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大冰:不许哭
在遥远的2000年初,我是个流浪歌手。
我走啊走啊走啊走,途经一个个城市一个个村庄。
走到拉萨的时候,我停了下来,心说:就是这儿了。
我留了下来,吃饭、睡觉、喝酒、唱歌。
然后我遇见了一个奇妙的世界。
然后我还遇见了一群族人,一些家人,以及一个故乡。
这篇文章记录的是一群小人物们的旧时光。
妮可广东人,长得像蒙奇奇,蛮甜。
她高级日语翻译出身,日语说得比普通话要流利,2000年初时背包独行西藏,而后定居拉萨当导游,专带外籍客团,同时在拉萨河畔的仙足岛开小客栈,同时在酒吧兼职会计。
当年她在我的酒吧当收银员,我在她的客栈当房客。
拉萨仙足岛那时只有四家客栈,妮可的客栈是其中一家,客栈没名,推开院门就是拉萨河,对岸是一堆一堆的白头雪顶小山包。
我和一干兄弟住在妮可客栈的一楼,每天喝她煲的乱七八糟叫不上名字来的广东汤。
她喊我哥哥,我常把房间造得像垃圾场,她也一点都不生气,颠颠儿地跑来跑去帮忙叠被子清桌子,还平趴在地板上从床底下掏我塞进去的酒瓶子和棉袜子。她把我们的衣服盛进大盆里,蹲在院子里吭哧吭哧地洗,我蹲在一旁吭哧吭哧地啃萝卜。
我边啃萝卜边问她:妮可妮可,你们客家妹子都这么贤惠么?
妮可龇着牙冲我乐,我也龇着牙冲她乐……真奇怪,我那时候居然一点都不脸红。
她说:哥啊,你真是一只大少爷。
妮可把自己搞得蛮忙的,每天的时间都安排得满满当当,她请不起帮工,客栈里的活计自己一肩挑,早上很早就起床洗洗涮涮,一人高的大床单她玩儿似的拧成大麻花沥水,自己一个人甩得啪啪响。
拉萨是日光城,10点钟晒出去满院子的床单,12点钟就干透了,大白床单随风轻飘,裹在身上贴在脸上去全都是阳光的味道,怎么闻也闻不够。
真好闻啊。
我每天睁开眼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满院子跑着抱床单闻床单。
我一窜出来,妮可就追着我满院子跑,她压低声音喊:哥啊,你别老穿着底裤跑来跑去好不好,会吓到客人的。
我不理她,自顾自地抱床单抱得不亦乐乎。
有一回到底是吓着客人了。
那天阳光特别好,白飘飘的床单像是自己会发光一样,我一个猛子扑上去抱紧,没承想一同抱住的还有一声悦耳的尖叫。
太尴尬了,手心里两坨软软的东西……床单背后有人。
妮可是拉萨为数不多的日语导游,她的客栈那时候时常会往来一些日本背包客。
好吧,是个日本妹妹。
那时候流行穿超人内裤,日本妹妹掀开床单后被超人吓坏了,一边哆嗦一边叠声地喊:苏菲玛索苏菲玛索。然后刷地给我鞠了一个躬。
我连滚带爬地跑回去穿长裤,然后给她赔罪,请她吃棒棒糖,她估计听不懂我说什么,讪讪地不接茬,我跑去找妮可学简易日语对话,抄了半张A4纸的鬼画符,我也不知道妮可教我的都是些什么,反正我念一句,日本妹妹就笑一声,念一句就笑一声。
一开始是捂着脸笑,后来是眼睛亮晶晶地盯着我笑,笑得我心里酥酥的,各种亚蠛蝶。
仅限于此了,没下文。
语言不通,未遂。
很多年之后,我在香港尖东街头被那个日本妹妹喊住,她的中文明显流利了许多,她给她老公介绍我,说:这位先生曾经抱过我。
