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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父如宝(上)

2016-06-17 步绾 当代作家

我决定还是把所有记忆事无巨细都写下来,也许琐碎又絮叨,旁人看来庸常无奇,可有什么关系?我怕自己老了会忘,会张冠李戴,我舍不得丢弃,舍不得模糊。并不是要写一篇多么精彩奇巧的文章,甚至不需要修饰,童年的温暖,来自父亲汩汩不绝的爱,已足够支撑起粗简的表达。父亲不是高大全的,我揣着父亲的疼与护,似一朵在温室里开放的小花,越懂得生之多艰,就越试图去理解他作为男人的幸与痛,韧与绵。这个家和家人们,数十年的生息、开散、延续,随着回忆逐渐清晰,我沉缅于此,好像从新生开始又活过了一遍。甚至还看到了我未曾活过的日子,看到父亲的顽皮,沸腾的热血,偶尔自私。看到他的双眼,从炯炯有神到昏花浑浊,那束光从未熄弱过,笼罩着我,一路前行。


  

原创文章丨稿费你做主


“陈阿姨住院了!”父亲打来电话。因为耳背,他总是很大声,又是突如其来的不好消息,说是在急救室,让我的心率也陡然加快起来。


赶到医院,阿姨看起来没什么大碍。原来是常规体检时发现持续性房颤,被院方要求立即入院。急救室设备齐全些,待稳定后再转入普通病房。


我们三姐妹,陈阿姨的两个儿子,陆续赶来,了解情况后一起商量医院陪护和照顾父亲的问题。


因为是临时住院,什么东西都没带。陈阿姨列好了一张清单,交代姐姐回去照此收拾好,明天带来医院用。


父亲在一旁很安静地坐着,虽然听不太清我们说什么,可孩子们都在他显得很踏实。姐夫带了饭来,我盛好送到父亲手里,他还是吃得挺快。父亲胃口一向很好。


父亲每天去医院陪一个上午。陈阿姨说让他来吧,除了出去推牌九,平时是眼前一刻也不离的,不来这儿他心里也不得落实。


隔天我去医院询问治疗方案,顺便补交住院费,父亲也说去走走,就知道他爱和我一起。老爷子偏心着呢,四姐弟打麻将我若赢了他就最开心,偏偏现在家里大事小情的料理全赖着两位姐姐。


挽着父亲的手缓缓而行。父亲年轻时是很急躁的,七十多岁时我也赶不上他军人的步伐,这几年才放慢下来。老了的父亲一日日地慈眉善目起来,不说话的时候也一副乐呵呵的神情。


高大英武的父亲真的老了,微驼着背,跟着我亦步亦趋。温暖的世界人来人往,对面大楼的玻璃闪闪发亮。阳光下我仰视着父亲,曾经最爱让我打马马肩说要给我摘月亮的父亲,夏夜把在外面竹床上呼呼大睡的我抱进蚊帐的父亲,笨手笨脚给我扎辫子的父亲。父亲也笑了,他看我的眼神还是那么宠爱,仿佛他这个女儿是世上最珍贵的宝物。



                                   

1

陈阿姨是我的继母,自母亲去世后已陪伴了父亲25年。


而我,是被父亲宠得不像话的小女儿。说他对我是溺爱一点都不为过,溺到让弟弟嫉妒母亲吃醋。父亲是一点就着的性格,两个姐姐都挨过他的斥责,记忆中遇上我却全是千依百顺,连大声说话也不曾有。恃宠而骄的我处处不让,姐弟二人时常拳脚相向,父亲不分青红皂白偏袒的一定还是我。


父亲在邻居和同事面前毫不掩饰对我的宠溺,结果我成了人人戏称的“掌上明珠"。


"我这个女儿呀,捧在手心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


正在和小伙伴嬉耍的我,听到父亲又这么说,拖长声音叫一声“爸——”,跑去环住他的颈脖子就往肩上爬。父亲转过脸用胡子扎人,我尖叫着跑开去。


我并非像小金铭那般粉妆玉琢人见人爱,一直又高又瘦,还算伶俐,却刁蛮任性无比。老公初见我和父亲的相处方式,说了一句话:这要你妈还在,不知会宠成什么样,谁敢要哟……


父亲说,我活的就是他的命!是呀,我这条命本就是他给的嘛!


