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劫
春节就要到了,桃花一边准备回家的东西,一边在心里打鼓。翻过这个年,她就要死。
她只有三十岁,根本就不想死。再说,她还没有真正体会到爱情的滋味,也没有享受到一个女人应该享受的一切。
说到死,那是一件很恐惧的事情。她想到了母亲的死,那年她只有六岁,刚刚懂事。母亲躺在床上,身躯已经严重变形,像一堆干柴火,骨骼高高的凸起,皮子搭在骨头架上,头发掉的一根不剩,眼镜深深的凹下去,这样子比电影中的魔鬼还要恐怖。桃花不敢走进母亲,只是远远地看着大人们给她穿上黑色的衣服,戴上黑色的帽子,随后把她装进黑色的大木盒子中。当时,她害怕得甚至不会哭,只是呆呆地看着,仿佛天生就是一个不会哭的傻子。
那一次,桃花对死有了刻骨铭心的记忆,以至于在她幼小的心灵中,谈死色变。
春节越来越近,洗脚店里顾客越来越少,对面的小区也没有几个人进出,街道上车辆一下子少了许多,整个城市显得空荡荡的,没有往日的繁华与喧嚣。桃花觉得城里的春节还不如农村,每到春节,办年货、贴对子,放烟花,炸鞭炮,大人忙,小孩跳,真是一个热闹。城里冷清清的,没有一点年味。
放假了。店里只剩下老板、桃花和小黄。
小黄清理完过年要带回家的东西,走到桃花身边,看着她。
桃花有意躲避他火热的目光,手把背包里的东西拿出来又放进去,放进去又拿出来。
小黄握住她的手说:“跟我一起回河南吧!”
桃花迅速把手从小黄的手中抽出来,低着头,默不着声。
小黄恨恨地说:“你和他又没有拿结婚证,是非法婚姻,不受法律保护!”
桃花已经一年没有见到那个男人。在她的记忆中,那个男人很老,腿还有点瘸。每次发了工资,她都很快把钱寄回去。就这样,她还经常向小黄借钱。
她怎么也想不起来那个比她大近三十岁的男人。
03
桃花还是没有与小黄一起走。
她来到汽车站。站里人很多,都是回家过年的农村人。这些人拿着大包小包,把整个汽车塞得满满的。她只给父亲和儿子带了一些东西。老父亲喜欢烟和酒,儿子喜欢什么,她也不知道。她凭着自己的想象,给儿子买了一辆电动玩具车。
汽车发动的那一刻,她突然想起了小黄。
小黄比她小三岁,为人耿直豪爽,爱打不平。记得当初刚到洗脚店的时候,小黄已经是成熟的技师了,老板要她跟着他学。
经过一段时间相处,她发现小黄与别的人不一样。他从不把她当作一个新手,成天呼来换去的,也从不保留自己的技术,总是很细心很耐心手把手地教她。在小黄身上,她感觉到了从未有过的温暖。虽然比他还小几岁,但是在她心中,小黄就像打哥哥一样,关心她、体贴她、保护她。时间一久,她对小黄开始有些依赖和眷念,只要一小会见不到他,她的内心就有一种不安和躁动。
客车在广袤的田野上穿过,麦子绿油油的,看上去像一片海洋,桃花的心随着麦浪的起伏也慢慢的开阔起来。
挑花在洗脚店从不说话,刚来时,很多顾客以为她是一个哑巴,有一位客户还怀疑她是被拐卖来的。十六岁那年,她就开始封闭了自己,一颗少女之心慢慢凋谢下去。心门关得太久,心底已经发霉变味,有时猛不丁的说出来一句话来,就像一罐被遗忘很久的臭腐乳被突然打开,腐味夹杂着陈味一股脑地窜出来,可以把毫无防备的人一下击倒。
其实,桃花小时候是一个很活泼可爱的女孩。自从母亲死了以后,她就变得沉默寡言,很少与人交流。父亲找了一个算命的瞎子给她算了一卦,算命先生按照生辰八字掐指一算,扭头就要走。父亲一下急了,拽着算命的不放,一定要求解。瞎子说,桃花命薄如纸,有一大劫,打不过三十一岁。这是命中注定,很难解!父亲吓得要死,整整两宿没有睡觉。
桃花在家中排行老三,上面有两个哥哥,打小她就是父亲的心肝宝贝,含在嘴里怕化了,握在手中怕碎了。一听这命,父亲一下子苍老了许多。他到处求人带着重礼找那算命的。实在缠得没有办法了,瞎子说,挑花犯的是“情”劫,必须用“情”来解。随后,瞎子给他开了一个方子:桃花在16岁的时候必须要找一个大她三十岁,而且结过婚的男人,冲掉霉头。过了三十一岁,就会转运。
父亲深信不疑。每天掰着指头掐着日子等到了桃花十六岁。说来也巧,村子里正好有一个四十六岁的男人,老婆跟人跑了,留下两个儿子都已经成年。老男人有点好吃懒做,整天游手好闲,长得也很猥琐。为了保命,父亲把自己的一点积蓄全都拿出来,倒贴把桃花送了过去。
桃花坚决不从。小妈(后娘)苦口婆心地做她的工作。
小妈比桃花只大九岁,是母亲走后的第二年来到她们家的。那年桃花七岁,小妈十六岁。
小妈轻手轻脚地来到桃花身边,抚摸着她的头,像小时候母亲抚摸她一样,桃花冻僵的心灵慢慢复苏。
小妈流着眼泪,用自己的亲身经历对桃花说:“花儿,我的命运与你一样,也是犯‘情’劫,你父亲比我大二十多岁。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不是活过来了吗?如果不是嫁给你父亲,兴许我早就不在人世了。”
小妈满脸苦楚地说:“算命先生还说,你与你爸相克。若不求解,不是你死,就是他亡。” 停了一会儿,她又说:“你的选择,可以救两条人命!”