我想跑,没跑成,她老公捉住我的手特别开心地握着。
我请她和她老公以及他们家公子去半岛酒店吃下午茶,她老公点起单来颇具土豪气质,我埋的单。临别,已为人母的日本妹妹大大方方地拥抱了我一下,她说:再见啦超人先生……
我想起妮可当年教我的日语,说:瓦达西瓦大冰姨妈死。
妮可当年教过我不少日文单词,基本都忘光了,只记得晚安是:空班娃;早安是:哦哈要狗砸姨妈死。我当时二十多岁出头,热爱赖床,每天哦哈要狗砸姨妈死的时间都是中午。
12点是我固定起床的时间,二彬子是12点半,赵雷是1点。
赵雷叫赵雷,歌手,北京后海银锭桥畔来的。他年纪小,妮可疼他,发给他的被子比我和二彬子的要厚半寸,每天赵雷不起床她不开饭。
赵雷是回民,吃饭不方便,她每天端出来的盖饭都是素的,偶尔有点牛肉也都在赵雷碗里。
我不干,擎着筷子去抢肉丁吃,旁人抬起一根手指羞我,我有肉吃的时候从来不怕羞,照抢不误。赵雷端着碗蛮委屈,妮可就劝他:坳坳坳,乖啦不哭……咱哥还小,你要让着他。
赵雷很听话,乖乖让我抢,只是每被叼走一块肉就嘟囔一句:杀死你。
赵雷一到拉萨就高反,一晒太阳就痊愈。大昭寺广场的阳光最充沛,据说晒一个小时的太阳等同于吃两个鸡蛋,我天天带他去大昭寺吃鸡蛋,半个月后他晒出了高原红,黑得像只松花蛋。
妮可也时常跟着我们一起去晒太阳,她怕黑,于是发明了一种新奇的日光浴方式,她每次开晒前先咕嘟咕嘟喝下半暖瓶甜茶,然后用一块大围巾把脑袋蒙起来,往墙根一靠开始打瞌睡。
我和赵雷试过一回,蒸得汗流浃背,满头满脸的大汗珠子。
妮可说这叫蒸日光桑拿。
蒸完桑拿继续喝甜茶。
光明甜茶馆的暖瓶按磅分,可以租赁,象征性交点儿押金就可以随便拎走。甜茶是大锅煮出来的,大瓢一挥,成袋的奶粉尘土飞扬地往里倒,那些奶粉的外包装极其简陋,也不知是从哪儿进的货。
一暖瓶甜茶不过块八毛钱,提供的热量却相当于一顿饭,且味道极佳,我们都抢着喝。
现在想想,当年不知吞下了多少三聚氰胺。
赵雷倒茶时很讲礼貌,杯子一空,他先给妮可倒,再给我倒再给自己个儿倒。
妮可夸他,说哎呀赵雷真是个好男人。
他立马摆一副很受用的表情,谦逊地说:Lady first,gentleman last,handsome boy honest。
旁边坐着一个英国老头,人家扭头问:what?
02
那时候大家住在一起,过着一种公社式的生活,我的酒吧老赔本,妮可的客栈也不挣钱,日子偶有拮据,却从未窘迫,大家谁有钱花谁的,天经地义地相互守望着,高高兴兴地同住一个屋檐下,白开水也能喝出可乐味儿,挂面也能吃出意大利面的感觉来。
既是家人,彼此关心是分内的义务,我们那时候最关心的是二彬子,或者说二彬子是最不让人省心的。二彬子是我酒吧合伙人大彬子的亲弟弟,来自北京通县人民共和国。他说话一惊一乍的,胡同串子啥样他啥样,脾气也急,驴起来敢和他亲哥摔跤,他亲哥原本在市区租了小房子和他一起住,后来发现根本管不了他,于是塞到我身边儿来近朱者赤。
他蛮亲我,经常跑到我面前掏口袋。
他说:老大,我搞了些无花果给你吃。
我说我不吃。
他说吃吧吃吧吃吧。
然后硬往我嘴里塞,真塞,摁着脑袋塞,塞一个还不够非要塞满,非要把我塞得和只蛤蟆一样。
我知道他是好心好意,但嘴塞满了怎么嚼!?