他39岁上得的我。我是第三个丫头片子,却是他亲见初生的第一个孩子,生两个姐姐时他还在南京工作。我一落地,盼长子得孙的奶奶转身折回房里,连染了红的鸡蛋也没给邻居发。在母亲肚子里我制造了种种男胎的假象,让全家信心十足希翼满满,莫大的失落让奶奶当晚就做了一个决定,把我送去别人家养。这种事情在当时的农村虽不多了,但也并不会让人觉得太离谱。


胎儿的我,那次伪装极具先见之明。母亲在孕期得到了最好的营养和全家最妥帖的照顾,生下了8斤多的我,这体重在当时属于高配了。白白胖胖一肉团,在父亲怀里软软地趴着,他再舍不得放下手,第一次没有听从奶奶的安排,哪怕他一个人养也执意要留下我。


就这样,我以超萌的亮相一出场就紧紧抓住了父亲的心。如果说,他前世的小情人只有一个,除了我还会有谁呢?


上天垂怜的孩子总有办法让父母更心疼。屡屡发作的支气管哮喘,让父亲下决心先带着我在县城生活以方便治疗,母亲和姐弟们还在乡下,三四岁的我便开始和他一起住单身宿舍。依稀记得他带着我上班、出差,用铝饭盒从食堂打饭。早晨笨手笨脚地替我梳头。在陌生的乡镇留宿,有墨黑的夜空,清脆的石板路,和幽幽的老水井。


童年的记忆是碎片化的。母亲是一个淡淡的影子,默默操持着全家的饮食起居。父亲是亲昵的,他陪我玩耍,给我放肆的成长空间和无忧无虑的笑。父亲是山,是墙,是温暖的大手,是雷雨天让我毫不恐惧的定海神针。


父亲骑着那辆二八自行车带我去亲戚家做客,田埂又细又长我好害怕,他让我闭上眼睛,平平稳稳地骑过去。他带我在野外刨花生、红薯,然后烤着吃,有一次还烤过一只很壮的田鼠,那时觉得父亲特别厉害,什么事情都难不倒他。我总是坐在自行车前杠上,像坐在他怀里,一点都不冷,就这么一直坐到个子高得挡住他的视线。


我总是生病,总是要父亲保证不打针才肯上医院。在注射室里泼天洒地哭,对父亲拳打脚踢,他总是哄我明天不打了,第二天又接着骗我。父亲烟瘾不小,平日里除了我没有谁能从他嘴里把烟夺下来,母亲就常常派这个任务给我,而且我生病咳嗽的时候他一定不会在房里抽烟。父亲在家里是从不下厨房的,我胃口不好,他买来藕粉,那时的藕粉不能现冲,他生起炭火炉,蹲在地上慢慢地用调羹划。我始终记得那个背影,直到现在我仍然爱喝藕粉,又热又香又甜。


我爱看书,父亲会拿回邮政订阅的目录任我挑选,家里的经济一直很紧张,可每年还是会订七八种报刊杂志。他下班回来从黑色人造革皮包里取出新书报,是我最开心的时刻。有时父亲也不许我看书,因为我总是看得忘了吃饭,不肯睡觉,不过他从来拗不过我。父亲的观念并不觉得女孩该读多少书,但只要我喜欢他就会买。


母亲还告诉我一些婴儿时期的事。她刚生下弟弟时,发奶的猪蹄汤被一岁多的我吃得干干净净,自此父亲每个周末都买猪蹄回来,直吃得我再也不肯碰为止。三岁时背上长了个瘤要开刀,父亲在手术室外整整抽掉了三包烟。我是村里穿得最漂亮的小女孩,还有不少新奇的玩具,祖母心疼一个丫头片子花这么多钱,可父亲喜欢的谁也不敢多说。所以他常说我活的就是他的命!


