躲在时光深处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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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文章丨稿费你做主
母亲越来越木讷了。
带她到医院做白内障手术,医生给她试光的时候,她反应很慢,动作显得十分地笨拙。一个动作,需要医生反复纠正好多遍,她还是不能好好地配合。问她听见了没有,她说听见了;她的整个身子往前倾着,手不知道放在哪里合适,茫然地看着我! 医生没有办法,最后只好吩咐我在一旁帮着我母亲完成了那个没有多高难度的动作。
出来在楼道的时候,我问她:“真的听见了么?”
母亲直点头。
我安慰她说:“没事的,以后要是医生批评你,你就对着他们笑。”,听了我的话,母亲憨憨地对我笑了......
她把我跟前跟后,像个听话的孩子,大概母亲觉得我是万能的,在医院里,她只需跟紧我就行了。
下午,护士要给她测血压,她却显得很不自在,手不愿意拿出来。她是一位老实巴交的农村妇女,长年累月只知道劳作,她的手又黑又瘦,像烟熏一般,手背布满了老年斑,且瘦得可怕,粗糙得只剩皮包骨头了!
大概她怕别人看见这样的手会不舒服,或者怕在别人面前令我这个做女儿的难堪,所以只是呆呆地坐在那儿,目光有些游离,看似神情恍惚心不在焉的样子。护士捉她的手,她总是往后缩。我安慰了很久,她才慢吞吞地把手给了我,不敢抬头看护士。
我扶她到楼下的院子里歇息,她紧紧地抓住我的手问:“这个医院楼很多,我分不清方向,你会一直陪着我吗?”
“会的,我会的,我走到哪儿都会带着你,不会让你走丢的!”说这话的那一刻,我的心忽然像被针扎一样,难过地落了泪......
母亲真的老了么? 什么时候她衰老得这么快?
小时候,母亲在我的心中是万能的,她像天下所有的劳动妇女一样,能够坚强独立地撑起一片天。那时,我们还小,父亲常年在城里上班,一年四季在家里呆不上几天,家里就全靠母亲一个人支撑着。白天她在田间劳作,晚上她就在灯下静静地做着女红。她在工地上给人做过饭,洗过衣服;在水库大坝上背过沙土,担过石粒,男人的活她做,女人的活她也做。
冬天的早晨,屋外干冷干冷的,我藏在被窝里,看见母亲往头上包一条旧围巾,挑起水桶就出门了。她一桶一桶地从井里打水,把家里的水缸蓄得满满。夜里能听见窗外“唰唰”的下雪声,母亲在昏暗的灯光下“吱悠吱悠”地织着布;她织了很多布,做成大大小小的粗布床单,铺在炕上既暖和又踏实,像家一样亲切!
夏天是最难熬的。父亲不在家,母亲要收麦子,我们姊妹四个都还小,大姐勉强地只能帮着做饭。天没亮母亲就到地里割麦子了,汗水打透了她全身,她手脚麻利地拧麦腰子,捆麦垛子,然后再搬到小推车上,一点一点地往回运。她的衣服里钻了很多扎人的麦芒刺,脖颈上勒了深深的绳痕,沾着土,直淌汗。她带着我们在场子上碾麦子,用绳子拉着石碌套,一遍一遍地碾。晚上,星星都睡去了,母亲一个人还在麦场上筛麦子,忙到东方泛了鱼肚白......
那时,我常常盼着自己快快长大,长大了就能帮着母亲干活了,她就不用每天那么苦了!
她没黑没日地干活,田埂上的庄稼要除草,园子里的蔬菜要打理,山坡上的荒地要翻新,林子里的树木要修枝;庭院要打扫卫生,茅房要清倒粪便......她要缝被褥、给我们做衣服、做鞋子;她要做饭,洗涮、喂猪、割草......我记忆中,母亲几乎从来没有时间好好休息过!
我上小学了,她没有时间来辅导我学习,她认的字不多,她只是叮咛我要好好读书。我喜欢吃她做的南瓜洋芋饼,她就每年种很多的南瓜,除了自家吃,还送给周围邻居。我升初中了,在十几里外的镇子上住宿,学校伙食很差,经常饿肚子。母亲便每隔三天给我送一次干粮,她不会骑车子,从家里走到学校,满脸的汗水,皮肤黑黑的。她慈祥地对我笑着,眼睛很温柔很贴心。她会摸着我的头,叮嘱我照顾好自己,我想留她多呆一会儿,母亲说家里还有很多活要做,就急冲冲地赶回去了。
在那些朴素清苦的岁月里,我们一天天地长大了,母亲陪伴着我们度过了一段又一段美好的时光。我不知怎样来形容我的母亲,我只是很骄傲地经常向我周围的朋友说起我的母亲,说起她的勤劳、说起她的心灵手巧、说起她的贤惠聪慧、说她的美丽善良......