他也蛮亲妮可,经常夸妮可。
看见妮可吭哧吭哧洗衣服,就夸:啧啧,你和我妈一样贤惠。
妮可偶尔炒菜多放两勺油,就夸:啧啧,你做饭和我妈一样好吃。
看见妮可穿了一件新衣服,就夸:啧啧,你身材和我妈一样苗条。
妮可被他给夸毛了,要来他妈妈50大寿时的照片瞻仰风采,看完后气得够呛。
二彬子当时谈了个小女朋友,叫小二胡。小二胡读音乐学院,一把二胡走天涯,趁着暑假来拉萨勤工俭学。小姑娘家境很一般,但穷游得很有志气,她在宇拓路立了把阳伞,每天在街头拉四个小时的二胡挣学费。
二彬子会两句京剧花脸,天天跑过去喊一嗓子"蹦蹬淬!",他一蹦蹬淬,小二胡立马琴弓一甩西皮流水,两个人四目相对含情脉脉,旁边围观的老外们单反相机咔嚓咔嚓响成一片。
二彬子请小二胡回客栈吃过饭,他一本正经地穿了一件白衬衫,还内扎腰。我们逗他,告诉他头回请人吃饭应该送花送礼物。他二话不说就窜出门,不一会儿就捧回一大簇漂亮的格桑花,高兴得小二胡眼睛直眨
。过了不到半小时,隔壁邻居客气地敲开门,客气地和我们商量:……花儿就算了,当我送了,但花盆能不能还给我……
小二胡感动坏了,二彬子翻墙给她偷花,太浪漫了,她当场发誓要嫁给二彬子,把我们一家人吓坏了。
暑假结束后,小二胡和二彬子生离死别了一场,而后一路颠沛沿川藏线返乡,她把二胡上的一个金属配件留给了二彬子做念想。小二胡后来考去了维也纳,远隔万重山水,他俩后来没能再见面。
二彬子麻烦妮可打了根绦子,想把那个金属配件挂在脖子上。
妮可问他想不想小二胡,他岔开话题打哈哈,说:妮可,你绦子打得真漂亮,你和我妈一样手巧。
妮可手巧,但嘴笨,有心劝慰二彬子却不懂该怎么劝慰,她狠狠心把家里的座机开通了国际长途,但二彬子一次也没打过。
二彬子看不出有什么异样,依旧是每天咋咋呼呼地进进出出。
他脖子上天天戴着那个奇怪的挂饰。
听说,那个二胡金属配件叫千金。
02
秋有凉风夏有月,拉萨的生活简单而惬意,并无闲事挂心头,故而日日都算是好时节。
和单纯的旅行者不同,那时常驻拉萨的拉漂们都有份谋生的工作。
妮可除了开客栈,还兼职做导游。
当年来拉萨的穷老外太多,一本《孤星》走天涯,人人都是铁公鸡,妮可的导游生意常常半年不开张,偶尔接个团都像中了福利彩票一样。
每次她一宣布接到了团,整个客栈都一片欢腾,然后大家各种瞎忙活瞎出主意,这个给她套上一件冲锋衣,那个给她挂一个军用水壶,大家都把自己最能拿得出手的物件贡献出来,逼着她往身上挂。
我那个时候身上最值钱的家用电器是爱立信三防大鲨鱼手机,也贡献出来给她撑场面。每每她满身披挂地被我们推出门,捯饬得比游客还要游客。
她手抠着大门不撒手,笑着喊:不要啊……去个布达拉宫而已啊。
二彬子把她抱起来扔出去,她隔着门缝笑骂:契兴啊……去布达拉宫用不着拿登山杖啊。
布宫门票贵,我们都不舍得花那个钱,妮可是我们当中唯一进过布达拉宫的,她的小导游旗是最特别的,登山杖挑着一只爱立信大鲨鱼手机,后面跟着一堆日本株式会社老大叔。
爱立信后来被索尼收购,不知道是否拜妮可所赐。
那时候我们在拉萨的交通工具是两条腿加自行车,偶尔坐三轮,万不得已才打车。拉萨的出租车贵,北京起步费7.5块的时候,拉萨早就是10块钱了。
大家在各自出生的城市各有各的社会定位,来到拉萨后却都回归到一种低物质需求的生活中,少了攀比心的人不会炫富,也不太会去乱花钱。
我印象里大家好像都不怎么打车,再远的路慢慢走过去就是,心绪是慢悠悠的,脚下也就用不着匆忙赶路。
我印象里,妮可只打过一回车。
有一天下午她和只大兔子似的蹦到我面前,摊开手掌问我借钱打车,我说借多少?她说:快快快,150!