父亲常常给我讲故事。他肚子里仅有的几个神话传说,我听了不知多少遍。


他讲《宝莲灯》和《白蛇传》。我印象里把这两个故事混为了一谈,舅舅二郎神成了阻挠母子相会的恶煞,而沉香居然成了许仙和白素贞的儿子,幻想着变身沉香,劈山救母。及至成年后第一次去西湖,没有见到真正的雷峰塔,那份失望简直难以言表。


他讲《王宝钏与薛平贵》。我想象不出窑洞什么样,但父亲说薛平贵回来王宝钏就能享福,再不用住破窑洞了。


他讲《人心不足蛇吞象》。蛇后来长成了巨蟒,父亲形容它出场飞沙走石草伏树摇,可还是忍痛让救他的人割肝。那条蛇好善良,可我真的怕蛇,连田里的菜青蛇也怕,大蛇更能让我魂飞魄散。



2

父亲最为津津乐道的,还是他英雄的过往,和见过的世面。父亲说起时有些骄傲,但大多时候很平静,没有怨愤,像说别人的故事。经历了许多,他始终是乐观的,我几乎没见过他消沉的样子。


父亲生于1934年。家里有几亩薄田大概算个中农,一点余粮也是嘴里抠出来的,过的和别家一样的穷日子。种田的人白天要力气,就早上中午煮饭吃,晚上不干活为了省粮食一般都不吃饭。父亲说他放完牛天还没黑,就被爹娘早早赶上阁楼躺下,可肚子好饿睡不着呀,只好透过屋顶的一小片亮瓦数星星。有一次卖芝麻糖饼的从门口过,大人又不给买,父亲一狠心追上货郎,一脚踹翻了竹箩筐,芝麻糖饼洒了一地。没法卖了货郎找到家里,祖父只好赔偿,父亲挨了一顿胖揍,也终于痛痛快快吃了一回糖饼。他说那些白芝麻好香好香。


抗战时期,老家也有日本鬼子来,父亲的叔叔在村外遇上,鬼子问完路后又用刺刀问候。叔叔尚未成家并无子嗣,清明我们去扫墓时只看到浅浅的土丘,和一方小小的字迹模糊的麻石碑。父亲说这位叔叔没有后人,小辈们也都没见过他,扫墓的事就管到自己这一代为止吧。父亲每年都去那坟前烧纸,每次都会向晚辈们重复一遍日本鬼子杀了我们家的人。去年游日本时想带父亲一起去看看,老汉斩钉截铁:“日本鬼子的地方坚决不去!”


解放初期,村里征兵,祖父母哪里舍得长子,可父亲想看看外面的世界,偷偷报了名。1949年10月之前的兵算离休,退休后他常感叹可惜参军只晚了几个月。1956年,22岁的父亲探亲时成了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母亲长在河对岸的村里,形容端秀,勤快执着,心灵手巧但未进过一天学堂。我没有机会听母亲的回忆,那些初嫁的不安、不舍。可以知道的是,等待,将成为18岁母亲婚后生活的主要内容。


父亲是炮兵,驻扎福建的一个海岛,对面是金门。1958年8月23日,隆隆炮响中有父亲的身影,那是他百说不厌的经历。父亲回忆道,当时正值炎夏酷暑,全班在掩体里吃午饭,身为班长的父亲在洞口蹲守。一个兵嫌洞里太热,想出来凉快凉快,执意换父亲进去。刚坐下一眨眼功夫,敌军一发炮弹飞过来,洞口的兵半个脑袋没了。父亲没装英雄,他说当时人都吓傻了,那可差一点就是自己没了呀。


我5岁就知道啥叫“单打双不打”,父亲把阵地上吃的压缩饼干形容得美味无比,小小的我每次都听得直咽唾沫。成年后第一次在超市看见居然真有传说中的“军粮”,兴奋地拣了许多,回来一尝差点没崩掉牙。拿回去直怪父亲骗了我许多年,没成想七十岁的他还咬得动,老爷子牙口真好!


