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派初始化》的原作是一个足够优秀的漫画作品，我们在做的是改编，而不是推翻。”
相对较低的前期开发成本、美术设定和故事情节可以沿用、动画漫画受众具有亲缘性……种种因素之下，漫画改编动画曾是过去10年国内动画产业最重要的发展方向之一。而当二维手绘的漫画被改为国产动画当今的主流形式——三维动画，却往往遭到观众的强烈质疑。4月16日，3D漫改动画《反派初始化》上线B站，开播预告下满是“惨遭动画化”“难以接受”“已经埋了”的评论反馈——但在更新数集后，却收获了不少原著粉和新观众的认可，B站评分逆袭9.8。
《反派初始化》改编自CuZn主笔、墨柚编剧的同名漫画原著，讲述超级反派意外穿越回高中，试图守护亲人扼杀对手的故事——大开脑洞的“中式超英”设定杂糅了科幻、战斗、搞笑等元素，更重要的是它并没有简单地“洗白”反派，四年连载过程中，紧凑清晰、不失温情又充满青春感的主线叙事与角色塑造，使其收获了极佳的口碑。7月16日，整整三个月后《反派初始化》动画完结。从“两眼一黑”到“快出第二季”，在挑战“改编条漫为3D动画”这一高难度任务的过程中，《反派初始化》交出了可圈可点的答卷——追番破40万，播放量破3000万，B站9.8，在漫改国创片库中与《非人哉》《大理寺日志》等并列评分第一。观众的宽容属于那些真正有诚意的团队。虽仍不免有缺憾之处，但制作团队初色动画呈现出的对原著精神的尊重、踏实的叙事能力和竭尽所能的视听表现着实有目共睹，也更令人期待《虎鹤妖师录》《长歌行》等后续更多B站3D漫改动画。这次，学术趴特别邀请到《反派初始化》总导演林灵均与B站资深动画监制魔恩·杨璐，分享这部动画的创作幕后。
学术趴：二位好，感谢接受动画学术趴的采访！来和大家打个招呼吧。林灵均：大家好，我是《反派初始化》总导演林灵均，入行将近10年了。我其实算是个漫画迷，从小就会看漫画、临摹漫画，总幻想某一天自己什么时候也能讲述一个打动观众的故事呢。从中国传媒大学动画专业毕业后，有幸刚毕业就参与了《功夫熊猫3》《雪人奇缘》等动画电影的镜头制作，后来参与了多年原创动画的开发和执导工作。再后来，就是有幸从头到尾做了这部《反派初始化》动画，算是初步圆了年少的梦想。
魔恩·杨璐：大家好，我是《反派初始化》的总监制魔恩·杨璐，一直深耕于动画改编，也做原创。从业这么久，对于无论漫画改编动画、小说改编动画还是游戏改编动画、原创动画，只有一个经验总结：各有各的难处与艰辛，没有一种是容易的，都需要踏踏实实地搞内容、做制作，没什么可以投机取巧的地方，更没有捷径可言。学术趴：导演对《反派初始化》漫画原著的印象是？最初接到改编任务时有什么想法。林灵均：首次看《反派初始化》漫画我最大的感受就是震惊，因为对于从小看黑白页漫的我，头一次看到这种周更、上色的条漫画得如此之精品。不仅画工非常棒、而且故事非常有想法，最牛的还是教科书级的条漫分镜。对主编和主笔更是充满敬意，因为我了解从事周更漫画的卷和肝的程度，实在是太强了。当得知自己要去将这样一部精品漫画做成三维动画时，想到很多棘手的问题要去解决，然后就做了大量研究和构思，受到很多成功的跨维度漫改作品的启发，比如《黑袍纠察队》《我是大哥大》《阿丽塔》等等，也得到了在漫改方面非常有经验的前辈魔恩老师的指导，逐渐坚定了我能做好这部改编的信心和勇气。学术趴：面对漫改动画有一种常见的吐槽和抱怨：“为什么要把二维的漫画做成3D动画？”对此二位有什么看法？林灵均：播出前，我其实很理解原著粉的差评。我小时候看到自己最喜欢的漫画改成动画之后也是逢人就去吐槽的。尤其对3D动画来说，当心中最喜爱的形象被捏成立体脸之后，未必符合每个人心中的最优选。而且原著粉也会希望剧情最好是跟原著漫画一模一样。但是，《反派初始化》三维动画不是动态漫，它是这个漫画IP的拓展作品。