我吓了一跳,150块钱都可以打车到贡嘎机场了,一问她,果不其然。
妮可带团的客人掉了个单反相机盖,她必须在一个半小时内赶去机场才来得及交接。
我问她是客人要求她去送吗?她说不是。我说那客人会报销你打车费吗?
她说哎呀哥哥呀这不是钱不钱的事……我乐了,好吧这不是钱的事,这是算术的事儿好不好,打车去贡嘎机场150,返程回来又是150,这还不算过路费……
我拗不过她,陪她打车去的贡嘎机场,计价器每跳一次我就心痛一下,我算术好,十几斤牛肉没有了。
丢镜头盖的是个大阪大叔,我们隔着安检口把镜头盖飞给了他,机场公安过来撵人,差点把我扣在派出所。
返程的钱不够打车,坐机场大巴也不够,我们走路回拉萨,走了十里地才拦到顺风车。
司机蛮风趣,逗我们说:你们是在散步吗?
我一边敲妮可的脑袋一边回答说:是,啊,吃,饱,了,撑,得,慌,出,来,散,散,步喽,啊,哈!
说一个字敲一下。
那个丢镜头盖的大阪大叔后来邮寄来一只招财猫,算是谢礼,我把那只猫横过来竖过去掏啊掏啊掏了半天也没掏出来我那150块钱。
十几斤牛肉啊。
牛肉啊。
04
我那个时候晚上开酒吧,白天在街头卖唱,卖唱的收入往往好于酒吧的赢利,往往是拿下午卖唱挣来的钱去进酒,晚上酒吧里再赔出去,日日如此,不亦乐乎。
拉萨不流行硬币,琴盒里一堆一堆的毛票,拉萨藏民把毛票叫做毛子,我们把街头卖唱叫做"毛子的干活"。
那时候大昭寺附近好多磕长头的人,路人经过他们身旁都习惯递上一张毛子,以示供养以敬佛法,藏民族乐善好施,布施二字是人家时时刻刻都会去秉行的传统价值观,受其影响,混迹在拉萨拉飘们也都随身常备毛子。
朝圣者一般不主动伸手要毛子,主动伸手的是常年混迹在大昭寺周围的一帮小豆丁,这帮孩子算不上是职业的小乞丐,抱大腿不给钱就不走的事是不会做的,他们一般小木头桩子一样栽到你跟前,伸出小爪子用一种很正义的口吻说上一句:"古奇古奇,古奇古奇"。
古奇古奇,是"给一点儿吧"的意思。
你不搭理他他就一直说一直说,直到你直截了当地来上一句:"毛子敏度"
口气和口吻很重要,这帮孩子都是吃软不吃硬的主,惹恼了他们当真骂你。
他们骂人只一句:鸡鸡敏度!
一般人骂人是指着鼻子,他们是指着裤裆开骂,骂得你虎躯一震菊花一紧。
敏度,在藏语里是没有的意思。
我属于打死也不受胁迫的天蝎座,当年被"敏度"了不知多少回,时间久了那帮小祖宗一见到我,远远的就高喊鸡鸡敏度,搞得我和旋按错鼓点敲乱,搞得身旁刚到拉萨的漂亮妹子一度以为那是我的藏语名字。
高原的空气干燥,街头开工时,水如果喝得少,几首歌就能把嗓子唱干。
妮可妹妹心肠很好,每天晚上都跑来给我送水。每次她都抱着瓶子,笑眯眯地坐在我身后,顺便帮我们收收卖唱的钱。
她最喜欢听赵雷唱歌。
赵雷是那时拉萨的街头明星,每天他一开唱,成堆的阿佳和普木脸蛋红扑扑地冲上来围着他听。他脾气倔,刺猬一只,只肯唱自己想唱的歌,谁点歌都不好使。
妮可例外,点什么他唱什么,妮可怕他太费嗓子,每天只肯点一首,点一首他唱三首,谁拦都不好使。
赵雷喊她姐,在妮可面前他乖得很。
赵雷另外有个姐姐嫁到了国外,那个姐姐对他很好,他曾给姐姐写过一首歌:
姐姐若能看到我这边的月亮该多好
我就住在月亮笑容下面的小街道……
姐姐我这边的一切总的来说还算如意
你应该很了解我就是个孩子的脾气
最近我失去了爱情生活一下子变得冷清
可是姐姐你不必为我担心
姐姐你那边的天空是不是总有太阳高照
老外们总是笑着接吻拥抱看上去很友好
你已经是两个小伙子心中最美丽的母亲
在家庭的纷争之后你是先让步的贤妻
姐姐如果感到疲惫的时候去海边静一静
我也特别希望有天你能回来定居在北京
我知道有一些烦恼你不愿在电话里和我讲起
你会说Don't worry傻傻一笑说一切会好
一切会好
一切会好
赵雷打小苦出身,从很小的时候开始就自己养活自己,高兴了没人分享,委屈了自己消化。北京城太大,世事洞明人情练达,人人都是自了汉,坑他的人多,疼他的人少,故而,他把对他好的人都放在心尖儿上,以及琴弦最深处。
赵雷歌中的那个姐姐应该对他很好吧。
我没见过赵雷歌中的那个姐姐,我只记得他在拉萨街头放声高歌时,一侧身,露出了半截脱了线的秋衣,妮可坐在他身后,盯着衣角看上一会儿,偷偷侧过身去,悄悄揩揩眼角的泪花。
她和那个远在异国他乡的姐姐一样,都蛮心疼他。
会心疼人的姑娘都是好姑娘。
05
下午卖唱,晚上开酒吧。
浮游吧藏在亚宾馆隔壁的巷子里,英文名曰:for you bar。
因为这个英文名字的缘故,当年很多穷游的老外常来光顾,他们可能觉得这个名字非常浪漫,于是招牌底下时常可以看见小男生向小女生告白,小男生向小男生示爱。
我从小学美术,英语课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烂到姥姥家,字母表是24个还是26个一直都搞不清楚,为了酒吧的生意不得不拜托妮可帮我搞英文速成。
她当真厉害,教了我一句酒吧万能待客英文,那句英文就四个单词:Coffee ? Beer ? Whiskey? Tee?这句话切入主题直截了当百试不爽当真好使,我一直用到今天。
妮可当年在浮游吧当会计,她长得乖,是我们酒吧的吉祥物,人人都喜欢逗她,一逗她她就乐,一乐,脸上就开出一朵花。
我说:妮可你这样很容易笑出一脸褶子来的,回头嫁不出去砸在手里了可如何是好。
她慌了一下,手捂在脸上,顷刻又笑成一朵花。
她说:或许有些人不在乎我有没有褶子呢。
她说的那个"有些人"我们都认识,我不再说什么。
好姑娘总会遇见大灰狼,妮可也不例外。
她那时候爱上的是一个渣男,脚踩两条船的极品渣。
墨分五色,浪子有良莠,有些人走江湖跑码头浪荡久了,养出一身的习气,张嘴闭嘴江湖道义,转身抹脸怎么下作怎么胡来,这种人往往隐藏得极好,像只蜘蛛一样,慢慢地结网,然后冷不丁地冲出来祸害人。
渣男嘴甜,表面功夫做得极好,女孩子的心理他吃得透,他知道小姑娘都期待一个完美的故事,于是给妮可画了一个饼,从追她的第一天起就说打算娶了她和她举案齐眉一辈子。
妮可爱上那枚渣男时并不知他在内地已有女友,渣男也不说,直等到妮可深陷情网时分才吐露三分,他解释说内地的女朋友重病在身,现在和人家分手等于雪上加霜。
他说:妮可,我是真的爱你,我想一直和你在一起,为了咱们的将来,你能别去在乎那些不重要的事情吗?