后来父亲的腿还是受了伤,到后方的部队医院治疗。他告诉我,医院条件可好了,每天有鱼有肉外加一个又大又红的苹果,一帮伤员天天没事就甩老K,要不就和护士聊天,那些小姑娘都很漂亮。父亲说住了一个月人胖了不少,心里倒巴不得脚伤好慢些。我问他为什么不找个漂亮的小护士做我妈妈,父亲就一把抱起我,勾起指头刮我的鼻子:“要那样的话就没你啦!” 然后还要挠痒痒肉,弄得我吱吱咯咯笑着,直把头往他怀里钻。


不打仗了,父亲分配到南京大学工作。我对军队建设的历史一向不知所以,父亲说过也不记得,大概是军代表之类,不然以他小学文化如何进高等学府办公(一说起文化程度,父亲总要很认真地纠正自己是高小文化,和初小是不一样的)。当时父亲住的是总统府卫队的宿舍,在那里他第一次在高级浴缸里泡澡,母亲去探亲时也开过一次洋荤,父亲说大姐就是那次在南京有的(丈夫不在身边,婚后五年才有了第一个孩子,独自承受婆婆和村邻的刻薄冷眼,再一次心疼母亲)。08年春节全家在南京参观总统府,父亲住过的地方已经拆了,他指给我们大概的位置。那是一场百年一遇的大雪,呵气成霜,山高水长,我站在皑皑雪地上,试图将照片里身着英挺士官服的父亲,和眼前青灰色的陌生街巷联系起来。


父亲是个兴趣爱好广泛的人,篮球、乒乓球、象棋等什么都会,游泳尤其好,在南大整整十一年,潇洒自在如单身汉一般。家里的相册有很多他当时的“穷游”小照,背着军用书包,有的裤子还打着补丁,在各个看不出模样的景点前,笑得真年轻。错过泰山脚下十块钱的人参,让父亲可惜了几十年,他说那可是真正的野山参,能救命的。只是辛苦了独自在乡带着两个女儿的母亲,其间有机会举家迁往南京,父亲是长子,想带上祖父母。祖母不愿随迁,说叶落归根不想死在外面,孝子父亲撕了准迁证,自此母亲和姐姐们彻底与大城市无缘了。


父亲在南京那些年并不全是惬意的,文革开始他也成了批斗对象。有一年的除夕夜,他被双手捆绑吊着,寒冷和压迫使整个上肢都失去了知觉。看守人员煮熟饺子喂他吃了几个,看别人热气腾腾围炉而坐,经历炮火挺过毒打的父亲流泪了。他说那一刻特别想回家,特别想老婆孩子热炕头的日子。71年父亲申请转业,本来对口安排到本省的大学,可老家在乡下,离省城有七八十里,父亲执拗得像头牛,离家越近越好,放弃了省城回县里。此后的岁月里,父亲无数次后悔,离开南京是错,不留省城更是错,不仅自己的路越走越窄还耽误了孩子的前程。80年代父亲带弟弟回过一次南京,昔日留下的老战友都已是配专车的级别,父亲说而且是苏联产的高级小卧车。战友们的资历当年并不如他,这让父亲失落了一阵,以至于他一度热切地期盼我的弟弟,他唯一的儿子,能风光考回南京大学,然后留在那座城市生根发芽,延续他未竟的光荣与梦想。

弄瓦三张后我终于有了弟弟,父亲完成了传宗接代的重大使命,在我七岁那年他单位分了几间平房,终于把家安进了县城。父亲一人挣工资经济还是紧张,母亲在他单位食堂做临时工,收入微薄非常辛苦,导致身体逐渐衰弱。那应该是母亲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光,因为每天都可以等到父亲回家,家里有他疼爱的儿女。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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