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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玉莲:流年是支歌,最纯的那句必然是童年

2017-03-01 李玉莲 当代作家


流年流翠李玉莲丨原创作品


流年是支歌,最纯的那句必然是童年;流年是首诗,最真的那行,必然是童年;流年是株花,最艳的那朵必然是童年;流年是棵树,最绿的那片,必然是童年。


撸榆钱


如果没有风,春天实在是最好的季节。只要你留意你就会发现,各种花草树木像变魔术,一天一个样,好像就在昨天柳条还拧着米粒样的小嘴,桃枝还鼓着粉嘟嘟的眼;一夜之间,柳树上就张满了黄绿的小手,桃树就笑红了脸。各种花姹紫嫣红争奇斗艳自不待说,就是树叶也是片片嫩绿,透着一股新鲜,一股喜气,就像婴儿的脸,嫩生生的,总让人忍不住想要摸一摸捏一捏。而那些先开花后长叶的花树们,简直就像争强好胜的孩子,急不可待地要把憋了一个冬天的心劲宣泄出来,樱花喧喧闹闹的,像大块大块粉红的云,一点不像谦卑内敛的日本女子;连翘泼泼辣辣的,金黄的五角星成串成串的,像天河决了口从天而泻;紫荆密密实实的紫色花蕾缀满灰白的枝干间,花枝像不堪重负,随风乱颤。



看到一嘟噜一嘟噜的紫荆花,我想起了小时常吃的榆钱。


小时候,家前屋后,村头田畔,多的是榆树槐树梧桐。每到春意浓时,村子先是泡在蜜般甜腻的槐香里,之后就浸在梧桐花特有的绵香甜润里。槐花撸下来可以和上地瓜面或白面蒸着吃,松软甜香;大朵的喇叭状的梧桐花摘下后可以吮吸花蒂处的汁液,也是又香又甜又水润。这两种花都是可观可闻可玩可吃的,低矮的槐树下高大的梧桐上,都留下过我们的欢笑嬉戏,也都丰盈过我们单薄干瘪的肚皮。相比于槐树梧桐的多面手多功能,榆树就逊色多了,不过榆钱的香甜可口,可以弥补榆树一切的不足。


我们家的后园,有一棵粗大的榆树,树皮干裂粗糙,树干奇形怪状的,这里突出个瘤子,那儿鼓出个痈,像久病缠身的老人。不知道这棵老榆树有多少年头了,听爷爷说,他记事时起,这棵榆树就站在我们的后园里了。这榆树虽然像垂垂老者,可是当春风酥软春日煦暖时,苍老的榆树竟像健硕的青壮年,爆发出了无穷的活力,那串串青绿的榆钱就是榆树旺盛生命力的最好明证。


当榆钱由米粒而豆粒而玉米粒而梅花花瓣大小时,就可以大块朵颐了。


大人为了够榆钱,会在一个长杆子上绑上一个铁丝拧成的钩子,可以把高处的榆树枝拧下来。我们小孩子不用费那么多事,鞋子一甩,哧溜几下就爬到了老榆树的树杈上,骑坐上去,看中哪儿的榆钱就折下来,撸一把,塞到嘴里,榆钱清甜的汁水顺着嘴角流下来。榆钱嚼起来粘粘的,甜丝丝的,还有一股清香,那是我们那时最好的美味,简直让人百吃不厌。我们稳坐在树杈上,直吃得小肚溜圆,然后再折下满把满把的榆树枝扔到树下,之后我们才哧溜哧溜从树上滑下来。把地上的榆树枝捡拾起来,每人攥着一大把,找块干净的地儿,坐下来,再慢慢摘榆钱吃。



榆钱不但好吃,还有一个好处就是不作动人,不管你吃多少,都不会伤身子。不像槐花,虽然好吃,但吃多了会肿眼肿脸的。所以,“瓜菜代”年代,人们首选的吃食是榆钱而不是槐花。其实榆树的皮吃起来也比其它树皮好吃的多,粘粘的,微带甜味。所以,在大饥荒的岁月里,首先遭殃的也必然是榆树。


榆钱圆圆的,边缘韭菜叶一样菲薄,中间有个同样圆圆的突起,那是榆树的种子。这样圆润秀气的榆钱像极了清朝制作的铜钱,大概这就是它得名的原因吧。一枚枚这样的榆钱簇生在中间玉米粒大小的绛紫色花蒂中,像一个个小巧精致的浅绿圆球。吃的讲究点的,捏住一小摞榆钱轻轻一采,一瓣瓣轻盈的榆钱就脱离了母体,留下一粒粒毛绒绒绛紫的花蒂缀在枝条上,竟有梅花的风韵,如果落下个一两瓣榆钱在枝条上摇曳,那就更像梅枝了,所以吃过榆钱的枝条我们也不舍得立即丢弃,总是把玩好久。


