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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源:抓蝴蝶的女孩

2017-01-26 明源 当代作家


  

原创文章丨稿费你做主


几年前的一天,我骑车经过一条河,河边有个女孩坐在地上发呆。天气已经很凉了,她还穿着薄薄的裙子,裙子有些旧,有些脏,后领没有完全拉上去,耷拉着,露出一角后背。


我有点奇怪,也有点恐惧,不知道她是怎么回事,所以并没有停留。


我是来这边打听房子的,不远处,看到一户人家,就径直过去打算问问情况,可叫了几声,都没有人应,我就准备离开了。



这时,看到一位中年妇女正挑了两大筐刚摘的萝卜往这边走来,我迎上前去,向她打听房子,中年妇女看了看我,说道:“我不知道,我们家,很少跟别人往来。我老公是外乡人,对这边也不熟。”


这个答案让我有点奇怪,但还是道了谢,准备离开。


然而就在我转身的时候,她突然又叫住我:“哎,我跟你打听个事啊,血液病要怎么治啊?”


我愣住:“啊?血液病?什么血液病啊?我没听过,回去可以上网帮您查一下。”


她放下篮子,想了一想,有点不好意思地问:“那你刚刚来的时候,看到我家女儿没有?”


“啊?”我又是一呆。


“就是那个穿白裙子的,在河边的。”


“哦,”我点点头,“见到了,她怎么了?怎么这么冷的天,她还穿着这么薄的裙子?”


“哎,她一年四季,只肯穿裙子,我也没办法。几年前,医生说她得了血液病。她爸爸把检查报告锁起来了,我也看不到。不过,我不认得字,就算看到了,也不知道写的是什么。”



我关切地问:“她怎么了?”


中年妇女想了半天,又看了看四周,才压低声音说道:“我这个丫头,十几岁的时候被村子里的人骗了出去,说是打工,结果后来才知道,她们一起去的几个丫头都被卖了,天天逼着她们接客人,她们不接,就打她们。好几个打手控制着,跑都跑不掉。”


“那时,我跟她爸爸不知道问了多少人,找了不知多少地方,几年之后,才把她找到。”


“她出门之前,是一个很漂亮的丫头,性格也很好,很柔顺的。可回来以后,整个人都完全变了,脾气大得很,有时,半夜就突然哭着叫起来,费好大劲才能安抚下去。她说她亲眼看到一起去的几个十几岁的小丫头有被折磨死的。哎,可能是受了惊吓,她老是突然就哭起来了。”


骤然听到这样一番话,我整个人都呆住了,尽管此时阳光正好,但我还是禁不住打了一个寒颤。我讷讷的说不出话来,只听她继续讲:


“她回来之后,我到处给她找对象,也托人去找。有一次,别人介绍了一个城里的小伙子,长得很帅,也喜欢她,两个人就谈朋友了。可有一次,她感冒好几个月都不好,去医院一检查,医生说她得了血液病,还说这个治不好,给她开了很多药。而那个小伙子,一听说她病了,就跑了。她后来跑了好几次,走路去城里找他,他也不见她。我们又到处去找,把她找回来。再之后,她就变得痴痴呆呆了,老是自言自语,说哥哥不要我了,我还是很喜欢哥哥的,老是这样说。”



中年妇女再次叹了口气,又突然冲我问道:“对了,你认不认识谁,给她介绍一个男朋友吧,她今年21岁,长的蛮好看的。我就一心只想她赶快嫁出去。”


她眼中闪着光芒,慌乱又期待,见我看向她,又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去。


我看着眼前这位母亲,她无辜的女儿,身心受到重创,可能得了不治之症,又受到感情的创伤,已经像行尸走肉一样。而这个时候,她更加担心的,却是她还能不能嫁得出去。


我有了一丝愤怒:“您先不要逼着她去相亲,不要想她结不结婚的事情。这个血液病,可能会传染。先想一想,怎么让她先好起来,这个是最重要的。您不要逼她。”


她一听,眼睛里的光,瞬间黯淡了下去。


“是的,医生也说,会传染的。她从医院回来,她的碗筷,就跟我们隔开用,我专门跟她夹一碗菜,让她到一边吃。”


我不由得攥紧拳头,问道:“当初那个骗她们出去的混账、无耻的混蛋!你们告他没有!把他抓起来!”


