式制作，很有可能就没有这么‘灵魂’……大家对《猫之茗》还是投入了爱意的。”猴淳良说。关于创作的分享到最后，猴淳良和鱼正义还想特别感谢许多外部合作方和老朋友的帮助，他们分出自己的时间精力，汇聚成一颗颗“业界元气弹”，帮助糖人家完成了原创动画的梦想。例如在第二季结尾，我们就能看到知名动画人光学核心（《高温vs排斥》）和漫画家ZCloud（《拜见女皇陛下》）的外援身影。“我们在业界认识的人也不是很多，就是逮谁就跪谁（笑），非常感谢光学老师。光学老师人太好了，耳根子也很软……光学老师给我们打的分镜底子特别好~ ”“ZCloud老师的话，我从第一季的时候就天天去‘忽悠’他（笑）。我说老师我觉得你可以做动画分镜，他说我没做过，我说可以试试！……等到第二季（启动制作）我就又冲了过去问，然后就占上了ZCloud老师的档期~ ”“第二季中还有两集分镜是月饼老师画的，他现在还有漫画在连载~也是动漫双栖了~”“还有，最后三集帮忙的各位公司的老师们！感谢你们救《猫之茗》狗命！”他们是：经历过漫画杂志和网络漫画时代，体会过“动漫投资风口”与此后的降温和洗牌，再到自身重心从漫画转换至动画行业……糖人家已经在原创这条道路上坚持了12年。无论是对一个漫画IP、还是对一家创作者为主体的中小企业而言，并不容易。谈及为何《猫之茗》12年后仍能收获大家的喜爱。鱼正义对我们说：“因为那一批人没有走，他们还在这个圈子里边。像《猫之茗》，其实很早之前连载就是一波小学生、初中生在看，但是这些人长大了，他们还会回来，因为记忆还在，他们想要的东西和感觉还在。”然而，受各种因素的影响，如今，即便有产能、有IP、有作品，更多像糖人家这样较小规模的动画公司/创作者组织，其未来也依旧充满各种不确定因素。具体而言，他们提到了两个动画/漫画创作者在当今时代最担忧的“痛点”。虽然收获了不错的人气，获得了积极的数据表现和观众反响，新老观众都不少，但《猫之茗》在授权合作、周边开发等商业运作的表现，尚未达到他们预期，导致“有人气难变现”。“商业回报和运营这一块是我们比较欠缺的部分，因为全部都扑到创作上去了。嗯，这也是很多创作者会有的一个通病。”猴淳良对我们说。另一大痛点，是动画和漫画内容，在当今的媒体环境中太“慢”了。猴淳良认为，如今的消费者所能接触的信息非常广泛，“二次元”这一标签的意义正越发淡薄，“只要‘破圈’，观众不会在意你是不是纸片”。真正的矛盾在于，相比于可以日更的短视频，许多漫画和动画创作者慢慢“跟不上”观众消费的、或平台要求的速度。“当大家已经习惯适应更浓缩的内容、更快的节奏时，那么市场上你再走一个（内容叙事上）慢的东西……也不是不行，但是就要求你要有更快的更新频率和手速……漫画那边，我认识一些同行，有些我会认为ta的才华非常高，但是更新速度实在是没有办法跟得上，那么ta就会在这个行业渐渐淡掉……”“内容又特别好、画面也很精良、同时手速又特别快……同时满足这三个条件的话，市场和平台都会很喜欢你。但是相当多创作者很难同时具备这三点，这样的话，‘内容’不像另外两项那么直观，反而不是最优先的一个考量点了。”在笔者看来，糖人家10年来的经历，也折射出中国动画/漫画行业的挑战——从资本的集中投入，到二次元动漫平台的兴盛，再到投资机构和大型企业言必称“长期”“深耕”“精品”的当下——创作者究竟需要一个怎样的环境，才能够更好地进入商业循环，才能让热情和苦功不被辜负？没有天花乱坠的企划和十分优渥的制作资源，甚至没有做动画的经验，糖人家只能动用内部人才，边做边学。多年时间磕磕绊绊，却也全情投入，他们从最开始的“不懂律表有啥用”，到如今培养建立起了一支全流程的动画制作团队。“动画确实给我们带来的东西远比我们失去的要多……（糖人家）不是说就完全放弃了漫画这个业务，而是努力的想要活下去，（为了）让大家看到更好的东西，才做的这样的一个变化。之后，我们的漫画还会继续连载，等我们把动画告一段落之后，我们之前的那些漫画连载还会回来。”而就在国庆假期前后，糖人家的漫画《妖怪名单》时隔两年宣布复更，《犬之茗》动画也开启了每周更新，这次他们又整了个活，把原作一话完结的漫画内容扩充成了11集的番外剧集。提高动画产能、磨练创作能力、继续经营IP、做周边、企划新漫画……虽仍有不足之处，但糖人家几乎跑遍了动漫画行业里一家中小企业所能触及的所有链路。笔者也衷心祝愿，更多像糖人家这样努力自强的原创创作者，能闪耀出他们应有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