大量的榆钱撸下来后,洗净晾干,粘上一层薄薄的面粉,摆在篦子上,上大锅蒸。蒸熟出锅后,朵朵榆钱像猫耳朵,白中透绿,勾得人两眼放光。吃起来甜暄清新,吃到肚里舒坦无比,一家人直吃到嗓子眼还没有人舍得离开饭桌。


写到这儿,我的鼻子下意识地吸溜了几下——我的虽不好看但却十分灵敏的鼻子哟,你有多久没有闻过榆钱的清新甜香了?那些每年春天都曾让我们绿意丰盈的榆钱,难道也跟我们逝去的流年一样,只能向梦中寻吗?


那些熟了干了之后变得又薄又轻四处飞扬的榆钱,原本在任意一处土砾沙丘中都能生根发芽再长出新的榆钱,如今你们是否也被城市化的飓风吹刮着,穿越到了某个历史的角落再也找不到归来的路?



在我们的身边,失了踪迹的何止是榆树?小时候,几乎家家户户房前屋后都有的槐树梧桐椿树也好像在一夜之间从农村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樱花玉兰芙蓉百日红观赏桃龙爪槐等所谓的景观树。如今,哪个城市里都不缺绿化植物,绿的紫的,高的矮的,常绿的落叶的,这些树我几乎天天看着,日日瞅着,可总是叫不出它们的名字。它们过去没有,将来也不可能像榆树槐树梧桐一样进入我们的生活成为我们生活的一部分。


前天晚上散步时,在小区附近,我好像又闻到了小时候梧桐花的香味。初以为又是自己的鼻子产生的错觉,待四下里瞅了几圈,才确定那香味绝非来自幻觉,一阵阵飘来的确实是梧桐花的绵香——在马路对面几栋矮楼间,一棵高大的梧桐仅露树头,不知它扎根何处亦不明它所属何人。 这棵熊猫级的梧桐,在高楼大厦日益蚕食下的寸土寸金中,能够兀立不倒,实在是个奇迹!


切瓜干


以我现在的知识知道,地瓜适宜种在沙土地或是丘岭山地上。我们这里土地平旷,壤土肥沃,可不知道为什么,我们小时候生产队里总是拿大片大片的好地种地瓜。地瓜的产量是比玉米小麦高,可满坡的地瓜,却总是填不饱我们饥饿的肚子。来自小时候的记忆,有大半是处在饥肠辘辘中的。


从秋天地瓜收获开始,家里吃的喝的就都是地瓜了。煮地瓜熬地瓜,煮瓜干摊瓜干煎饼。吃得人人都腆着个地瓜肚,可就是长不了“地瓜膘”。那时漫长的冬天里,天天吃地瓜,地瓜的贮存就是天大的事。地瓜存放不好,全家就失了烟火断了顿。我所知道的,贮存地瓜有两种方法,一是挖窖子放地瓜,二是把地瓜切成瓜干装在用玉米秆编成的槛子里。



切瓜干对天气要求较高,要等到开了北风空气干燥并且连续几天晴朗无雨。地里成堆成堆的地瓜旁是忙着切凉晒的人们。切地瓜有一种直着切的擦床,类似于现在擦萝卜胡萝卜的擦子,只不过地瓜擦床切出的是片。还有一种较先进的地瓜铡,一手操摇把,一手放地瓜,切起来又快又省力。这样的工具并不是家家户户都有,即使有的也就只有一台,所以只有那些快手才能有资格用,我们这些孩子连摸都别想摸。切好的瓜干盛在提篮里,大人们挎着提篮边走边扬,把瓜干均匀地撒在地里。我们的任务就是把没有撒匀的瓜干再一片一片地拾起来重新摆开。


