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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年

2016-07-19 王晶 当代作家


  

原创文章丨稿费你做主


老郭已有90岁高龄,瘦得皮包骨的脸,满是褶子。一副旧式老花镜架在黝黑的鼻梁上,同时也遮住了他那双深邃的眼。

虽然较前几年相比,走路已有些蹒跚,但好在精神还算抖擞。

老郭早年参加革命,至于早到什么时候,只怕比他院子里那棵槐树还要早上几十年。

老郭喜欢给别人讲过去的事。哪一年他参军到的部队,哪一年他参加了什么重要战役,和哪个中央领导握过手……

讲起这些,他都如数家珍,滔滔不绝。要知道,那可是他这一生感到最光荣的事,当然值得再拿出来回味回味,那段艰苦的岁月。

老郭一生有两个儿子。大儿子有高血压,糖尿病,二儿子又以诸多借口推辞,不想和他同住,不愿照顾他。

老郭是个倔强的人,自己硬是谁都不拖累,没过多说什么,让人在厚厚的土坯墙上挖个洞,自己和失明的老伴就搬了进去。




初春的暖阳,透过岭上光秃秃的酸枣树,斜斜的照进这狭小的院落,停在那方格窗子下的一隅。

老伴儿的眼睛失明多年。天气好的时候,老郭把她抱上轮椅,在院中,晒会太阳。

而他就随便编些笼筐。虽然现在那些笼筐已失去了它原有的价值。他闲不住,又在院子里养了羊,牛,还有几只老母鸡。

老大家做了好吃的,隔三差五就给他送一些来。哪怕只是一顿包子,饺子。又或者二斤猪肉,一把韭菜。

他也会把自家的土鸡蛋,岭上两分地的红薯,以及院中结的山楂果给老大送去。

老二远远地看到了,嘴一歪,眼一白,转身背着手走开。

"就你们关系好,就你是亲生的!你就知道偏心!"

话语里充满嫉妒和怨愤。

"你们好吧,看你们能好到啥时候!"

天气渐渐暖和起来。

草不知不觉绿了南山岭坡,野酸枣也长出细叶,蜜蜂,蝴蝶开始在沟谷间来回穿梭,嘤嘤嗡嗡。就连那只灰黑色的老母鸡都带着孵化不久的鸡崽开始在草丛里觅食了,叽叽喳喳。

这天,大儿子从村支书那得知,国家有项新政策,退伍老兵,伤残军人,烈属等相关人员的抚恤金再次增加,待遇好了很多不说,就连关照内容又多了好几项。

他边听边露出欣慰的笑容。

"这年轻时候总算没有白扛过枪啊!老了老了,国家还给照顾,还给这么好的待遇,可惜老王没有赶上啊!早早地去了!不然,现在……"

说着,又是一声轻叹。

"爸,您别这么想,既然政策好了,您老就好好活。听说岭南坡那里这几天有人员打眼,做标记,说是要建高铁。等建成了,您就带我妈去看!"

这天傍晚,夕阳格外的灿烂,照得西边的天,满成了橘红色。当然,也照在那失明的老伴脸上。




他同她在院子里,静静地看着晚霞,看着飞鸟。即使她已经好多年没能再看看这个世界,他也想陪着她一起感受。

"今天的晚霞真好看。就和当年我见到你的那天一个样。"
他的眼睛穿越到云层的后边,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当年他行军路过的小村庄,初遇她的小桥边。眼里满是温柔。

"真的啊,老头子?"

她那看不见的眼里闪着光。布满皱纹的脸也被照得通红。她使劲想要睁开,想再看看他说的那夕阳。可结果只能是徒劳,眼前仍旧一片虚无。

"可惜我再也看不到了。"她有些消沉。

"你不是还有我么!"

他急了。

"当年生下老二没几天,你妈就过世。月子里的你,整日以泪洗面,后来眼睛就落下病根,迎风流泪,烟熏流泪,强光流泪,再后来,慢慢地,就啥都瞧不见了。"

他一字一句地说。

"这也是为啥老二小时候我老打他,让他直到现在都对我心存芥蒂。这么多年了啊!"

"你也是的,跟个孩子较什么劲!你个驴脾气!啥时候能改改。"

她语重心长地对他说着。

"我要不是驴脾气,当年你能看上我?"

两人呵呵笑着,时光仿佛真就回到了几十年前,当时,他们还是十八九的模样。

九十高龄的人,用农村的话来讲,那就是

黄土埋到脖子的人。说不行,就不行了。
当天夜里,老伴毫无征兆地就走了。她的表情很安详,没有遭受一丝痛苦。在农村,这样的死法,人们会认为一定是她前世积了德,行了善。也有的说,是她老头伺候得好。不过,大家一致认为,她的儿子有福气,因为她并未拖累他们。

而他更多的是平静,他安慰着自己,人么,总有这么一回的,就让她先去那边给自己占个地儿吧!