首先，《反派初始化》是个三维动画，三维动画擅长的表现和可接受的夸张阈值是跟漫画不一样的；其次，要遵循影视戏剧的叙事结构，否则就会观感糟糕；还有就是尺度问题，会对关键情节和人设产生巨大影响。我需要负责的事情，就是让这个IP作品在动画市场上有所表现，让看这部动画的人具有好的观看体验，其他的层面是我无法控制的。看到播出后的评分和播放量一路慢慢地上涨，确实是受宠若惊，我觉得主要是因为B站观众对国产动画的包容，才有了9.8的评分。魔恩·杨璐：这个项目在策划之初就有二维三维两个选择。而在三年前，我们国内的动漫市场，观众对于二三维的风格喜好还并没有形成特别固化的印象，甚至不断有抱怨的声音，市面上动画作品开始出现同类化严重的问题。在我国轻科幻超级英雄的题材很少，市场上又有漫威DC系列真人电影的成功案例，从视觉观感上来说，三维动画的表现与之更加接近。再加上二维产能紧缺、国内水平限制的因素，最终选择了三维，选择了做出《黑门·蜂巢》的初色。学术趴：在前期角色设计和建模阶段，各位和初色的团队做了哪些努力？林灵均：前期角色的美术我们按照原著来即可，最坎坷的还是角色建模，因为原著是漫画，我们从最初就想探索一种不同于市面大多数的模型风格，希望做出既卡通、具备漫画审美，又帅气的脸。但理想很丰满，现实很僵硬，有限的时间下给角色师折腾了一圈，最终不得不改回了偏写实的脸。角色建模方面，我觉得还是有较大优化空间的。
魔恩·杨璐：在我们的制作过程中，其实想做风格化的三维动画非常得难，有很多要求与限制。而在制作与摸索过程中，我们敏感地察觉到市场观众喜好的快速变化以及人群细分化的问题，市场审美越来越趋向于写实、美型，甚至有固化的倾向。在几经权衡之后，我们调整了模型的制作方向，在兼具有一定风格、保持角色特色气质的情况下，整体更加写实。但即使如此，我们仍努力保证让每个角色各自拥有自己不完美的小特征，而不是漂亮就好：比如凌辰的细眉吊吊眼，有些刻薄的嘴唇；叶子暮粗眉圆眼圆鼻头；乔伊并不饱满圆润的嘴唇；江晓甚至有点地包天（笑）。因为不完美，他们才显得可爱与有特色。虽然这些在最终呈现时因为打光、使用的算法等制作中间环节的问题，导致似乎看起来没那么明显了，但类似这种制作思维与创作理念融于每个细节中，它们体现在方方面面，并没有消失。学术趴：漫画和动画的叙事节奏有什么不同？动画在哪些地方做了简化，哪些地方重点扩充呢。林灵均：故事改编方面，漫画和动画一个是静的一个是动的，漫画的阅读节奏掌控在观众手里，而动画却相反。动画选择的整体基调，就是往轻松、明快、青春感的少年超级英雄的类型感去做。简化的部分还是主线之外的细节情节和配角情节，强化穿越回过去的反派凌辰要杀死尚未觉醒的超人宿敌叶子暮这条主线动机。而原著中有一个男二叶子暮受男主影响的重要事件，因为一些考量最终给删掉了，是我整季最遗憾的地方了。当初因为剧本周期紧张、绞尽脑汁都没有原创出更好的替换情节，后来就扩充成了乔伊的游乐园事件（10、11集）。另外也是因为叙事节奏问题，原著中“前世”的故事线也简化了不少，毕竟动画的内容承载量无法跟漫画相比。当然，很多内容不是彻底删掉的，是打算放在特别篇或者后续的内容里的。魔恩·杨璐：对于我来说，我主要要考量的是如何把控“改编度”这个问题。既要保证原作的内核特质与设定、主线方向不变；又要能给予团队足够的创作空间发挥、保持高昂的创作热情。同时，当我自己作为这个“线”与“尺度”的存在，是要足够有力与准确的，因为如果我的判断失误或者有了偏差，直接影响的就是整个项目底层内核的动摇与走偏了。学术趴：动画哪些地方的情节改编，是你们觉得比较满意的？林灵均：我比较满意动画13集中姨父沦为赌徒的前史情节，动画用了大约4分钟，漫画是将近一话（第50话）。这段情节漫画的用色很大胆、分镜很巧妙，尤其是表现赌徒陷入泥潭的构图，形式上连接了闪回，还表现出了姨父的渺小和无助感。