有一年,到切瓜干的季节了,大人孩子都在地里热火朝天地忙着。我对自己在地上摆弄瓜干的角色实在有点不满不屑,一直在偷偷觊觎母亲的那台地瓜铡。功夫不负有心人,机会终于让我等来了。母亲不停地铡啊铡,她脚下的地瓜像我们啃着的西瓜一样神速地缺少着,母亲只好站起来把远处的地瓜码在自己身边。我瞅准了这个空档,兔子般飞快地抓起一个地瓜,飞快地摇起铡子,飞快地把地瓜塞进铡刀里。“咔嚓”一下,地瓜没切着,把自己的左手食指给切了。血,一下子染红了地瓜染红了铡子,花儿般炫目。我又慌又怕,倒是顾不上那“切肤”之痛了。我把食指用力握在掌心,右手又使劲攥住左手,以为这样母亲就发现不了。岂知这种类似于用纸包火一样愚蠢的行为还是让母亲发现了。母亲看着我手上滴答滴答的血,只喊了一句“还不快上卫生室!”我撒开脚丫就奔卫生室而去。好在那块地就在庄头上,离卫生室不远。医生给了抹了点紫药水又用纱布包了起来。说起来可笑,我那时候觉得涂了紫药水的手指有又好看又神奇,要是再用雪白的纱布缠起来,那简直就是美妙绝伦了。所以我那个抹了紫药水又缠了纱布的食指,就像旗帜一般擎着,有事没事的,我总是摸摸它捏捏它,以期引起别人的注意。虽然我的鲁莽过后挨了母亲的一顿好训,但我心里却为那受伤的手指得意了好长一段时间。


晒瓜干的日子里最怕的就是下雨,尤其是半夜里突然而至的雨。那就要全家人倾巢而出,抢拾瓜干。村子里鸡鸣狗叫,呼爹喊娘,如鬼子进村般人仰马翻鸡犬不宁。晒瓜干的时候应该是秋末了,天气已经很凉了。雨天,夜里,刚从被窝里爬出,那种冷能让人牙齿直打仗。心里抖着身子瑟缩着,把单薄的衣襟夹紧再夹紧,摸黑找到提篮麻袋,摸黑跑到地里,摸黑划拉着瓜干,摸黑把瓜干装包,再摸黑把瓜干推回家。这样一番折腾,一个晚上的觉就别想再睡了。即使这样的奔波劳碌,瓜干也不一定保得住,沾了雨水的瓜干很容易发黑长毛,一家人一半的口粮就要打水漂了。



那时种的地瓜大多是那种硕大白瓤有面的,煮熟的地瓜咬一口能噎得人抻着脖子暴着青筋憋老半天气。这种地瓜较之现在种的黄瓤糖稀样软乎的,因含有大量淀粉,吃起来更充饥,晒起来更容易产量也更高,不过口感上就差远了。这样的瓜干,晒干后是那种面嘟嘟的白,一划拉都能往下掉白粉。煮熟的瓜干,吃时均匀地抹上一层薄薄的面酱,瓜干的甘甜加上面酱的咸香,竟是别有一番味道。抹一层摞一页,再抹一层再摞一页,摞到两手拿不过来为止,像夹心饼干,更像多层汉堡。现在孩子们争吃的洋快餐,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的我们,就已经创造发明出来了。


当年人人都已吃得吐酸水的地瓜,如今身价倍增,成了很多人家餐桌上的香饽饽。科学解析,地瓜营养丰富功效多多,不仅是健康食品,还是祛病的良药,既是长寿食品又是理想的减肥食品,不仅如此,据说在抗癌蔬菜里地瓜排名第一,防癌抗癌都有其独到之处。地瓜如此神通广大,受到热捧,当在情理之中。主食副食都是地瓜、家家户户地瓜当家的“地瓜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了。很多吃着地瓜长大的人们,早已被地瓜所“伤”,一提地瓜,就惊弓之鸟般口里泛酸水,不管你把地瓜夸得多么天花乱坠,他们今生今世就是不愿再动地瓜一口。


当年生产队里切的瓜干,除了队员们留用外,剩余部分卖给了咱县里的酒厂,酿造了诸城的经典白酒 ——“诸城白干”。这种瓜干酿造的高度酒,性烈如火,是当年诸城人待客的佳酿。这种最贵时九毛钱一瓶 的“诸城白干”, 普通老百姓平常也喝不起,那些有酒瘾的,都是靠桶装的散酒打发馋虫。咱诸城酒厂的看家酒,经过了“诸城白干”“密州玉液”“鲁钟青烧”的嬗变,到了今天的“密州春”时代。只是如今上百元几百元的诸城酒,再也不是正宗的粮食酒,再也喝不出当年的那股烈劲。诸城人血管里的那份豪放粗犷,不知在寡淡的酒水中可能安放?


李玉莲

李玉莲  诸城作协主席团成员,《诸城文学》编辑。多篇文章见诸报刊杂志网络平台。出版文集《草儿的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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