她远远一指:“他们家就住在那,他们家是村子里当官的,我老公是外乡人,他们说其他当官的,都是他们家的亲戚,告了也没有用的,他们赔了五万块钱,我们就没有去告。”


我愤愤不平,冲着那个房子,咒骂了一通。


她反倒安慰我似的说道:“其实,就是他家的女人干的,把我女儿骗出去,后来,那个女人,也跟着一个当兵的跑了,把自己的孩子也丢下了。”


“用这个钱,我们就修了这栋楼,刚盖好不久,是她爸爸亲手盖的。”



我看着眼前这栋楼,五万块钱修的楼,一个女孩子的青春与梦想,她的生命,全部给毁了,她的家人被万箭穿心,然后,五万块,建了这样一栋楼,来祭奠她的血泪与冤屈。


太阳的光芒,是那么的温暖,可是,它可能永远也照不进这个小女孩的心了。


这栋楼,是灰色的,没有任何粉刷,孤零零地,立在那里,充满了悲怆的感觉。太阳那么大,可是,我禁不住又打了几个寒颤。


她的母亲好像许久没有一个可以上门说话的人了,继续不停地说:


“她爸爸很爱她的,她回来以后,知道她喜欢听歌,她爸爸就去给她买了最好的影碟机,买了好多歌碟子,来放给她听。”


“她妹妹比她小九岁,有时嫌吵,就骂她,她爸爸总是要维护她的,叫妹妹不要骂姐姐。她妹妹成绩很好的,在班上老是数一数二的。唉,其实,她以前成绩也很好的。但家里没钱,不让她上学了,她哭了好多次。”


“她爸爸是帮人造房子的,到处找活干,想多赚一点钱,来给她看病。”


“村子里,有一个老太太,说是信基督的,你知道什么叫基督吗?她老拉我去参加她们的活动。她说我女儿身上有魔鬼,不用吃药,要信基督,就能好。我去了好几次,我女儿也没好,我就不参加她们的活动了……”


最后,她很愁苦地看着我叹了口气:“你有没有什么办法?这个病,到底能不能治好?唉……”


我看着她,不知道该怎么说,才能抚平她的哀伤和慌乱。然而谁又能知道,怎样才能抚平那个小女孩碎得鲜血淋漓、痛到极致、终于游离出了这个世界的那颗心?这世上还有什么可以给她安慰,还有什么能给这个家庭一点温暖和安慰?


言语,是那么的苍白无力,我跟她一起,呆呆地站了很久。最后,我决定,给她一个抓住的东西:



“如果,您很难过的时候,可以念一下观音菩萨的名字,观音菩萨,您听过吗?能接受吗?观音菩萨听到了,会帮我们的,哪里有苦难,只要念她的名字,观音菩萨都会来帮我们的。”


她点点头,我教她念了几遍,然后,也不说话了。她站了一会儿,忽然想起来:“唉,我去看看那丫头。”

我跟着她,往河边走。那个穿白裙子的小女孩,已经站起身来,在河边的草丛里,找来找去。她妈妈叫她几声,她也不应。


那妇女叹气说:“她现在,除了家里人,已经不大认识人了,她也不在屋里听歌唱歌了,她现在唯一喜欢的,就是抓蝴蝶。”


我轻轻拍一拍她,然后,和她一起,看着这小孩。其实,这个季节已经很少有蝴蝶了,只能看到白色的飞蛾在草丛里飞来飞去。


这时,女孩抓住一只蛾子,紧紧地捏住,高兴地唱起歌来:“蝴蝶被我抓住了,咿呀咿呀哟……”这本是一句天真欢快的曲调,可从她口中唱出来,听得我整个人都悲伤得说不出话来。


我是一个佛教徒,我一刹那的惯性,就想劝她把它放了好不好。可接下来,我没有开口,我想,孩子,你喜欢,就抓吧,这世上,如果只剩下抓蝴蝶能让你开心,那你就抓吧。只要你开心,我也愿意变成一只蝴蝶,让你抓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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