他吃准了妮可不舍得和他分手,逼着妮可默认了自己脚踩两只船的事实,只推说时间可以搞定一切。
妮可第一次谈恋爱,莫名其妙成了个三。
渣男和自己内地的女朋友打电话发短信的时候,不怎么避讳她。
妮可单纯,半辈子没和人红过脸吵过架,她可怜巴巴地喜欢着他,憋了一肚子的委屈说不出口。她客家人,对感情一根筋得很,心火烧得凶了,就冒死喝酒浇愁。
她有哮喘,两瓶拉萨啤酒就可以让她喘到死。我们胆战心惊地把她弄活,转过天来客人少的时候,她又自己一个人躲到没人的角落抱着瓶子喝到休克。
酒醒了以后她什么也不说,只说自己馋酒了不小心喝多了,然后忙忙活活地该洗被单洗被单,该当导游当导游,该当会记当会计。
这个傻孩子苦水自己一个人咽,并未去烦扰旁人来当垃圾桶。那时候我们都只知她感情不顺,具体原因并不清楚。
我蛮担心她,有时在唱歌的间隙回头看看她,她独自坐在那里出神儿……这画面让人心里挺难受。
我那时年轻,女儿家的心思琢磨不透,劝人也不知该怎么劝,翻来覆去就一句话,我说:妮可,别让自己受委屈。
她脸红了又白,轻声说:这是我第一次谈恋爱,总要努力去试试哦……她又说:不要担心我……也没那么委屈啦。
她实在太年轻,以为所有的爱情故事历经波折后都会拥有一个大团圆的结局。
话说,你我谁人不曾当局者迷过呢。
06
那时候我们一堆人几乎整天24小时待在一起,妮可例外,她谈恋爱的那半年,几乎每天都会消失一会儿,不用说,一准儿是约会去了。
爱情和理智是对立关系,恋爱中的女人情商高于智商,她那段时间偷偷买了眉笔粉饼,脸擦得明显比脖子白,我们都发现了就她自己不觉得。
她有一次打电话被我听到了,她两只手抓着话筒,轻轻地说:你不要生气好不好,我只是想和你多待一会儿……我没别的意思……好了我错了你不要生气好不好。
她每次约会的时长不等,有时候半个小时,有时候三五个小时,我们摸着一个规律,但凡她半个小时就回来,一准是瘪着嘴闷声不说话的,不用说,约会时又受气了。她回来的时间越晚,心情越好,有时候到了酒吧夜间开始营业时才出现,哼着歌,眼睛弯弯的,嘴角也是弯弯的。
妮可蛮负责任,我印象里,她谈恋爱的那段时间好像从未误工过,每天晚上开工时,她都会准时出现。但有一天妮可消失了很久,晚上也没来上班,她从半下午出门,一直到半夜也没出现。
那天太忙,没顾得上给她打电话,半夜我们回客栈的路上还在猜她会不会夜不归宿,等回到客栈了才发现不对劲。
妮可的房间是在大门旁,隐隐约约听到她在房间里哭。
我和二彬子跑去敲门,怎么敲也敲不开,二彬子比我性急,一脚踹开小木门,妮可坐在地上闭着眼睛哭,不知道她哭了多久,哭肿的眼睛早已睁不开了。
我过去拉她,冷不丁看见耳腮旁半个清晰的掌印。
我气得哆嗦起来,问她:谁打的!?
她已经哭到半昏迷的状态,拨楞着脑袋含含糊糊地说:自己,自己摔的。
自己摔的能摔出个巴掌印吗?!
我问:是他打的吗!?说话!
怎么问她她也不肯多说,只是哭,再也不肯多说一句话。我和二彬子搞来湿毛巾给她擦脸,她一动不动地任凭我们摆布,面颊刚擦完又哭湿,红肿得像桃子,折腾了半天才把她抬上床盖上被,不一会儿枕巾又哭湿了。
我咬着后槽牙说:妮可,你先睡,有什么话咱们明天说,需要我们做什么你只管说。
暴力不解决问题,但解气,她只要一句话,我们连夜把渣男打出拉萨。
但她死扛着什么也不肯说,只是哗哗地淌眼泪。
我关上门之前,她终于肯开口了。
她声音低低地轻喊:哥……
我说嗯?
她说:哥……你们屋能不能别关灯。
我们没关灯,一直到天亮,都隐约听得到对面妮可房间里轻轻的抽泣声。
妮可在床上躺了整整两天,街面上的人问她哪儿去了,我们只推说她身体不舒服不想出门。
第三天,渣男找到酒吧来了,他大剌剌地推开门,张嘴就问:哎,那个谁,妮可怎么不接我电话?