桃花望着小妈的脸,上面满是细细的褶子,与她的年龄极为不相称,额头上的抬头纹和眼角的鱼尾纹磨去了她的青春,一双眼睛不再清澈明亮,一头秀发已经出现了白丝,一双手变得粗大而肥厚,布满裂口。她想到小妈自从来到她们家后,与几个和自己年龄不相上下的子女相处,轻不得、重不得,说不得、骂不得,过得小心翼翼、谨谨慎慎,还要上上下下、里里外外打理着,总是忙个不停。
小妈把自己最美好的青春消耗在这毫无价值的时间里。
她不想走小妈走过的路。但不走,又能走向何处?
客车很快就到县城了。三个小时的路程在桃花看来,仿佛一顿饭的工夫就到了。她的心还在那个小店里,还在那个他身上。
县城到底是乡下,满眼是红红的灯笼高高的挂着,高音喇叭的叫喊声此起彼伏,购买年货的人群熙熙融融。远处的山峦把小城紧紧的围住,天空阴阴的,偶尔夹杂着几片细小的雪花,不时有鞭炮在空中爆炸的声响,平添了几分节日的气氛。
挑花裹紧了身上的红棉衣,背着包裹,穿行在县城的老街上。
经过一家副食品商店,桃花给父亲挑了几把旱烟叶,随后又给小妈买了两袋京果和麻糖。她想着,要不要给男人买点什么,想到自己平时辛辛苦苦赚的前,全部被他拿走,于是一扭头,转身离去。
她正往前走着,突然听到一个声音大喊:“桃花……桃花……”
她回过头,看见二哥骑着三轮车朝她奔过来。
桃花露出了少有的笑容,从喉咙里发出只有她自己才听得见的声音:“二哥!”
二哥把车停下来,对她说:“桃花,快上来,我带你回去。”
坐上车,二哥就话语不停:“你差不多一年没有回来了,老爸的身体已经远不如以前了,小妈还好……”
桃花最想知道儿子涛涛的情况。涛涛是桃花与那个大她三十岁的男人的儿子,因为那个男人没有与前面那个女人解除婚约,他们没有打结婚证,儿子出生也没有拿到准生证。涛涛出生后,为了能够上户口、能够读书,她只好含泪把儿子送给了二哥。从会说话起,儿子一直喊她“姑姑”。
穿过眼前这片桃花树林,就到村子了,桃花没有一点高兴劲。她深深厌恶那间快发霉的屋子,她也不想看到那个整天醉醺醺的男人。
一进屋,男人就嚷嚷:“这个月的钱还没有收到,你是不是没有寄?”
桃花没有理他,直接向里屋走去。
男人走过来,抢下挑花手中的包裹,拉开锁链,拿出一瓶酒,拧开瓶盖,对着嘴“咕噜咕噜”就喝了几口。
本来是送给父亲的,结果被他喝了。
桃花很生气,一改往日沉默的性格,眼睛斜着他,冷冷地说:“喝死你!”
男人也不理,只管拿着酒瓶,又“咕噜咕噜”的喝了几口。
男人觉得没有菜喝得不过瘾。他大声吆喝:“快给老子搞几个下酒菜!”
桃花仿佛没有听见,回到房间整理她的冬衣。她觉得这个冬天比以往更寒冷,年初带过去的几件衣服根本就不能御寒。
这是一个寒冬!