但考虑到动画里单个镜头内可被阅读的内容是有时限的，同时内容比较现实压抑也不能太长，否则观众会感到太沉重，所以就把几个具体情节分段落式讲述，之后用了快切蒙太奇的方式表现姨父的魔怔，再用带特效的画面表现他坠入泥潭，最终时长控制在了4分钟左右。这样保持了顺畅的观感的同时，又讲了一些现实话题。播出后，我看到这段情节引起了观众们的大量探讨。魔恩·杨璐：我比较满意的是，我们这群上了三十的人，把有着各种沧桑经历的成人，与充满青春活力、洋溢着骄傲与梦想的年轻人，用故事与表演实实在在做出来安放在地面上了~（他们现在都是拥有自己内核的存在）学术趴：作为一部带有超级英雄要素的动画，本片的打斗场面有哪些值得一提的亮点？林灵均：第5集天台乔伊vs凌辰是我觉得比较出色又能代表片子调性的打戏，这段原著本没有这个情节，动画中是为了丰富乔伊人设、展现超能力而做的，让乔伊对凌辰的认可显得更有理有据一些。我们的设计流程，从剧本就开始构思调度和攻防转换逻辑，找了大量设计和影片参考。分镜在画之前，我们就自己拍了动作参考、设计乔伊每种念力招式的设定逻辑。动作捕捉只能捕常规的动作，张力大的动作还需要手key。到了Layout阶段，就主要负责构图、剪辑节奏和身临其境的镜头感。然后到了动画阶段继续润色动作张力和细节表演。后面就有了光、有了特效和解算等等。▼第5集部分动作场面的分镜、layout与成片对比另外，声音设计也很重要。乔伊有她专属的华丽一些的声效，凌辰有他电子类赛博风的一些音效库。音乐要符合战斗情绪，音乐的编辑也要符合战斗过程逻辑。我觉得每一个环节的工作，都为这段打戏最终呈现做出了不可缺少的贡献。学术趴：《反派初始化》动画中，二位“私心”最喜爱的是哪一集或哪个部分呢？林灵均：《反派初始化》每集我都很喜欢反复看，硬要选那就是12集。透漏个小细节，12集有我唯一的“私货”——原著中叶子暮拿到撑杆跳金牌改成了标枪金牌。因为我自己参加学生运动会没有见过撑杆跳项目，而且我参加的主项就是标枪，这个镜头的动捕还是我自己捕的哈哈哈。这集改编也非常难，我把原著7话的内容缩减成了1集（20分钟）的内容，去除了校园帮派元素，简化了前后两世对比，之所以这么大幅的删减，是因为运动会事件不影响主线推进，如果运动会做个两三集可能会消耗观众耐心。另外一个大胆改动就是比赛结果，把男主凌辰倒数第二改成了正数第一，损失了原著的搞笑点，但是为了增强观看体验、让凌辰的努力得到一些甜头，最终的呈现效果也还不错。特别不容易的是参与这集的年轻主创们。主编剧车晨语和我一起披星戴月地构思情节，反复优化故事。这集剧本的执笔是我们的00后女编剧邵子源，她给这集带来了不一样的青春气质。最难的是在改高潮部分时，能将一个长跑比赛也做出对抗性和起伏性。还有年轻的导演倪宽，大胆地进行情节节奏编排和重组，让整体的叙事流畅地一集内讲完，并且画面的制作细节也是从头盯到了最后。动画导演熊猫和王强、Layout主管穆燕辉给动画镜头带来了真实的体验，尤其是大量的跑步动画很难修自然，还有大量的群演动画，这一集的动画量相当于其他好几集。我们的动捕演员姚博和王康，当时新冠首次阳刚恢复几天，就在跑步机上捕了这集动作，现在想想还是有些危险的。为了还原运动会的氛围感，我们的技术总监老赵更是研发了一套从Layout环节就在Unreal引擎里制作的方法，我们可以从早期Layout阶段就更全面地看到运动会氛围（包括光影方向和镜头信息）。我们的视效总监秦樑也是在灯光合成、解算特效等各个环节保证了我们看到的画面品质。