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年死了,那个一辈子的谎言才浮出水面。其实,谎言背后的真相一直存在,只是作为他妻子的全力一概不知。当年,她用谎言包装自己嫁给了他,他用谎言掩盖真相谦恭地跟她过了三十多年,两人似乎很公平。如果说,是这种意义上公平维系着他们的婚姻,那么,有人说,他们眼里的生活只是假象和欺骗,是各自用粗布蒙着眼睛走路的人生。而我却心痛地给予他们以包容理解的心怀,他们只是被生活利刃刺破后,把血淋淋的伤疤掩埋起来努力艰难地向前走去。然而,谎言象一把盐,生活象一锅汤,盐放得咸淡相宜,便有料有味;如果盐放重了,就变苦变涩,白白地废了一锅好汤。
《流年物语》中的朱静芬、全崇武、叶知秋;全力、刘年、尚招娣;思源、欧仁。三代人三种不同的人生,却以相同的生活态度活着,含着泪忍着痛活在假象里,或主动或被动,或自欺或欺人。全崇武是个管得了自己上半身却永远管不了自己下半身的男人,朱静芬为了维护家庭,或者说是为了维持某种表面上让人羡慕的“幸福”,她对于丈夫的不忠选择了隐忍,尽管她悄悄地带着女儿向叶知秋讨还,“把爸爸还给我们”,却似攥紧的拳头打在了海绵上,弹回来痛的依然是自己。她把生活假象营造得天衣无缝,只要不吵不闹生活还是原样。当丈夫与叶知秋的奸情被人们现场撞破时,她“毅然决然”丢弃一贯的柔弱,挺身而出用谎言掩盖真相,把丈夫从叶知秋的房间里“救”了出来。她无可选择,因为丈夫是她的天,天若塌了,她便无力立于人间。她习惯于对着自己说谎也把谎言说给别人,隐忍的泪水把心泡成了冰块,冻麻木了才越来越坚硬。而全崇武看起来似乎是真实爱着叶知秋的,当他俩偷情被堵在房间时,这个男人却为了自保,在朱静芬谎言保护下丢下叶知秋毫不回头地走掉,把绝望和羞耻丢给一个付给他身心的女人,从而也撕碎了叶知秋的念想和自尊,自杀得那么惨绝。我们每个人都有自己选择的权力,既然朱静芬选择了生活的隐忍,叶知秋选择了自杀,而世人对于她们的选择也可以选择——或说“伟大”,或说“愚昧”。朱静芬的“伟大”在于能忍所不能忍之事,她的“愚昧”在于失去独立人格后的自欺欺人;叶知秋的“伟大”在于对爱觉醒后的“成全自己,惩罚他人”的勇气,她的“愚昧”在于身体和灵魂都为“爱”作了祭品。我想,两种观点体现了两种人生思维,两种价值观和生活态度。伟大也好,愚昧也罢,只是何为做人的底线?什么才是生活的原则?或许一旦失去了底线便无原则可言了。张翎用她独特的视角,抛给读者一个深沉而又苦涩的思考。
贫穷,有如依附于肉体和灵魂上的血吸虫,吞噬掉血肉和精神后发出蚀骨般疼痛,刘年的血液里涨满了这种疼痛。全力在下放陈岙底被傻子强奸致孕后,父母把她当作旧货包装成新货塞给了贫穷的刘年,刘年感恩全力父母的收留,在谎言中等到她大学毕业结婚,至死不知。当读者为刘年的命运感叹和愤愤时,改革开放他展露了聪明才智,当了厂长赚了钱,环境和生活改变催醒某种人性的骚动,一直在恩情重压下谨慎而压抑着,突然有一天仿佛找到了一个放肆的出口,与女工尚招娣生了儿子,家外有家。于是,生活又给予他一副重压,他疲于奔命,一边是对于全力和思源的内心歉疚,一边是对于尚招娣和欧仁的物质安排,从温州到上海又到巴黎,或得或失、战战兢兢。在受过高等教育的妻子面前,他仰望着伺服她,在女工出身的尚招娣面前却无忌和放松。欧仁是刘年心底呼唤自由的希望,是挣脱贫穷和饥饿的寄托,他把这个私生子取名叫欧仁,是因 “两双”喜欢唱《国际歌》,那个法国人欧仁.鲍狄埃是他心中的神。所以把公司弄到法国,把尚招娣和欧仁安顿于巴黎。欧仁.鲍狄埃,拉雪兹公墓是他心中的敬仰、从小的执念。那次在巴黎,他带着幼小欧仁给全力买戒指,孩子懵懂的觉着,戒指应该是给妈妈的。我想,多年以后,孩子长大了,心里的父亲是怎样的一个人?多累的一个男人?多会演戏的一个男人?他不会意识到,越想做得尽善尽美,越是对亲人加倍伤害。他死后真相才现,全力欲哭无泪,这个无可指摘的男人,以另一个真相给他们的婚姻撒了大谎,过去曾经的稳定和踏实只是假象下的虚妄,顷刻之间,几十年垒砌成的精神世界塌陷了,愤怒就象一把无的放矢的箭,射向哪都不解恨。