料理完后事,炕头,变得空空的。屋子,空空的。院子,心里,都是空空的。

尽管夕阳还是会像昨日一样照在那轮椅上,只是再不会有那张满是褶子的脸了。当他用那老得像树枝一样的手轻轻抚摸那已有些烂掉的轮椅背,泪,还是不知不觉地滑落过脸颊。从此,这世上,再没有谁和他拌嘴,同他唠叨了,那个人,终是先他去了。

院子里的羊还在若无其事的嚼着杨树叶,牛也在这用无辜的眼神望着他,母鸡带着小鸡依然悠然自得的觅食。这一切,丝毫没有改变。
"爸,如今我妈不在了,你就搬过来和我们一起住吧,"
大儿子不知何时进的院子。

"不了,我一个人也能行。"

"您就别犟了!我妈这走得太突然,您要再有个三长两短,您让我这做儿子的心里……"

老大有些哽咽,再说不下去。见老父亲不再言语,他就走进屋子,简单的收拾后,把空空的轮椅车推回屋里,轻轻锁上了那扇小小的木门。

迈出院子的最后一步前,老父亲又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爸,您就别操心了,一会我再返回来牵牛和羊,还有那几只鸡。"

老大搀扶着老父亲慢慢的上了岭,朝着家走去。

老二原本蹲在沟边闲着抽烟,一看到老大拿的包袱,心想,这下好了,老大肯定打起了父亲抚恤金的注意,自己可不能吃亏,让他们耍。他把烟头往地上一抿,拉了拉披在身上的那件早就过时的外套,一溜小跑到院子里,牵走了牛和羊。

把老父亲安顿好,老大就折回去,却发现只剩几只老母鸡,顿时火冒三丈。

"这个不成器的畜生,什么都要!什么都敢要!"

老二不务正业,净干些偷鸡摸狗的勾当。甚至抢劫,盗墓。这让老大觉得羞耻,几度想要和他断绝兄弟关系,但碍于老母亲,老父亲。一直忍让,得过且过。

没想到这次!老大恨得握紧的拳头咯咯响。

老大回到家后,什么都没说。但这一切,却被老父亲看在眼里。

第二天吃过早饭,老大去地里忙活了。老郭一人去了老二家。

"你说,你想咋!"

老郭一进老二家的门,气就不打一处来。

"你还是偏心老大么,卡给他,怎么,我就要一头小牛犊也不行?"




老二理直气壮地叫起了板。

"他不过是看你还有点养老钱,所以才让你搬去住,我也愿意让你住,你不来,你不愿意么!"

老郭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才对,只说,

"你们俩都是我的儿,我偏哪个了么!你要这么说,那我就搬来!"

他真就搬来了。

老二,老二媳妇对他的态度,稍有好转。缘由是他还并未把抚恤金的卡给他们。

好景不长,他们,包括他的小孙子,对他的态度就明显冷落许多,当然,他早有这种心里准备,也就没太往心里去。

老大听说别人的抚恤金已经打到卡里了,就来问老二给他取出来没有。

老二振振有词,

"钱在卡里,照样是爸的。我是能偷出来还是能抢出来!?"

老头太了解他的儿子了。

第二天他就去了镇上,工作人员一查,他的卡已被注销。

他找老二说道,老二不予理会。他又去镇上告儿子,让政府给他做主。他们认为这是他的家事,不好插手。也就没当回事。

其实老二早就以父亲年事已高,有老年痴呆症为由,另外开了户。所以钱,他早就取出来了。

老郭又跑去县城,法院也没有受理,哪有老子告儿子状的,让他先回去,他们随后解决。

老头极不情愿的离开了法院的大门。回到家的他,天天盼着工作人员来,给他讨回个公道。

这天,也不知为了一点啥事,老郭和儿子起了争执,发生了口角。孙子不愿他老爸被爷爷谩骂,就替他爸骂起来老郭。




老郭一听就来气了。孙子都敢骑到爷爷头上了。他一着急,随手操起了门口的一根木棍打向孙子,孙子就往院子门口跑,偏撞向了来访的工作人员身上。

老二眼前一亮,

"同志,可不敢进来。你看看,老糊涂了,连个孩子都打!"

工作人员就信了,门都没进,转过身,随老二进了村里一家饭店。

老郭真是又气又恼!心有不甘,告诉了老大。

后来老大找人,跑了几趟,总算是把这件事给理顺了。

老头牵着它的牛,羊,又搬回了原来的土窑洞里,无心再和老二瞎折腾。

院子已长了些杂草,无人居住,使它更显凄凉。好在院中的那颗山楂树已结满了山楂果,果子饱满而紧凑。

老郭又坐在树下编起他的笼筐。

岭南坡上开始热闹起来。听说来了一批工程队上的人,已经动土了。

"这高铁马上就开工啊,用不了几年,咱也能看着火车从眼皮子底下跑来跑去了"接着开怀大笑。

"是啊,这阵势,是要大干一场啊!听说还要在咱这建个养老院,那些为国家建设出过力的人,这下老了可就有保障咯!"

村子里关于这件事,传得沸沸扬扬。

老郭起身看看夕阳染红的天边,自言自语道,

"明天又是个好天气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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