又说:一吵架就玩失踪……女人啊,真麻烦。
之前碍着妮可的面子,大家对渣男都还算客气,他来喝酒并不收酒钱,偶尔也称兄道弟一番。渣男知道我们和妮可的关系,很是不把自己当外人,素日里言辞间很是百无禁忌。
我们一干人来拉萨是来过日子的,并非来惹是生非,开酒吧和气生财,遇到说话口气硬的人也都是退一步海阔天空,久之,渣男以为遇见的是一群只会弹琴唱歌的文艺青年。
他犯了一个错误,错把文氓当文青。
氓是流氓的氓。
还没等我从吧台里跳出去,二彬子已经满脸微笑地迎了上去。
渣男是被踹飞出去的,四脚朝天滚在台阶下,然后一路连滚带爬,被一堆他心目中的文艺青年从浮游吧门口打了亚宾馆门口。
过程不多讲了,鲁提辖拳打镇关西。渣男尿湿了裤子,磕掉了一颗门牙。
二彬子是北京通县人,来拉萨前的职业是城管。
我们等着110上门,一直没等到,渣男被打跑后没再出现,事情就此画上句号。
后来知晓,那天渣男把妮可约会时随身带了一份合同,他想要妮可在合同上签字,并说了一个交换条件,他说:你把客栈给我一半,我回去和她断了,全心全意和你在一起。
妮可以为自己听错了,这番话出自面前这个身材高大的男人之口?
妮可苦笑,问:你爱过我吗?
渣男说:爱啊,一直都爱啊。
妮可接过合同,她说:你如果已经不爱我了,早点告诉我好吗。
渣男说:你胡思乱想什么,我怎么可能不爱你啊……你快点签字吧亲爱的。
他脚踩两只船,她忍了,她以为他知晓她的隐忍,幻想着能忍到他良心发现的那一天,没承想他并没有良心。
所有的幻想和期待都变成了一个笑话。合同在妮可手中被慢慢地撕成雪花,一扬手撒满了人行道。
渣男吃了一惊,一直以来他都以为自己吃定了妮可,惊讶瞬间转化为恼羞成怒,他抬手抽了妮可一个嘴巴。
女人容颜逝去要十年,男人贬值不过一瞬间。
妮可没哭也没闹,甚至没再多看他一眼,她转身离开,一步一步走回仙足岛,关上房门后才恸哭起来。她第一次爱上一个人,在此之前她的世界一片单纯,并未有过如此汹涌的伤心。
听说,每个好姑娘总会遇到一只大灰狼,据说只有遇到过后才能拥有免疫力,有免疫力是件好事,可大灰狼曾留下的阴影呢?
事情过后,我们一度很担心妮可的状态,有大半个月的时间,我们带她去踢足球,带她爬色拉乌兹逃票去色拉寺,希望大汗淋漓能代谢走一些东西,诵经声能带来一些东西。
她乖乖地跟在我们旁边,看不出有什么太明显的异样,和以前相比,只是话变得很少。
之前那个乐呵呵的妮可去哪儿了,我们想让妮可快点儿好起来。
我们满屋子破四旧,努力销毁一切渣男的痕迹,淘出来的零碎装了半编织袋:妮可给他织了一半的围巾,妮可给他缝的手机套,妮可给他拍的照片……还有他唯一送过妮可的礼物,一只陶瓷杯子,上面印着一行字:我一生向你问过一次路。
问你妈逼啊问,满世界玩得起的姑娘你不招惹,偏偏来祸害一个傻姑娘。
我一脚跺扁了杯子,硌得脚心生痛。
渣男学过两年美术,他追妮可的时候,曾在妮可客栈墙壁上画过一幅金翅大鹏明王。怕妮可睹画伤情,我搞来乳胶漆把那幅画涂刷干净。
我在那面崭新的墙上画了一只硕大的卡通小姑娘,红扑扑的脸蛋童花头,还有一对儿笑笑的小对眼儿。又在卡通小姑娘旁边画了一堆脑袋,众星捧月围在她周围,有的小人儿龇着牙抠鼻屎牛牛,有的小人儿摆出一副黄飞鸿的姿势,有的小人儿抱着吉他嘴张得比脑袋还大,所有的小人儿一水儿的斗眼儿。
妮可站在我身后看着我画画。
她问:哥,你画的是什么?
我说:喏,这是你,这是咱们一家人,咱们一起在过林卡,高高兴兴地一直在一起。
我说妮可,你是不是很感动,感动也不许哭啊。
她一下子用手捂住眼,脑袋上下点着,带着哭腔说:嗯嗯嗯……
我说:这才是好姑娘……哥哥请你吃个大苹果吧。
我挥手在卡通小姑娘旁边画了一只大苹果。
猜你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