多少年过去了,母亲忽然有一天真的老了,老得我来不及做好心理准备!
她的头发全白了,她一个月一个月地自己给自己染。她的眼睛开始变得很浑浊,脸上布满了皱纹,个子越来越矮小了。不知什么时候,母亲曾经光滑细腻的皮肤,母亲曾经美丽温柔的目光......都被岁月无情的啄蚀了,再也找不到曾经的光鲜了!
她的性格依旧很温和,言语也不多,与人交谈的时候声音很轻。很多时候她都是静静地一个人在屋子里忙来忙去。只有我父亲和我哥哥相继去世的时候,我才听见她撕裂般地痛哭着,她常常一个人流了眼泪絮絮叨叨地说些碎碎话,那时她的眼睛都快要哭瞎了! 也许那时,她把一生的想说的话都说完了,她自己只跟自己说,一边说一边哭......
可是父亲和哥哥再也回不来了,她的亲人永远只能活在她的思念里了! 她比谁都清楚,又比谁都糊涂。她在他们的坟头分别栽了一棵柏树,她把他们坟头的杂草清理得干干净净。她一有时间就去坟上看望他们,陪他们说话,说些难过的,高兴的,伤心的,幸福的......
后来母亲不哭了,她哭不动了,就只干活!
她搬来和我们住,她一大早就起床悉悉索索地干活了: 拖地、擦抹茶几、烧开水、出去买菜、做早点......她总是缝缝补补,拆拆洗洗。阳台上挂满了干净的衣物,叠了晾,收了晒,一年四季,反反复复......
很多年又过去了,母亲越来越老了。
她的记性越来越差,经常丢三落四的,刚刚放好的东西,一会儿就又找不见了。她上街的时候,我一遍又一遍地叮咛她靠右走,走路边,可是她走着走着就走到了街道的中央,搀她回到路边,她一会又会忘了靠右走。
她总是让人很担心,拿着钥匙半天打不开门;身上装着电话,打好多遍就是听不见,听见了又不会马上回过来;她自己打电话的时候,每次都需要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一个小本子,一个数字一个数字地念着拨......
她不会选择电视频道,她想听秦腔,想看百家碎戏,她会捣鼓很长时间,我们要是不在家,她就上三楼到陈姨家去看。
她会把我衣柜里的衣服整理得我赶时间时一件都找不到,她会给我买十块钱的棉衣外套,她会到超市买回很多廉价的塑料盆子,她会在阳台上收集很多垃圾......
她老得连她自己都会经常笑话自己!
去年冬天,母亲提着玉米粒,满大街地找爆米花的。她气喘吁吁地背着满满的一大袋子爆米花回来了。她用小盘子盛满满的一盘给我们吃,然后把装爆米花的大袋子口扎住,说是怕串了香脆的味,再吃就会很柴的。我们吃一盘,她盛一盘,不厌其烦地一遍又一遍地扎着袋子口。她不让我们扎,说我们扎不好。
那一刻,我忽然发现:母亲一点也不木呆!
有时我下班回家,走到门口,刚想摸钥匙开门,门就打开了! 母亲笑眯眯地站在门里,问她怎么知道是我回来了,她说她能听见我的脚步声。有时晚上我回家很晚,她就一遍又一遍地给我打电话,我不回家,她就不睡觉,哪怕坐着看电视看得坐在沙发上睡着了,她也要等我回家! 常常,我只要一敲门,母亲就连鞋也顾不上穿,光着脚板来给我开门了......
我经常会偷偷地落泪,母亲只是一位被光阴遗忘的老人,她老了,她很孤独! 在被我们常常以各种理由忽视的时候,她只是默默地躲在时光的深处,躲在一隅不被人们注目的角落,一个人静静地凝视着我们,凝视着她亲爱的孩子们。她无怨无悔不停地劳作着,她用世间最朴实的方式去爱着她的孩子们,她不木也不呆! 她只是一位母亲,一位普普通通的老人!
我在春天里去悟真寺拜访性灵大师,我跟他说起我的母亲。我问他世间有没有佛? 大师对我说: 佛就在你心中,你心中的佛,就是光着脚板为你开门的母亲!
我又一次流泪了!
原来母亲就是我心中的佛! 那个给了我生命的人,那个呵护了我半生的人,那个等我回家等到深夜的人,那个偷偷吃着剩饭的人,那个偷偷把我丢在垃圾桶里的旧袜子捡起来洗干净的人,那个给我做了厚厚一摞鞋垫子的人,那个把我看大又把我的孩子看大的人,那个越来越老、越来越木讷的老人,那个躲在时光深处默默无语只知劳作的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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