贫穷,又象是一剂毒品,当良知和羞耻心被毒瘾一点点啄食掉,只能为生存苟活着。刘年还是“两双”时代时,饥饿是一条凶猛的虫,常常咬得他心力交瘁。他看到母亲被孟叔叔压在身下狠狠,家里便有了香得直流口水的猪油渣,便有了铅笔盒,便有了更多浆洗衣服后的工钱。无能的父亲养不活他们兄弟三个,一边对母亲直嚷嚷着,一边偷偷地吃着猪油渣 。在母亲的概念里,羞耻和屈辱是那些富贵人家讲给穷人听的矫情谎言,养活三个儿子才是眼前最紧要的真实。
都说孩子的叛逆是青春期的内分泌反应,这可能是从医学的角度判断的。从心理学的角度分析,一定是某种认知的偏差在内心出现巨大的冲击引发的。思源是最早知悉自己父亲秘密的人,却从没告诉妈妈。当她在门缝里看到外公与居委会的黄奶奶苟且之事时,想告诉外婆,话尾巴却被外婆挡在了嘴里。外婆脸色的平静,外公的龌龊,让她脑子里恶心地闪过“癞蛤蟆、流着脓的蚂蝗、腌菜缸里的蛆、马桶盖上没擦干净的屎……”。此时,父亲的秘密,母亲的无知,外婆的麻木,外公的为老不尊,所有这些,象倒翻了的五味瓶,在一个十几岁孩子的心里发酵、发悚。这些平时亲切熟悉的大人们的面孔,开始在眼里变形,他们的身影被无以复加的绝望一点点地咬碎,慢慢地模糊甚至陌生。于是,无名愤怒化作始料未及的火山喷涌而出,变成青春期叛逆让所有人觉得无法理解和无奈。思源选择结婚又离婚,拒绝男人,同性恋等等,她必须做出一件有悖于常理的事,以反抗大人们的谎言,在她看来他们表面上都是一本正经,背地里却是厚颜无耻,谎言连篇,骗人骗自己。
在我看来,书中所有的人都活在谎言里,或是说谎者或是被说谎者,唯一活得明白真实的人只有尚招娣。她很清楚自己的生活,没有文化,没有靠山,她需要一份工作让自己活下去;她很明白,自己喜欢刘哥,刘哥不爱她;她更想得通,法国巴黎的公司和钱与她无关,是将来欧仁的;刘年死后,全力来巴黎问罪,她坦然地承认“我是一个婊子”;她了解刘哥的“两双”时代,而全力却全然不知。她的内心是放松的、自由的,她对刘年说:“刘哥,需要自由的是你,而不是我。”
张翎在《流年物语》里,“独独匮乏的是爱情——那种我们在十八岁时憧憬的纯净的爱情”,故事里的每对男女之间,从一开始就存在着私心和谎言,情便拌杂着假失去了真。而作者给读者留下最大想象空间的应该是全知,刘年的真爱也许是全知。全知的疯和从精神病院出走消失,可以说是一种逃离,是对现实社会的唾弃,是对这班说谎人的鄙视。她只是想远离周边人和事好好地活在真实的世界里。人存在着对事物理解的偏差、所处环境不同、情感的偏向,因奉承、因圆滑、因善意,甚至于愤恨,有意无意间会说谎,会有偏见,会有一面之词。或者说大多数的人喜欢在谎言中欢喜陶醉,不想在真言中不悦不快。如此说来,说者便不敢说真话,听者更不敢听真话。因此,在现实中,眼睛看到的真相,往往非黑即白,非是即非,非对即错。我们往往看不到真相背后的另一个真相。恰恰在这点上,张翎以一个作家特殊的敏锐性抓住了关键,她把这个任务交给了那些全方位了解真相的物——河流、瓶子、麻雀、老鼠、钱包、手表、苍鹰、猫魂、戒指、铅笔盒等,正是这些物件的语言,让读者全面真实地了解了流年世事沉浮,以及真相背后另一个真相的酸甜苦辣和悲欢离合。通过这种大胆创新的写作方法,张翎真诚地告诉人们,世界没有绝对的对与错,人们可能需要一颗更大的包容心去理解社会、包容生活。
张翎的小说很有真实感,从她的《阵痛》、《一个夏天的故事》、《余震》、《死着》等书中都能体会到,爱得真实,并不腻腻歪歪;恨得实在,并不咬牙切齿。她用才情描写的小城故事很有亲切感,让世界看到了温州人的故事。张翎的文字很深刻,是那种叙述细腻精准的深刻。她的笔犹如镂刻的刀,一笔到位,笔笔生动撼心,如果张爱玲还活着,她们可以对话着她们眼里的世界。或许那些快餐式的阅读会毁灭于一个作家对文学艺术的敬仰和虔诚。我珍视这些文字,并珍视文心之美给这个时代带来生活的深情和力量。