魔恩·杨璐：我自己喜欢给人物做细腻化表演，会从剧本开始一直到分镜、动画、后期，逐字逐句的抠人物台词与动作演出细节、情节氛围，以符合他们的性格与当时的情境，并各有特色，这能让他们鲜活起来。比如我会给凌辰表情比较多意见，在一些关键镜头上让他的吊吊眼不完全睁开，眼珠微抬向上，其实俗称是死鱼眼，但这个表情放在凌辰身上，就是自信又强大，有他自己独特的表情魅力，而这些都是能被观众感知并表达喜爱的，我觉得很好～还有像在第5集乔伊将凌辰控制在空中并一步步拉近后，我会给建议，让乔伊隔空抚摸凌辰的脸颊，这种小小的动作与暧昧的感觉，会让人物更加活灵活现，充满各种各样的小心思。学术趴：从条漫转成3D动画剧集，二者媒介差异可谓非常之大。经历这样一个特殊的项目后，积累了哪些经验心得？林灵均：确实《反派初始化》的跨媒介程度在“漫画改”里比较少见，这种跨度更类似把一个漫画改成真人剧。我的经验是——不是原著粉别这么搞！（笑）其实对于创作者来说，讲好故事、做好画面、演好动作等等都是专业基本功，能成为主创的能力都不差，最关键还是心态——有没有完全理解原著。有很多改编翻车的作品，往往不是因为技术问题，而是因为做的东西跟原著偏离。实话说最早开始构思剧本的时候，原著只更了几十话，我们对有一些人物和事件因果不是很清楚。但为了更好理解原著，（我们）反复打扰原作者问很多问题，反复看漫画的弹幕和漫画评论的反馈，还看了很多原著粉的二创作品。即便是这样，我也在不少地方没控好。分享下我个人的改编原则：第一，让自己成为原著粉，这样才能遵循原著的核心精神，把人物当成自己的朋友去对待；第二，如果必须要原创情节，那要想尽办法比原本还好看。魔恩·杨璐：在每做一个项目之初，我都会时刻提醒自己与团队，我们要弄清楚自己要做的是什么，想清楚自己的目的与方向。《反派初始化》的原作是一个足够优秀的漫画作品，我们在做的是改编，而不是推翻。毕竟当初我们选择改编这个作品时，就代表了我们对其的认同性。更希望动画做出来时，不光只有动画自己的受众喜欢，也能与原作读者们一起分享我们对这个作品喜爱的传达与演绎。漫画有其自己独特的分镜方式与阅读魅力，动画也有其自身的动感表演、蒙太奇手段。个人不觉得这些有什么优劣之分，只是如何在剧情中做出选择，用符合其创作介质的形式，将其更好地诠释演绎出来。学术趴：感谢分享！《反派初始化》动画项目告一段落，最后还有什么想说的话吗？林灵均：B站监制魔恩老师是我的前辈，有很多成功案例的创作经验，她的指导和启发令我获益匪浅，不仅对项目的品质把控很关键，甚至还深度参与制作细节敲定。例如最初凌辰在医院同蝎尾猫战斗的桥段，魔恩老师曾反馈部分情节ooc（脱离原著人设），改后确实也比之前节奏更利落、人设更对味一些。而虽然动画完结了，但也求求再多一些宣发渠道，很看好这个IP！动画第一季奠定了调性和铺设了世界观，后续的故事走向那就是具有更多超能力者的世界了，保准比第一季精彩！个人希望原著漫画的故事可以继续讲下去，希望《反派初始化》这个IP能衍生更多形式的作品。我本人今后的创作，则会以少年热血题材项目为主，尤其是都市类型，目前有另一个新的项目正在前期创作阶段，敬请期待！魔恩·杨璐：每一个作品的完成，都绝对不是只靠一个人的付出，它是一整个团队的心力的凝结，是无数的环节与细节的组合搭建，需要太多的人支持与配合，去实现内容创作者各种各样的想法与巧思。最后，还需要观众来观看并感受它，品评它，一个作品才实现了它完整的闭环。感谢团队、林导与我之间的默契配合，感谢所有人对《反派初始化》的喜爱与支持！学术趴：感谢你们的分享，也期待未来创作出更优秀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