天色很快就暗下来。空气中弥漫着烟花的味道。乡下的年味虽然浓烈,比城里热闹,但对于桃花来说,依然冷清。
桃花关上门,脱掉外衣,靠在床上看手机,她关注着有没有小黄的短信。这个手机还是小黄淘汰后送给他的,虽然款式很旧,功能也不多,但还是能够打电话、发短信。
男人不知什么时候进来了。他眯着眼,色色地看着桃花,干瘪的大嘴巴喘着粗气,一股股酒气往外直飞。
“你他妈什么时候买了手机,怪不得部寄钱回来。”
桃花不理他,继续翻看手机信息。
男人扑上来,用手去抓手机。
桃花顺手一推,男人没有站稳,“咕咚”一声倒在地上。
男人爬了几次才站起来。他又扑过来,这次没有抢手机,而是窜上床,用手扒桃花的衣服。
桃花本能地护着上衣。男人像一堵墙直压过来,可伶她瘦弱的身躯怎能推开这堵墙。翻腾几下,她就没有力气了。
男人扯掉挑花的衣服,一阵乱摸,觉得还不过瘾,于是霸王硬上弓。岂知年老体衰,纵酒身疲,力不从心,如此反复几次都没有成功。
男人像泄了气的皮球,翻转身爬起身,一边穿衣,一边骂骂咧咧。
“臭婆娘,肯定在外边有人!”
桃花一句话也没有说。两行热泪顺着眼角流下来。
涛涛已经长到十二岁了,个头快赶上桃花。
初一的早晨,桃花早早地来到父亲家里。涛涛见到她,立即迎上去,甜甜地叫了声“姑姑”。她鼻子一酸,眼泪在眼眶里打转。父亲发现会,立即解围说:“姑姑很久没有见到你,高兴……高兴……”
桃花从包里拿出电动玩具车送给涛涛。
涛涛笑着说:“姑姑,我不是小孩了。”
二嫂从里屋出来,接过玩具车说:“大人小孩都可以玩!”说着把电动车放进里屋。
中午,一家人围着八仙桌吃团年饭。
这是一种久违的感觉,久别的亲人聚在一起,述说着一年各自的境况,祝福来年一切顺利,升官发财。
桃花觉得这些离她很遥远。不知怎的,她想起那个“劫”,过完这个年,她就一天一天倒数着日子,真不知道能不能越过这个坎。
那个跟他父亲差不多岁数的男人,一杯一杯地喝着酒。酒仿佛就是她的生命,是他不离不弃的伴侣。
堂屋下面,生了一堆火。柴在火盆里,火在柴上烧。火很旺,映红了客厅。柴灰在空中飞舞。整个客厅在亲情和烈火的温暖下,给整个寒冬注入活力。
一连几天,桃花都住在父亲家里。
看着父亲渐渐老去,她有些酸楚。她又想起那个“劫”,难道自己真能换两条人命?她想到了母亲,那个疼她爱她呵护她的亲娘。她想,如果母亲在世,肯定不会拿她的幸福去赌!
这天早晨吃过早餐,桃花上街买了几扎纸钱去给母亲上坟,大嫂坚持与她一起。
来到母亲坟前,桃花泪如雨下。她一边烧着纸,一边流着泪。所有赌母亲的思恋都藏在心里。
大嫂站在一边,等桃花烧完纸,忙迎上去,悄悄地说:“小妹,告诉你一件事,我们桃花村要搞旅游开发了。父亲的老房子和你们家的房子都在=要拆迁。”
见桃花疑惑的样子,她接着说:“听父亲说,他拆迁的房子给二哥,你就不给了,因为涛涛跟着他们。”
过了一会儿,她似乎想起什么,又说:“你和你们家那位还没有扯结婚证吧。没有结婚证就不算他们家人,不是他们家人就不能参与他们家房子的分配。”
见桃花漠不关心的样子,她继续说:“你别傻了,赶紧与你们家那位说清楚,要写个遗嘱,房子留一部分给你。”
桃花不想与任何人分财产,她只想平安、平静的生活,能够顺利地渡过那个该死的“劫”!
干冬湿年。好好的天气又开始飘起了雪花。
远处,一只乌鸦垂头丧气地站立在光秃秃的树枝上。
这个春节过得真慢。上班前一天,挑花分别收到了老板和小黄的短信。
她在家里仔细地清理东西。男人见她又要走,一把扔掉了她的提包。
“你又要出去野!老大和老二两家都要生了,你不在家带孙子,还要往外跑?”
桃花默不做声,弯腰捡起包裹,继续往里塞自己的东西。
男人上前一脚,正好踢在她的脚崴上,一股酸疼顿时在她周身弥漫开来。她强忍着眼泪,提起包袱,一瘸一拐地向门外走去。
雪越下越大。桃花在风雪中向县城车站走去……
雪地上,留下一串深深的脚印。
路过村边的桃树林,桃花停住了脚步,此时雪已经停了下来。
她站在桃林边,白雪压在枝头上,映衬着她美丽的脸庞,显得那么妩媚娇艳。
桃花扒开树枝上的积雪,看见一株花蕾冒了出来。
她相信,春天一到,这株花蕾一定会绽放,整个桃花林一定会盛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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